1、
妻子接到岳母来电,说老姨夫死了,让赶紧回去。妻子一时未反应过来,问哪个老姨夫,岳母大怒,你有几个老姨,几个老姨夫?
一个五十岁的人怎么突然就没了?
世上最长的路,是奔丧的路,总希望时间过得慢一点,希望回去之后才知道
是家人善意的谎言。现实却无法逃避, 开车进村,远远地听见低沉呜咽的哀曲伴随着狗吠鸡鸣,还有漫天的飞雪和村民杀鸡宰羊准备年货的呼喝声,这些互不兼容的元素混合搅拌在一起,莫名有种杂糅的出离感。
进了屋门,老姨满脸泪痕,抱住妻子放声痛哭,老姨从小在我岳母家长大,她比妻子大十岁,两个人的情谊深厚。
老姨家是典型的农村瓦房,中厅两侧各有一间卧室,东侧暂时改成灵堂,老姨夫的遗体被一块门板架着安放,灵前各种供奉一应俱全。老姨没有孩子,我们这些晚辈就充当了孝子,披麻戴孝磕了三个头,我缓缓起身看着遗像里老姨夫消瘦的面容,记忆里浮现出这个瘦弱老好人的往昔,不由心生感叹,默默诵读七遍“地藏王菩萨超度心经”,盼其早日超拔。
众人簇拥着我俩来到西屋,火炕上坐满了我认识和不认识的女人,热情得招呼着我俩上炕暖和,身下却没有让出位置的动作。打过招呼,她们就转回头去继续议论着《三生三世十里桃花》。
家里人来人往,见面跟老姨道声节哀,如同平日见面时互道吃了吗一般,烧香行礼然后坐下抽烟喝水吃瓜子,虽然没有任何营养却是必走的套路。屋里不大,十多个男性亲属拥挤着坐在桌前热闹得聊天,满地烟头与瓜子皮。
他们的话题我插不进嘴,想找个人问问老姨夫的死因,中厅里岳父岳母正在忙碌着,我出屋到院子里透透气。
东北农村的冬天冷得刺骨,门上有福字对联被摘下去的痕迹,大门两侧两盏惨白的孝灯随风剧烈飘摇,雪越下越大,前院堆着的纸人纸马用绳子固定着,已经被雪盖去了原本的模样。
点燃的香烟在风里燃烧得飞快,身后一个尖细的声音喊着姐夫,我回身看见是小朱,妻子的表弟。有点水蛇腰的小朱满脸堆笑的过来寒暄,说幸亏有这事儿姐夫早回来几天,不然又得年后才见面了。
“幸亏”二字我听得很刺耳,不禁皱眉,再看这张被假笑挤变了形的脸,更没有聊天的兴趣。
见我并不热情,小朱换上一副神秘的面容,说姐夫我告诉你个秘密。
小朱跟我讨了一根烟,说老姨夫有可能是被毒死的,据说死的时候七窍流血,可死在自家的炕上又没有证据,就难得糊涂吧。我心里一惊说人死大事怎么能糊涂,再问具体细节他却道也是听说,反正人死了赶紧埋了吧。
我还想再问,听院门吱呀响起,进来几个人,小朱客气得问候吕先生回来了。吕先生是这一带的阴阳先生,老姨夫的后事是他一手操办,一个微胖的老头猥琐邋遢,丝毫看不出想象中的仙风道骨。
吕先生冲屋里喊着孝子贤孙都出来,到时间喊魂儿了。农村规矩,停灵的三天里每天三次,晚辈打幡儿绕村一周烧纸放炮,呼唤亡灵及时回家。
吕先生做完分内事回来跟老姨说,把今天的钱结一下。老姨问不是最后一起给吗,吕先生抄着手用下巴指了指屋外的吹鼓手说你经验少不怨你,这事儿不能后给钱,大家伙儿见了钱才有力气干活,对死者好。听见对死者好四个字,老姨立刻让我妻子数钱递过去。吕先生认真的点了一遍说今晚的流水席我们就不过来了,后村儿死了个老太太,我们过去把事情先料理一下。
妻子悄悄告诉我老姨让她帮忙管账,我点点头提醒别出岔子让人挑理。正好岳父闲下来,我唤了一声爸,俩人来到院里抽烟。
忙活了一整天的老烟枪岳父嘬了两口烟,叹气告诉我事情的前后经过。
这一阵妻子的姥姥生病,老姨过去照顾了几天,前天打电话老姨夫没接,就让亲戚去家里看看。老姨夫的三叔是尸体的第一发现人,说当时屋子里酒气熏天,几个啤酒瓶子倒在地上,墙角一堆恶心的呕吐物边靠着只二斤装的塑料桶,浅浅剩下一点高粱烧。人躺在炕上死了,他三叔看见时人已经硬了。
岳父和家人赶过来帮忙换的衣服,确实七窍流血,头有点肿,后背还有些淤青好像擦伤或是什么。当时老姨夫大小便失禁,死状凄惨,连我岳父这样生冷不忌的人都有些毛骨悚然。
我问派出所来看过没有,岳父说看了,断的是酒精中毒。
老姨夫平生嗜酒如命,我见过他清晨起床用一瓶啤酒当早饭,也见过他半夜起夜回来再喝两口上炕继续睡觉。
老姨夫被叫做酒鬼,但他喝酒从不闹事,在我的印象中始终是个和善的老实人。这个村庄在城市边缘,土地稀缺而珍贵。农村人都没有固定工作,几亩地不够种就在院子里养了些家畜家禽。养鸡鸭时赶上禽流感,养猪时猪肉价格暴跌也赔了,后来两口子出去打打零工,岳父岳母条件好些也偶尔接济,日子过得勉强。
每次回妻子家,我们都要买一车东西来小院住几天,感受些农家的纯粹天然。他们俩无儿无女,老姨夫却特别喜欢孩子,我们这些后辈来家里从来都热情的不得了,他还做一手的好菜,因为生活的窘迫他对食材格外珍惜,变着法儿的把最朴素的食物做成美味,我曾吃过他把一颗白菜刨开四份,做了醋溜白菜、荤油白菜炖粉丝、辣白菜和白菜豆腐汤,没有重味浓香的搭配,仅靠调料就把这么普通的蔬菜做成了独特而香爽的美味。
小朱过来招呼我们,说该吃晚饭了,我看看表才五点钟,他理所当然得说吃席人多得提前些过去。
到了饭店,我很奇怪家里没见这么多人,怎么开了二十桌?妻子告诉我农村规矩大,停灵三天就要开三天流水席,村里各家都随了份子,全家老少几乎全村人都要来吃满三天的午饭和晚饭。我问妻子份子钱够办事儿吗?妻子叹口气没有回答我。让她抽空再取五千块给老姨,她说岳父岳母已经替我们想到了。
农村办丧事要搭灵棚,所有人在灵棚里守灵,在灵棚里吃饭。因为村子靠近城市就进化了些,加上天气太冷,就改成家里守、饭店吃。
老姨说虽然家里穷,也想让老姨夫走得风光体面,别叫从村里人笑话。选的是村里最好的饭馆,尽量节省开支,菜很普通的但也有鱼有肉,因为是丧事,每桌只有一瓶酒。女人们的那几桌议论着永远聊不完的电视剧情,男人这几桌因为酒少,吃饭速度快了,话自然就少了。
2.
雪大路远,我就陪岳父岳母在离村子不远的城郊找家小旅馆住下,本想陪妻子守灵,她说她在就好了,明晚守大夜所有人都睡不了,你还要开车,尽量休息。妻子的话体贴而温暖,这平日里最普通的话语,在寒酷的冬日和身边一堆冷漠的人群里显得异常熨贴,我竟然生出一丝感动。
第二天一早,连下了三天的雪停了,凛冽的冷风还在呼嚎,温度比之前更低些。院子里的哀乐依旧低回,也许是雪盖了喇叭,听起来有气无力许多。
妻子眼睛熬得通红,说昨晚老姨哭了整夜,一直在劝,灵位的香火也不能断了。我说现在人少,你去炕上睡一会儿。
老姨家院子很大,却光秃荒芜,东侧一排鸡房,养鸡养猪失败后再也没了用途,家里没有余钱修葺,任其破败不堪。
岳母老家在邻村,那时全乡只有一所中学,老姨和老姨夫是同桌,都是父母早亡的穷家孩子,天生纯朴的性格让他俩投缘。初中毕业虽然各寻出路,天定的姻缘还是让两个人走到一起。
老姨结婚遭到了岳母全家的反对,老姨少有的信念坚定,不怕他家穷,再苦的日子也要结成夫妻。这个院子就是结婚时借钱重盖的,至今二十七年未做翻修。穷在闹市无人问,亲戚日渐疏远。
距离中午吃饭时间越近,回来的人也多起来。妻子给我养成的习惯,虽然外面寒冷我却仍然到院子里抽烟。一个身材矮小黑青面皮的后生走过来跟我打招呼,看相貌我实在记不起是谁,但从衣着上我知道应该是老姨夫的晚辈。
昨天我学了些规矩。戴孝帽的是晚辈,纯白孝服是子侄辈,我穿的这身儿白孝服外套黑马甲的是女婿。
接过我递过去的烟,来人顺手插在耳边,从兜里掏出颗劣质烟卷点了,说姐夫我是小苟啊。我想起来了,这是老姨夫二妹的儿子小苟,前年来这里住似乎见过一面。
小苟问你们俩在大城市当老师,赚钱不少吧。我回答还可以也就正常过日子。可能天冷,小苟叼着烟搓着手问我,听说城里老师都给孩子补课,赚钱贼多,你俩一年也能赚个十万八万的吧,说话时眼眸里泛着异样的光彩。
我看着这张黑青丑陋,嘴上还有些鼻涕没擦净的脸心生厌恶,心里想的是穷果然限制了人的想象力,嘴上却说着我们是大学老师不补课,如今中小学管理的也愈发严格,教师们还是有师德的。
屋里烟雾缭绕我不想进去,对着小苟我也无话可说,就这么淡淡的冷着场似乎也不礼貌,我又递了根烟过去,这次他犹豫了一下没有插在耳边,点燃后重重吸了两口一副享受的模样说真是好烟。
也许是感觉受了我的恩惠,他左右看看没人,翘脚凑到我耳边告密似的想说什么,我退了一步蹲下身,紧了紧并没有松开的鞋带。小苟并没看出我的不适,顺势蹲下低声跟我说,我大舅(也就是我老姨夫)可能是被人打死的。我的手一僵,皱眉说这又是从何说起。小苟的意思是听说他头晚上去村外喝的酒,回来第二天就死了,身上又有那么多伤痕,头上也有,不是被人打的是怎么来的?
我说那晚上谁跟老姨夫喝的酒?有人说过看见老姨夫了吗?小苟说不知道,反正家人这么猜测的。
正说着屋子里似乎出了什么事情嚷嚷起来。我们立刻回到屋里,所有人都站在灵堂里正争吵着什么,情绪很激动,小苟见他老婆在里面也挤进人群。
始终在忙碌的岳母放下活计,把已经发傻的老姨搀进西屋,妻子告诉我,刘家人说老姨夫不能死得不明不白,要请医生来验尸看到底死因是什么。我说公安都已经确定是酒精中毒还有什么疑问?妻子说他们不同意这个鉴定结果,刚刚去派出所了,警察告诉他们死尸鉴定需要三万块费用,付钱才给做。他们让老姨拿钱,大舅说他们欺负人,就吵起来了。
正说着,听见东屋响动突然剧烈了,然后咣当一声响又瞬间肃静起来。老姨抽冷子似的站起身往东屋扑过去,谁都没拦住我们都跟着跑过去。
“老天啊,这让我怎么活呀,你们这群畜生啊!”老姨撕心裂肺的哭喊着,然后就一下子晕了过去。
刚才的争吵演化成推搡,屋子小不知谁被推到灵位前面,打翻了供果香烛,撞倒了挺尸的木板,老姨夫的尸体重重摔在地上,身上的经布头上的帽子一片凌乱,盖脸的黄纸也掉了下来。我看见了那张让我无法忘记的脸,一张不属于死者刘永发的脸。
屋子里又忙乱了起来,女人们开始掐人中捶后背抢救老姨,岳父和大舅把灵台搭好尸体摆正香烛再点燃。
我的大脑在看见尸体后一分钟是空白的,我努力回忆刚才看见了什么是不是我的错觉。那是一张蜡黄发亮如西瓜大小的肿胀扭曲的脸,眼角嘴角耳边还有丝丝暗红色的血迹,这是老姨夫?我非常怀疑看错了。
灵堂复位,众人受惊,房间里格外的沉默,那苏醒过来后一阵惨似一阵的似哭似笑和咒骂格外刺耳,声音嘶哑着令人心酸:“你们都恨不得是我毒死他打死他的吧?不用指桑骂槐,你们想什么真以为我不知道?刘永发啊,你睁睁眼,看看这些畜生,你..你把我带走吧…”那声音不是痛哭,是哀哀欲绝的惨嚎,是控诉一般的厉吼。
屋里更加的冷寂,只有弥漫的烟雾和一个个不停冒火的烟头。
隔窗看见吕先生回来,额角贴了块膏药,没等他进屋我主动迎出去问怎么受了伤,他支支吾吾有些不好意思,说后村老太太几个儿子都是畜生,老太太还没装殓就因为家产的事儿当场翻脸动手,一个酒瓶子飞过来没躲过。
我听着有些汗颜,礼貌的询问后马上转入我的关注,老姨夫为什么会七窍流血为什么会有伤痕为什么会肿胀到如此程度。
吕先生经验十足的说以前见过好几个喝酒喝死的,差不多就这样子,酒精把肠子都拿碎了,血在体内渗出来造成内部淤血,你没看见他肚子鼓起来的吗?那里面都是血,就是这弄得全身的浮肿。
我问为什么头上后背会有伤痕?吕先生说临死前那酒劲儿发出来肯定难受的不得了,基本上都是自己撞的。你们不用起疑心,就是喝酒喝死的,我见过的死人比警察都多,不用他们断案我经验足着呢。
他没等我再问就赶进屋找老姨,刚想说什么就被我又拉了出去,我估计又是钱的事儿就示意妻子跟我出来。
吕先生说,派出所开的死亡证明上死亡原因是酒精中毒,这属于意外死亡,火葬场不给烧,你得托关系送礼改成正常死亡,否则这丧事儿没法继续操办。
3.
日子一天天过去,春节也格外喜庆热闹。爆竹烟花,歌舞升平里人们不会再记得有个叫刘永发的酒鬼死去,除了老姨对着台历每天数着日子。一个穷酒鬼的死对于大多数人,如同日历每日都翻过一页,丝毫留不下任何痕迹。
我给爸妈打了电话,春节在这边过,他们很理解,让我俩陪陪老姨,再替他们多给两千块钱,花钱地方太多。
毫无意外的,那天掏钱给吕先生去打点关系改死亡证明,丧事具体的细节我不想回忆,因为我有些愤怒,但为了述说的流畅,我只能忍怒写几个片段。
出殡时需要八个男人,四个抬灵四个扯白布,吕先生在老姨嚎啕大哭声里喊了声起灵,满屋子人竟然凑不够八个男人!小朱小苟还有好些人都指着贴在中厅墙上的纸说犯忌。
我看了,上面吕先生写着刘永发某某年生某某日死,某某时发丧,属相属猪属狗者避讳,亲者无忌。我扶着尸体一角,眯着眼看着小朱小苟,如果有镜子我相信我看会到自己脸上一定全是鄙夷,我真的鄙夷此时把属相和家姓统一起来的人,鄙夷全场那么多突然属相高度统一的人。
额外给了赏钱,吹鼓手们帮忙抬灵,一辆中巴载着满车沉默的送灵亲人。殡仪馆里与岳父大舅和吕先生一起把老姨夫推进火化炉,我突然冲着缓缓进入炉中的遗体高喊了一声:刘永发一路走好,有个女人这么爱你,你这辈子不亏!
…
因为灵堂打翻暂时被休止的争吵在喝解秽酒时彻底爆发。
允许敞开喝酒的男人们吆五喝六的划拳行令,女人和孩子那里则叽叽喳喳说个不停,现场乌烟瘴气笑声不断,似乎大家都忘了想起今天酒席的主题。刘家的长辈借酒盖脸般得问老姨接下来怎么办,如果要改嫁,房子可得给我们老刘家留着,我妻子家人当然愤怒,人刚火化怎么就说这话。
刘家人说刘永发爹妈死的早,靠这些亲戚救济长大成人,结婚时谁家都出了不少力,他俩也没有孩子,这房子不能便宜外姓人。
听见争吵小苟也过来主桌,嚷嚷着当年老姨夫因为土地跟人起争执是他当村会计的爹帮忙摆平的,他又是刘家唯一的男丁,这房子得给他。
小朱也不含糊,过来扯着尖细嗓子喊你算狗屁刘家人,你姓啥?今天你改了属相还要改姓了?谁说改嫁了,没见我姑(我老姨)哭得多伤心,将来我姑能靠你们养活吗,还得我养老送终,房子必须有我一份。
被小朱貌似道理的一阵抢白,小苟黑青的脸上酒意恨意更浓大声骂道你算什么的东西,敢要我们老刘家家产,干你姥姥!
平时沉默寡言的大舅被激怒了,腾得站起来劈头盖脸抽了小苟一个大耳雷子,大声斥责说你个小兔崽子骂谁呢,他姥姥那是我娘!
……
我冷笑着拽走咬牙切齿的岳父岳母,妻子无奈得搀扶脸色惨白紧紧抿着嘴的老姨离开了饭馆,根本不愿回头去看那掀翻的桌椅飞舞的酒瓶和一地的狼藉,也不愿听那些骂声喊声和孩子的哭声。更不愿想起那姓朱姓苟却干着猪狗不如之事的人。
人类的世界应该是有温度的,在这个冷酷的冬天里我没有感受到丝毫,看到的全是最原始的贪婪和虚伪,就像那个尖细的声音一样,刺耳难听,就像那张黑青的面皮一样,丑陋无比。
放寒假我们有些空闲,我和妻子开始还搬过来陪老姨住着,耐不过总有人骚扰,头七后就带着老姨搬进城里与岳父母一起住,逢七时悄悄去坟地烧纸,不想骚扰或者说不想看见那些人。
平日里我开始教老姨颂《地藏经》,她的情绪逐渐稳定,只是脸上依旧时常挂泪。
有一天她说梦见老姨夫日子过得苦,想让信佛的我陪她去庙里请师父超度。她带我们去了一座据说香火很盛的寺庙,无比虔诚的烧香叩拜,俯身时庄重肃穆,起身时满脸泪痕。
听说我们要为亡人做法事,知客僧热情的把我们请到旁边的禅堂,一位面容甚是慈祥的老僧接待我们,听着我们的诉说,老僧的表情一阵哀戚一阵感叹一阵又恢复慈祥。他轻颂佛号说做超度法事是僧人本分,也是积攒功德,寺里一定尽心操持。出家人持不捉金钱戒,施主只要给寺里做三千块的香火就好。
看着老姨数钱的动作,老和尚脸上笑容愈发慈祥起来,我却盯着他腕上光鲜的欧米茄手表和僧袍下刺眼的阿迪达斯新款运动鞋。
无人时妻子感叹末法时代乱象横生,问我为什么不揭穿他,我说逝者已矣,都是给活人安慰,只要老姨能够安心,什么办法都算功德。
记得电影《寻梦环游记》里说,人的一生会死亡三次:第一次,是断气的那一刻,这是生理层面的死亡;第二次,是举行葬礼的时候,这一刻你的身份将从世界上抹除;第三次,是这个世界最后一个记得你的人的死亡,从此你将是真正的死亡,从此不会有人知道你来过这个世界。
我和妻子突然想起来这部电影,我们很正式的展开了一次探讨,主题是关于我们老了之后,与老姨一样,我们也没有儿女。妻子说我们现在攒钱多买几处房子,退休后半年北方半年南方住着,多走走看看秀丽山河,再老些走不动了就卖掉房子找个高档的养老社区,不要留钱,花光花净彻底清净,死了以后不要通知任何人,找个山清水秀的墓穴静静离开。不需要更多的人记得你我,只要彼此牢记就好。
我说,我们余年里首先要做好的就是孝顺父母,父母在,生命尚有来处;父母不在,人生只剩归途。
看着妻子泛泪的眼睛,我平静的说,如果有一天我们老了、病了、要死了,那我真的希望你走在我前面,未等妻子嗔怒我接着说,我不希望将来你像老姨一样,独自承受失去爱人的悲伤……
清明节,我与妻子又回家陪老姨上坟,老姨逐渐开始接受现实,虽然仍是不见笑容。
吃饭时她还是感叹着老姨夫为什么喝那么多酒,自己无数次劝过甚至争吵过,后来去医院检查医生说肝已经海绵化绝对不能喝酒这才戒掉。那几天我没在家,他竟然又偷偷喝酒,如果当时我在家就好了,他就不会死!
见老姨又要哭泣,我们赶紧劝慰,说老姨夫很幸福,世上至少还有一个真心爱他和惦记他的人,他这样的离去方式也算解脱,如果久病在床,倾家荡产人也留不下。
饭店里人不多,身后一桌有两个声音隐隐传过来,两个人似乎喝了不少酒,舌头有些麻硬。
为了体现严谨,以下内容将直接引用他们的对话,表示我未做任何加工修饰和篡改。
“你那车怎么红布条挂了这么久,啥事儿辟邪啊?”外地口音说道。
“别,别提,不能说。”本地口音说道。
“咱哥们儿有啥事儿不能说的,你告诉我咱绝对不给你传出去。”外地口音说道。
“那你得给我保密!”本地口音说道。
在得到了拍胸脯的保证之后,本地口音说,“你记得过年前下了三天大雪不?”
“怎么不记得,这一冬就那场雪最大,后来再就没下过雪。”
“下雪第一天,晚上我拉货去东乡,雪天路滑还没有路灯,开到刘村儿我好像撞了个什么东西,把我吓坏了半天没敢动,过了一会儿没动静了我下去,车前啥也没看见,我打着手电瞧,车头上有个大瘪,地上有滩血,远远的似乎有个人小跑着离开了。我是不是撞人了?你得给我保密!”
筷子掉在桌上发出清脆的响声,我们三个缓缓站起身向那桌望去。如果目光可以杀人,我相信他们已经千疮百孔。
刘村,就是老姨的家……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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