孤舟相访至天涯

　　故乡的田间有一条宽敞的土道，漫漫延伸到远处，父亲指着这消失在远方的路说，这是从前的官道，读书人上京赶考要提前半年出发呢。我的脑海里立刻出现一张辛苦的图画，那读书人的旅行实在不够浪漫，是真正的“驴走”，还要专门背些路上吃的不会放坏发霉的特制点心，还有特制的雨伞、衣服的累赘物品，还要当心路上不要生病了……那著名的“慈母手中线”，就是为这样的游子缝的，因为路途太远，“意恐迟迟归”的意思。　　

　　现在我每次在京城的大巴上辛苦消磨路上的时间时，我必安慰自己，这要是古时候，我还不得在马背驴背上颠簸个两三天呀，这就够好的了，才两三个小时，还赶得及天黑了回家吃饭睡觉呢。占着现代交通工具的便宜，我非常的体贴古人的心思，因而对“最难风雨故人来”有了种种感喟。　

　　这个世界上，是否还有人，愿意为你，爬山涉水，只为来看看你好不好？

　　而且此人只是知己朋友，并不是梁祝那样的男女爱情！ 再说了，就是梁祝那样的男女爱情，是不是能这样千里迢迢，腿儿着来看看对方呢？现在简直不能想像。时空变化，这个考验不可能了，因为再远的路，我们相见的辛苦也不可能超过古人了，就是一个电话，一个视频，一趟火车，一班飞机的事情。因为相见的辛苦，而凸显古典人情的厚重和珍贵，更凸显现代人情的急躁和漂浮。于是我心下十分佩服古人的诚挚：

　　孤舟相访至天涯，

　　万转云山路更赊。

　　欲扫柴门迎远客，

　　青苔黄叶满贫家。

　　少年就已熟读过的诗，经常还会在路途劳顿时回味。我孤居京华地，是典型的北漂，又住在南四环和五环之间，进城不易。城里的熟人也不肯来访。我住的小区满是贫家，出来进去都是草根阶层，不乏鸡鸣狗盗之徒，青苔黄叶到处都是，还有破旧的垃圾袋充塞在视野中。偶然的偶然，如有朋友自远方来，我也忙忙扫我的“柴门”，但只能扫到防盗门外几个台阶，几步外更多的“青苔黄叶”我无可奈何了。人说，贫居闹市无人问，富在深山有远亲，此话真的不假。现在，“柴门虽设不常开”，我天天囚居着，心下也清净，习惯了没有人来访，家里几乎连茶杯都没有待客用的，我的古典情结越发浓重起来，“最难风雨故人来”。

　　高山流水一曲，在博客上看见，立刻把博客主人当作了好友，因为在音乐中可以读懂了对方清新诚挚的心。朋友之间，高山流水可以算是一种相认的暗号。高山流水之音天天流满我的屋子，我幻想有一日，我能对某个知己“孤舟相访至天涯”，那是多么的辛苦不容易，我在“万转云山”之后，在白云深处，敲响一处陋室，然后笑看那主人惊讶和欢喜的不能形容。是老杜说的：“主称会面难，一举累十觞，十觞亦不醉，感子故意长，明日隔山岳，世事两茫茫。”

　　我面对的事实是，我在现实中有过因缘的朋友几乎绝迹，我连打电话的勇气都没有了，因为实在是这个世界的人太忙了。白居易《问刘十九》诗说：

　　绿蚁新醅酒，红泥小火炉。

　　晚来天欲雪，能饮一杯无。

　　高官老白和草根刘十九是一对酒友，互相尊敬、互无所求，轻松自在，令人羡慕。我也很想在心里对某人说：“能饮一杯无？”可是我找不到这样的朋友。我上网倒是找到了好几轮明月般的好友，天天来博客相照，可是我不能随时去骚扰人家的现实生活，我总不能拿酒倒到电脑屏幕上去吧？于是，我只能坐在电脑前，对着对方的名字来说“能饮一杯无？”此间滋味，只有自知。是举杯邀明月的感觉。

　　或有网友二三来北京，打了电话要我出来吃饭，我犹豫，想了一想，我坚决不肯去。理由很简单，我怕见面之后的失望，我连网上看月亮的幸福都失去了。《世说新语》载，晋人王子遒雪夜兴起，想访老友戴安道，连夜乘小船到老友门前兴尽，不入老友门而返，王戴二人互不怪罪。所以我解释过后，网友不怪罪，因为好奇心满足与否其实小事一桩而已，见与不见都随便，风花雪月的一见又擦肩而过而已，与高山流水，俞伯牙对钟子期的故事扯不上什么关系。

　　从网友义峰的文章中看来一段朋友论，“佛陀为王说世间一切善恶道理，论到朋友时，谓朋友可分四品，如花、如秤、如山、如地。附贵弃贱，是为花友；敬与慢无，是为秤友；富贵与人，是为山友；施给仰护，是为地友”。

　　网上人间，最是虚拟变幻无常，但谁能说，虚拟变幻中，没有值得长相往来的朋友呢？我以为是有的，用时间去证明，用时间去淘洗，或有“山友”，或有“地友”，某年某月，特意去“孤舟相访“一番，那时相逢，如高山对流水，如明月对清风，是“蓝桥春雪君归日，秦岭秋风我去时，每到驿亭先下马，寻墙绕柱觅君诗。”

　　这样的相见最好。

　　2006.4.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