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盏佛灯度婴魂
今年的夏天真热。下午，有一群人坐在树下乘凉。他们吃着西瓜，披着湿漉漉的叶子，摇着巨大的蒲扇，露着前胸和肚皮，大声地交谈着。他们有邋邋遢遢的道士，背着桃木的剑具，歪歪斜斜地靠在大石上；也有光头上长了疖子的丑和尚，呵呵笑着“咕咚咕咚”敲着木鱼；还有些赤着泥脚、膀大腰圆的中年农民，抠着脚，咧着嘴，卖力地笑着；还有推着小破车的戏班老板，戴着脏兮兮的戏帽，手脚都被宽大的戏服遮住，满脸是褶子；还有巨大胸脯的妇女，抱着还在哺乳期的孩子，挺着圆圆的腰、肥肥的胯，眼眉中间有一点红痣；还有那哇哇哭泣的孩子，干净的眼睛里全是泪水，唯有他的脸上全是愁容。
实在没有事情做。和尚说他要讲一个故事，大家都拍手叫好。道士说，你若讲得好，讲完了我也讲一个。
和尚说你瞧好吧，我先来一个。
说：从前，西方如来佛祖召开佛法大会，广邀天下生灵。凡是有灵智之物，都可以前来听颂佛法。一时间，四海八方天南地北所有飞禽走兽都赶来参加，佛祖又说：凡是来者，都是灵物，不准阻拦，哪怕是再凶的恶鬼，哪怕是再丑陋的妖怪，也不准阻拦。
迦叶、阿难二人领了佛祖的意思，稳妥安置，调整座位。但见飞禽立于屋顶，翘首立耳听佛；走兽伏于桌凳之下，俯首侧耳听佛；毒虫藏壳，巨兽缩形，天下万物，汇于一堂。
佛说：善，万物皆有灵性，无一物笨拙。
佛法大会九九八十一天，颂毕，万物散去，唯有一猫不肯离开。
佛说：善，万物皆有灵性，无一物笨拙，唯猫恒之。
迦叶下台，欲捧起此猫，只见此猫金睛碧眼，通身褐色毛发，双耳灵动，手脚灵活。它哪肯长卧在迦叶怀中？但看灵猫一个激灵跳下，钻进佛祖身下彩珠金帐中，耳中听得“吱吱”声响，竟是衔着一只金丝白毛鼠出来。那小鼠痛苦难忍，痴痴连连，望向众佛。阿难心中不忍，飘身下地，一手扯过灵猫，一手分开锦鼠，把这对冤家劝开。灵猫呲牙低吼一声，飞身出了大雷音寺，不肯回头。
佛说：善，万物皆有灵性，无一物笨拙，唯猫恒之，却全为鼠也。
那鼠得了救，不肯离去，眼中落泪，巴巴地看着众佛。迦叶说：“你还不走，所为何故？”
那鼠赖在地上，翻身打滚，嘴中只是不停叫喊。佛摇头微笑，眼望座下众位弟子，看谁能解开此鼠的谜团。众佛面面相觑，全被这鼠难住，不知它还到底为何痛苦。
终于，如来佛祖座下大弟子金蝉子顿悟，晓得了万物的声音，听清了这鼠的哀泣，腾身下位，手指轻抚，驱动灵气，使得面前一盏佛灯飘然下殿，停在锦鼠的面前。那锦鼠毫不客气，前爪搭上后腿上灯，尖嘴探出浸入灯油，伸舌缩舌张嘴闭嘴，“咕噜咕噜”将灯油一饮而尽。挺着滚圆的肚子，吱吱叫了两声，大摇大摆离开了佛殿。
佛说：此鼠性格顽劣，但率直可爱。众佛此番散去，可潜心修行，莫有他心。
众弟子礼过退下，只留佛祖一人。
佛说：金蝉此行，锦鼠必然感激万世，有朝一日，它修成了灵性，必要报恩。
正思忖着，忽听脚下有哭泣之声。佛祖低头观看，原来是那盏没了油的佛灯，只剩灯芯在干巴巴地燃烧，一缕黑烟细细地往上爬，点点蓝光丝丝下坠，分明是成了灵气的灯苗，哀叹生命轮回苦短，悲伤痛苦，连连流涕。
佛说：金蝉此行，济了锦鼠，却伤了灯烛。
灯说：我佛慈悲！救救弟子！
佛说：善！万物皆有灵性，不想你这灯烛也修炼成灵。
灯说：弟子已在佛祖面前听了几千年的佛法，就算是顽石臭水，也该能有灵性。
佛说：顽石臭水，皆为万物，你自修，自持，自尊，自爱。灯烛！你是何人？
灯说：弟子是我。
佛说：善！天上地下，唯我独尊。这几百盏灯烛都没一点灵气，偏偏是你！慈悲！你既已悟“我”，可知生死茫茫，轮回有世？过去、现在、未来，三世轮回，众生皆能修持，不必惊慌。
灯说：佛祖！弟子前世草石，今世灯烛，转世尘灰，落入地下，又是草石，此为一番轮回。弟子此时并不悲伤本我，弟子早知晓灯芯燃尽，便为重生。可怜我的火，火焰燃尽却为虚有，求佛祖慈悲，度一度我这将熄的火苗！
佛说：善！你是灯芯，灯芯是你，你成灵气，大修大成，体恤万物，是你造化。火苗却无根无随，无半点灵性，何以度？
灯说：我佛！万物皆有灵性！
佛说：万物皆有灵性！
灯说：火为万物！
佛说：火为万物。
灯说：无我不生火，无火不造我，我与火，火与我。
佛说：善！慈悲！看！
如来佛祖伸出右手食指，口中振振有词，猛地一指。只见指风强烈，火苗爆裂，登时化为人形。仔细看是一个小男娃娃，核桃大小，端坐于金莲瓣的灯盏上，闭目不言。良久，睁开双眼，一道金光照在西天，天空大亮，西天三界皆震惊不已。
佛说：你既为火苗，我便赐你姓苗。你一出世，灯芯燃尽，是弑母。算来你还是孽障，我赐你名为吉祥，望你以后用心修行，早成正果。
苗吉祥听罢，一不下拜，二不作揖，三不说话。飘身下了灯盏，伸手蹬腿，眨眼间变化成大人模样，脸上蓝纹金粉，身上瘦削高挑，发髻蓬松，凤眼蚕眉，好生奇怪！
苗吉祥冷笑呵呵，眼望佛祖，手指金莲灯，辩说：我母生我，我生我母。无我无我母，无我母无我。天上地下，唯我独尊。
佛说：善！苗吉祥，你略有小成，我再赐你妙字，改换苗字。
妙吉祥又辩：我是我，我为我。万物皆有灵性，万物皆有轮回，万物方为空。
佛说：善！妙吉祥，你已小成，万千佛法，都在你心。
妙吉祥又说：金蝉救鼠，无心无意，善之大也，锦鼠饥饿，万物之性，所谓食色性也。我为我，他为他，金蝉有修为，我亦有修为。我见他我不忙，他见我恐他心慌。但从今始，我永世不见金蝉。
佛说：舍己为人，他人之心为你心，你心为天下，你已大成。
妙吉祥以手画地，立见空门。一手托稳灯台，一手指天，叫了一声“善恶”，遁入空门，无影无踪。
佛叹：此人成佛，已为菩萨。自此天上地下，多了一个妙吉祥。
讲到这，和尚哈哈一笑，再看周围人，大部分已经溘然入梦。唯有道士呵呵笑道：“和尚，好故事！”
“道士，你也来！”
那道士稳稳木剑，正襟危坐，信口开河起来。
说：阳城有一个土地神仙。那晚外出巡逻，但见黑夜中一点白色光团摇晃。那土地爷惊奇不已，赶紧过去查看，方才知晓，原来是那座小坟，十年之久，未曾变化。今天夜里那坟上的小树枝结了白果，荧光亮眼，摇摇欲坠，好像要掉下来。
土地爷不敢离开，生怕这白果落下来砸进土地，流淌了汁水，被什么小虫吮吸了，食了这灵物，化成妖孽。一等等了三个时辰，那果子终于脱离了小枝，坠下树来。土地爷拿着桃木拐杖一兜，伸手张开布袋，白果儿“咕咚”进了口袋。
“好大福气！”土地爷笑的乱颤，胡子眉毛一起动，“刚刚结成果实就有灵性，有朝一日大成了，还不闹得天翻地覆？”
“土地！”正在欣喜之时，忽听空中一声叫喊，“土地！住手！”
土地收好布袋，慌忙一看，大惊失色：“呀！原来是妙吉祥菩萨！小仙不知菩萨大驾，还望恕罪！”
半空中一道金光炸裂，一团烈火由内而外释放开来，火焰中缓缓踱出一个人形：双支朝天髻捆扎红飘带，丹凤眼卧蚕眉，蓝纹金粉铺撒面庞，元宝耳朵厚厚实实，窄窄的肩膀，瘦骨嶙峋，两排肋骨支楞着，两只手臂像稻草杆子一样，好像稍微一碰嘎巴就断。双腿纤细直长，小脚不大，像茶碗似的团团圆圆。炸雷一般的脾气，闪电一样的眼睛，哪有菩萨长这样，这分明就是地狱跑出来的魔鬼。
“土地！你藏了什么！”妙吉祥的脾气火爆如雷，上来劈头盖脸一顿臭骂，“糟老头子，快快拿了出来，否则我决不饶你！”
“菩萨！菩萨！天地良心，我什么也没藏。再说了，我真是有了罪过，不劳您，我自己个儿上玉帝那里请罪去——”土地爷十分的强硬，明确表态，我是道家地仙，不归你们释家管理。
“哈哈哈，”妙吉祥什么脾气，还管这个？当场哈哈大笑，“我说！土地，你且说你要去找玉帝，你先问问我这火，你走不走得了啊！”
“菩萨！你！”土地爷害了怕，“菩萨！你总要讲道理！杂家又没惹您，您何必——”
“少说废话！”妙吉祥喷出一团火来，放在手中细细把玩，“十年之前，我在这儿烧了一只入了邪路的虎妖，今日，我来取那小男娃的怨魂。”
“菩萨，您真是先知，”土地心中佩服，不再隐瞒，“不瞒菩萨，小老儿已将这白果儿收入这布袋中，即刻取给菩萨。”
“算你识相，来吧。”妙吉祥伸手就要。土地看着他红彤彤火灼灼的小手，急忙说：“菩萨，这白果儿属木，您又是火灵，是不是——收敛收敛？”
妙吉祥呵呵大笑：“他若有这个命，再热的火也不怕，他若没这个命，即刻灰飞烟灭，省着他也成了妖孽。”
土地心惊胆战却不敢多嘴，从布袋里掏出了白果儿，刚摸着就觉得不对，一拿出来托在手上再看，原来已经变成了一个碗大的小娃娃，五官分明，四肢蹬推，十分可爱。妙吉祥也吃了一惊，两个人看着这娃娃，有点不知所措。
“菩萨，这——这是灵根！”土地实在舍不得这个白果儿，有些推托，手一缩，又不想给了。妙吉祥运起慧眼，仔细看看，微微一笑，不管三七二十一，伸手一把抢过婴儿，即刻收入火中。但见火焰里噼啪作响，好像要烤焦了一般。土地吓得啧啧咂嘴，想说点什么又不敢。
“小子！算你有灵气，”妙吉祥十分欣喜，“走！”
一道火云腾空而起，妙吉祥身法极快，飞入夜空，霎时千里，遥遥像是一个红点，然后再也看不见了。
土地十分不满，但也无法，念念叨叨看着那小坟上的残枝，伸手一扶，那枝头瞬间枯萎。土地咂吧咂吧嘴，说：“看来也没有多少灵气了，罢罢罢！我收了吧！”往怀里一揣，布袋里一摸，瞬间流下了冷汗。
“哎！”土地暴跳如雷，“我人参呢？我的鹿茸呢？我的灵芝草呢？”
原来他那布袋本来是个宝贝口袋，他没事就存些宝物在里面。什么野山参，什么梅花鹿茸，什么灵芝草，都装在里面，就等着凑够十斤，上界求神仙炼一粒丹药，服了之后益寿延年。今年刚刚攒了九斤九两，原想着加上白果儿的那一两正好凑够。结果那白果儿在布袋里就已化成人形，近水楼台，先偷吃了原来的九斤九两，怕人责怪，又偷偷化成了小娃娃，被人托着出来。待到妙吉祥菩萨掷进火中，体内所有灵物全部融化吸收，这才练就了一身金刚体魄。
那土地是拙眼，看不明白。妙吉祥眼神精明，他是开了智慧的神仙，一眼看出这娃娃已占足了便宜，赶紧抢了过来，一把扔进火里，提前练就内丹，成了金刚不坏的铁躯。
道士讲罢，抚掌大笑。和尚也哈哈乐道：“妙！妙！妙！好一个不分青红皂白的菩萨，好一盏智慧的佛灯！”道士也笑说：“不光土地，连佛祖都被他骗了啊！”
这笑声太大，吵醒了酣睡的众人，众人打扫尘土，拍拍衣服，看着太阳下到了树梢，又操劳起来，满是愁容地干活去了，唯有那襁褓中的小婴儿“嘻嘻”的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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