馀事勿取

作者: 徙衍 | 来源:发表于2024-01-11 10:19 被阅读0次

    自己手上廉价劣质的指甲油有一种刺鼻的味道,魏斯言不消仔细饱嗅便可闻出,甚至得见昏黑的气味是如何挤攘地钻进每个路过人物的鼻腔里。自认和胡雪松关系熟络起来时,他曾听其人这样有得没得提过一嘴。比自己大出五岁且博览养生类书籍的男人这样数落,指甲油涂得太久,指甲也会变薄变脆,且古怪味道闻多了对神经也不好。既然和自己都说过,他想胡雪松绝对是知道的,可总见他本人还是这样涂着,单图他眼里的那种好看涂了许久,十指尖总如同经狼毫漂洒,各晕染上一块浓重的墨色。

    今年的冬天冷得格外早,雪也早,除了他们所在的城市。鲜少人来借阅图书时,魏斯言两腿翘在桌子上,无谓地刷新着社交媒体。经由各处网民,天南海北的雪看得要够了,一张张雪被图片格式的边框框住,连带着透出星点的自由与寂寞,同他束腰的衣带起着差不多的作用。魏斯言不得不回忆起胡雪松,不合时宜,回忆起胡雪松的时候正主来了图书馆,带着现代文明轻手轻脚地推门关门,扎染灰蓝色的羊羔绒棉服裹挟着网络上的半尺初雪。

    近几日,两人的交流仅限于手机屏幕下测不出温度的文字,或是魏斯言在教室走廊偶遇他马尾发梢的颜色时,己身发出单箭头的眼神爱抚。想来是不可如胶似漆地长久相见,人与人才无端地暧昧。服务台前,魏斯言见此时的胡雪松终于站得离自己很近,棉服的拉链敞开,图书馆内的供暖不错,所以被他脱下,扔在服务台旁的衣帽架上,又被魏斯言习惯性地搂进怀里。他还是图漂亮,外套的里面仍搭了一件宽大的女式白衬衫,衬衫上有大大小小做旧效果的裂口,右边下摆不规则撕裂成一条一条,靠腰的部分隐约得见皮带的黑色和朋克风的银制挂坠。

    教学时间,胡雪松总也不戴多余的首饰,所以那只有蓝宝石挂饰的亮片耳骨夹,避过魏斯言的双眼而不被谈及,只有右手无名指戴了个银圈。其实他这样的人并不会刻意遵守戒指的戴法,只是在魏斯言送他的种种小东西里,单就这一个器物看对了眼,花纹和式样都没什么学校教条里的繁文缛节。那日来送时,小孩子笑起来的那声“一定要戴在右手无名指上哦”,也莫名像极了清纯少女怀春的心意。面对可爱的笑眼,甚至自己眉梢对他也头一次生了柔情,“不如别拒绝得太刻薄了好。”

      图书馆近几日赶着冬月的风头,风火办了几场书画设计的活动。今日是活动的最后一天,胡雪松到底还是来凑凑热闹,帮着馆长题写放映厅报告厅等处的对联。墨迹未干,胡雪松提笔,指尖彻底染尽墨渍的哑光,同苍白手背凸显出的筋络青紫一脉勾连。顺带趁着古怪的好心情,不把那半跪在地上歪着脑袋,小狗一样湿漉漉眼神抖动的魏斯言踹开,而换一支小楷毛笔,重新蘸了墨,冲其人鼻尖上点了两下,在他偷偷塞进去的红边贺卡上也胡乱写了几句木心,诸如“我窘于不停地施舍/我嫉妒乞者的灼灼眼神”等,是他又喜欢又可对某人做出暗示的小句。

    今日的第一场雪,同胡雪松的造访一般,无可奈何且难以预料。夜前雪下时不大,且很静,好像不过一瞬。松墨的触感冰凉,魏斯言抬头抖耳朵时,眼角才瞥见落地窗外的飘雪,如同厨房柜台上洒落的无谓的盐巴,被发现时已经要停得差不多了。会积雪吗?会积雪吗?这是魏斯言评价一场雪是否博大的标准。他想先生该是喜欢大雪的,只有大雪才纷纷如情欲,看了小雪又要不悦。可满心想着某个人时,什么小欢喜冲他都是说得出口的。

    “先生,下雪了,下雪了。”

    所以魏斯言琢磨着,鼻尖在玻璃上贴了好久,才要转过身去戳戳胡雪松的臂膀。胡雪松其实早便不继续写字了,最后实在无耐心,方才那对联更不过一擦身的功夫,又成一幅难辨风格但不落被夸赞的狂草。一时间,文人披散开的长发与魏斯言的指尖握上手,前者是个冰铸的器物,青丝比着骨头更悲凉三分,后者暧昧的心绪促成了一些灵敏的迟钝,一手先伸过去,可犹犹豫豫着悬在半空,良久才顺着发梢,掠过肩头,将胡雪松部分的身体搂进自己这边,手心哆嗦间,隔着衬衫布料,摩挲他肩头依稀可见的文身。胡雪松并未主动躲闪,可小孩子还是在他因寒冷的生理性颤抖之前识相地跳开,憨笑着借口去倒一杯咖啡。

    爱情是会让人变愚笨的,单箭头的暗恋同样不例外。魏斯言连同对服务生客套的笑意都拘谨,端着热咖啡纸杯回来时,胡雪松已不见了,沾染他洗发露气味的外套仍在衣帽架上战栗。骤然风的吹响,让落雪也有了声音。魏斯言循着单车倒在地上的声响望过去,所进入眼眶的先是胡雪松,后是比方才一场大不少的霜雪。旋转玻璃门外的胡雪松只穿了一件内衬,文人风骨挂在手中忘记放下的毛笔笔杆上,此时真如名字里那株傲雪凌霜的松柏。

    “先生,冷不冷。”

    外套的重量加在后背上,让胡雪松有些愕然。试着用眼神去和身边突然出现的魏斯言交流,他却也并不说话,两手插进他自己单薄卫衣的衣兜,仿佛此行的目的,只有送外套,喝咖啡,看雪,三件事。雪渐大了,有些落进两人手里的咖啡杯中,顺着将白晶揉成纯黑色。胡雪松和魏斯言开始淋今夜的第二场雪,雪花落在他外套长一点的茸毛上。胡雪松两手从毛绒的袖子里伸出来,虚虚叠握在一起,满身的桀骜不驯与服饰的阴柔缠绵,男性的骨头在布料底下硬梗梗地挺立,打碎了也难摧残。

    “先生淋过雪是会冷的。但淋过雪后确实很美,特别美,是最好的,最漂亮的……先生。”

    魏斯言此刻是笨拙的,五官中的乖戾被落下的雪水稀释得淡些,到底把那个不清不楚的“我”字揉圆了吞进肚肠。却忽略了自己莫衷一是的语言和动作,不知觉地伸出手要去牵挂他手腕时,胡雪松只是又一次躲开,或者只是他自己要抬起手,去整理棉服的衣领,并不没有说要刻意拒绝身边眉目含水的小孩子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发生,又一次什么都没有发生。

    “对不起,先生。”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魏斯言为了胡雪松而不愿再管自己的快乐。如果世界上只能有一个人快乐,那个人也只能是胡雪松。胡雪松是吹过的五月,是睡熟了的水,不当被无名的桎梏牵绊,就算要人陪着,也好像只当是独属于他一个的,而不能是别的谁。

    “今天,就这样吧。”

    在一起时,胡雪松的话很少,不过简短两句。雪下的时间不长,兴许到明早,会连些积雪融化的痕迹都剩不下,可魏斯言还是觉得很大,是让他和胡雪松都会喜欢的一场雪。临走时,似是为了感谢他的一杯咖啡,或是看雪时他突兀的陪伴,又或许只是因为那几句理所应当的赞美,胡雪松才多拿了一张贺卡,给魏斯言又多写了一句话。

    “我是一个在黑暗中大雪纷飞的人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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