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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
地府里,不知道什么时候来了一个疯子。
疯子茫茫然跟着摆渡人到了奈何桥,正好看见那石头堆砌起来的望乡台。于是他不顾鬼差的阻拦,看见石头就搬,谁也拦不住。
疯子二十来岁的年纪,好像不会说话,也听不到声音。就那么夜以继日的搬着石头,放在平稳的地方,一块儿一块儿的堆起来。
他不去投胎,也不像旁的鬼有房有钱。他不搬石头的时候,便会茫然若失的蹲在背风处,衣衫褴褛,瘦骨嶙峋,双手环着腿,不知所措的望着漆黑的地府。这样的一个疯子,生前一定没有亲人朋友,否则随便哪个人给他烧点纸钱便不至于困顿如斯居无定所了。
疯子在孟婆不注意的时候拆了一半的望乡台,望乡台摇摇欲坠,危如累卵。孟婆笑眯眯的送走了一个鬼,回头看到这番景象大惊,手中的碗“哐当”一声掉在地上,摔成了碎花。“疯子,你住手。”
疯子置若罔闻,扯掉碍事的半截袖子卖力的拆着柱子。
孟婆大步上前制止,疯子只是挪了个地方继续拆。孟婆无可奈何找了些小鬼在偏远的地方搭起了石台。
新奇的小鬼们总会时常来找他搭话。
“疯子,你能听到我说话吗?”
“疯子,孟婆对你真好,要是寻常鬼碰了她的东西,那汤可是要灌四五碗的,你没尝过吧,真的特别苦。”
“疯了,你别搬了,咱俩说说话呗。”
“疯子,你是怎么死的?”
疯子,真的是个疯子,除了搬石头,就是发呆。
不过有时候他也会笑,看着自己堆起来的石头越来越高时,他像孩子般笑了起来,然后用力扑上去,在上面一躺就是一整天。
没有人知道疯子在想什么,不过作为一只鬼去揣摩另外一只鬼的想法真的是太荒诞了。只是地府着实无聊,无聊的想要化身为齐天大圣将整个地府捣毁,想要看看地府最深处到底是什么颜色的,想要,想要有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打破这湖死水燃起鬼们所有的欲望。
而他们认为只有疯子有这样的能力。
是的,只有疯子。
2.
疯子看着眼前漂浮的小鬼们叽叽喳喳的不知道在说些什么,他绕过他们,将搬在平地上的石头堆成山状。
启治很不耐烦,他们已经说了一个小时了,疯子还是无动于衷。
凭什么,凭什么只有疯子在地府里活的这么快活。几百年来,无昼无夜,生不得轮回,死不得魂散。还有这些发白的石头到底有什么好的,值得他这样。他看看周围缺胳膊少腿甚至呈饼状的鬼们,不禁怒上心头。他一脚踢开最下面的那块石头,石山顿时倾塌,咕噜噜的散了一地。
目不转睛盯着疯子脸上表情的鬼们屏住气等待着震怒之声冲破府地。发怒吧,咆哮吧,叫喊吧。启治心想着。
可是疯子却让他们失望了,他仿若无人般继续将散落在地的石头堆起来。
一堆,两堆,三堆……
疯子看着跟自己一般高的石山,开心的笑了起来。
他真的很无聊,可是他不搬石头就不知道该做些什么。
他想自己生前应该就是在工地上工作,或许是山里的石匠,或许是瓦匠。
“疯子,七月十五百鬼夜行,你可以回家了。”启治不甘心的诱惑道。
回家吧,疯子,逃跑吧,这里不属于你。
逃回人间后,会有万千鬼差遍地捉拿你,你会被慢慢凌迟,抽取所有的精魂,你会被丢入十八层地狱,永世不得超生。地府会因你的事迹鹤唳风声,他们将以此来震慑恶鬼百年,你会销声匿迹,最终在冥史的更迭中被载入史册。
疯子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他看见启治满眼狡黠,他看见了一种开心的表情。他以为他们是在夸耀他,他猛地点点头,咯咯的笑了。
小鬼们听着那渗人的咯咯声,不禁捂住了耳朵。
他们索然无味的互相搀扶着离开了。
3.
七月十五,百鬼夜行。地府悠悠的荡着阴风,刮掉了路上将将发芽的叶子。
疯子醒来,看见启治正一脸狐疑的盯着自己的脸。
疯子笑笑起身,启治一把抓住他的胳膊往外拖。疯子挣开他往忘川那儿走去,他昨天发现忘川的石头光滑圆润,只是他怕水,只要那波纹荡过来,他就会惊的连连后退。
启治拉不住他,只好紧跟在他后面。
“疯子,你是真疯还是假疯?”
“你看啊,地府没人了,你可以走了。”
启治大声的对着他耳朵喊着,他确定自己用了全力,可是疯子还是瞪着茫然的眼睛看着他。
他看到他这个眼神就生气。
启治一巴掌拍在疯子脑袋上,疯子沉下脸摸了摸头后又愣愣的笑着。
启治看了看孟婆那冒了尖的石台,微微一笑。他将疯子脑袋扭向石台方向,疯子看了乐呵呵的往前走。
就在离那石台还有一步之遥时,启治一脚将他踹向洞外,紧接着跟了出来。
枯叶与垃圾袋齐舞,大厦共黑夜一色。嘈杂的街市上鸣笛声此起彼伏,你来我往的触碰在尘埃里溅起作呕的唾沫,高楼上晃荡的影子与窗户里探出头来拍照的景象显得格外的和谐。楼下失声痛哭的妇人与往年别无二致,人间一如既往的腐败。
除了能多见些阳光之外,谁又能知道人间是不是另外一个世界的炼狱呢?
就像我们,用完了生存的指标,所以被放逐在黄泉。而人间的那些生灵,是不是也有可能因为在某个世界犯了错所以被放逐在人间,有的罪孽深重,生不过一刻,有的功德无量赦过宥罪,却也不过百年苟活。
他们安排了统治者管理国家,安排自然灾害覆灭土地,安排罪恶对抗正义,安排暴戾吞噬温顺,再放出公理、法制、人权、平等编造出和谐的假象,用悲欢离合、生离死别、情天恨海贯穿他们的一生。
当真是,有趣。
4.
疯子四处看了看,有一种熟悉的感觉,不知不觉,那些刺耳的嘈杂声渐渐远去。他们走到了一个小村子,村子里很安静。家家门口燃着火堆,那是在祭奠死去的亲人,想让他们能顺着这烟火气息找到回家的路。
他们看到那些鬼就在家的不远处,却总是无法靠近。
疯子想,他们或许是看不到的。
因为看不见,所以走错了方向,那双明亮的眼睛在漆黑的夜晚仿佛并没有什么用,他们小心翼翼的摸着围墙,用脚去触碰四周。在转弯时,急的团团转,伸出手便是灼人的火焰。
最后,他们终于放弃了,不再皱着眉头,随心而走。遇到香火便吸两口,走到十字路口随意穿行,他们仿佛又看清了人间的一切。霓虹灯、高架桥、叫嚣着秀丽河山的大荧幕,还有如痴如醉的灵魂。
疯子走到一座院子,院子里七零八落的家具摆了一地,仿佛之前被洗劫一般。
在地府里,他的眼睛只有发白的石头,而回到了这里,他的眼中似乎有了五彩斑斓的新世界,仿佛是谁将蒙在他双眼上的雾障统统撤了去。
他不禁走进了屋,屋子里灰尘满布,墙上挂着一家五口的黑白照片。孩子们还很小,大概五六岁的年纪,年轻的父母亲昵地依偎在一起,怀中是可爱的幼儿。
启治冷哼着,“看来,这是你家。”
他望了望隐在乌云下的月色,冷不丁的打了个寒颤。
这个世界只呈现它想让世人看见的,虚伪、做作到了极致。而疯子却有着自己的世界,这是不行的。正因疯子与这世界格格不入,所以,他一定能将这世界打开一个缺口,带着他们看看不一样的东西。
“疯子,你看。”启治将相框重重摔在地上,镜框霎时间便裂了痕,他将相片取出,“只有破了这框,才拿得到这相片。”
“疯子,你还是人吗?”
“你是人吗?”
“你应该不是,做鬼比做人有趣的多了,但是你看你做鬼还这么的无聊,那生前的你该是有多无聊啊。”启志弯起了眉眼放肆地嘲笑着。
疯子将相片摸了摸放在怀里,继续往前去。
5.
身体不由自主的跟着风动了起来,飘飘乎到了一条小河边。
河水欢乐的流动着,时不时还有萤火虫在四处飞舞。他想着,这里应该会有一对爱人,在夕阳西下的时候并肩坐着,在同一片落霞中畅想着未来。或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摇着蒲扇看星星。兴起时也会光着脚丫在河水中走来走去,遇到路过的萤火虫,会兴奋的上去捉两只。
只是他为什么会想到这些,他也不清楚,只是感觉会有这样的事情发生而已。
启治看着疯子一脸痴迷的模样,不禁上去踹了他两脚。
疯子就是疯子,他的思想根本无人能领会。他不懂这疯子在笑什么,只是他笑的时候发出的咯咯的响声让他这只鬼都觉得慎得慌。
“疯子,你能听到吗?”启治颇为无聊的躺在草地上。
“疯子,我们一起干一件惊天动地的大事吧,这一尘不变的地府人间实在太过无聊了。”
疯子根本听不到他在说什么,只是沉浸在自己的幻想中。
“我想看到你眼中的世界,我对这个世界失望至极,你那么开心,你眼中的世界肯定很美好吧。”
启治叹息着,“疯子,看来你是真的疯了。”
说来说去,到底谁才是真正的疯子呢?
启治慢慢往前走着,月色朦胧,看起来病殃殃的,疯子就在身后漫不经心的跟着。
抬眼处是两个小孩儿在楼上打闹。
皮球咕噜噜的从阳台的缝隙中滚了下去,疯子伸出手去接,那皮球却穿透了他的手掌,落在马路上,紧接着被来往的车辆撞向四面八方。
楼上的孩子急哭了,挣扎着身体要从阳台上挤出来。
他伸出了脑袋,慢慢地挪动着身体。
疯子愣愣地张开手,他好像忘了,刚刚那个皮球都没能接住。
一旁看着这景象的启治苍白了脸,他来不及讽刺疯子这种傻逼的行为,急匆匆的冲进大楼奔向三楼,站在门口时方才记起自己也是只鬼而已。
他穿过那扇门,他想提醒那搓麻将的妈妈,可是无论怎样,他都触碰不到。
他闭上了眼睛,睁开时又是一片清明。他笑笑,地府里不过是又将多位血肉模糊的小鬼而已。
你看,这个世界就是这样。你想挽回些什么却无能为力,你无能无力是因为你不属于这个世界。这个世界的关心太少,冷漠太多,所以那些看不见的雾瘴会在冷漠时糊上你的双眼,就像楼下驻足的行人一样,此时此刻,惋惜占据了他们所有的情绪,他们已经预见了这两个孩子会有怎样的下场,细细斟酌措辞,在脑海中记下,以便在各种友圈传播他们的同情心。
启治笑笑下楼,拉着疯子离开。
疯子开心的到处看,什么都没见过,什么都想拿起来尝试一下,却什么都抓不住。
最后他们在一家医院停了下来,疯子大步迈前,一溜烟儿就到了305病房。
启治看着病床上的人,并没有感到惊奇,因为这就是疯子。
破破烂烂的衣服,面无表情的脸,如果不是那成直线的心电图,启治会以为疯子可能还活着。
怎么可能呢?他摇摇头,他在地府已经呆了很久了。
旁边的几人抹着眼泪,不知道说了些什么,后将氧气罩缓缓拿下。
启治看着疯子,又看看那尸体,冷冷地笑着。
在人间的生灵果然是来赎罪的。
6.
旁边二十七八岁的女人是疯子的姐姐,刚刚他听到那女人对旁边的几人说,死了也就死吧,城西的那套房还缺十万,他一死,工地上就可以赔几十万了,咱们就有地方住了,以后孩子读书也有钱了。
启治看着疯子想着,还好他是个聋哑的疯子。
疯子扫过那几人的脸,眯着眼笑着。
“你看他们开心吗?”疯子说道。
启治吓了一跳,原来疯子会说话的,“当然。”他回道。
“可是我现在,不想让他们开心了。”
“为什么?”
“因为,我是疯子。”
“可是你已经死了。”
“死了吗?”疯子拉着启治回到了地府,“可是,对于这个地方来说,我们还是鲜活的是不是?”
疯子说:“我不想让他们开心,我想让他们在闲暇之余可以想起我,那时我希望他们会有些许的遗憾与惋惜。不论是我们所在,还是他们所在的世界,其实都是一样的。你愤怒你不甘,你想看到足以触及你心底最柔软的事物,你痛恨这汪如死水的府地,你希望打破常规,正如你看到那被相框封住的老照片一样,你愤懑的摔碎。可是,没了相框,这照片也不过数日便会风化。即使如此,你还是恨,你在黄泉待了数百年却没能成为那个被载入冥史的特例。可是启治,你为什么还会待在这里?”
“为了,为了获得新生。”
“不,不是的,你说人间的那个世界丑陋虚伪的让人恶心,可你每年去的都是那一个地方,而那个场景在你心里住了很多很多年了。因为,你用于生存的指标就是在那里耗尽的,不是吗?”
“你只是个疯子而已,你懂什么?”
“你恨他们冷漠与不关心,让你年纪轻轻便失去美好的生命。所以,你以为只要挣开所有束缚便能获得新生,可是最简单的,就是轮回,你为什么不去转世?”
“你也被家人放弃过,你只会堆石头,有什么资格来质问我?难道你不恨吗?”
疯子指着那堆石山浅浅一笑,“你看,那到底是什么?”
启治扭过头去,从这里发现,竟是三座坟墓。
“他们总有离开的那天,等到他们来到这里的时候他们会明白的。我不恨是因为我们是两个世界的人了,彼此不需要再有纠葛,而他们只是做了最正确的选择而已。”
“你倒是高尚。”
“启治,你看过自己的模样吗?”疯子说完这句话慢慢朝孟婆走去,“给我一碗汤。”
孟婆递过去,他一饮而尽,后慢慢步入轮回道,临走前他对孟婆说:“给他准备两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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