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灰比土热(三)|我的视界我的中国

作者: 鄂佛歌 | 来源:发表于2019-10-15 07:40 被阅读0次

第三章

吃完饭,郭玉梅拉着白莲到了郭睛的房间。郭玉梅回村里,就和大姐郭睛一起住,其他人则睡另一屋的大通炕。进了屋,郭玉梅关上房门,两人坐在棋盘小炕的炕沿上。虽然是农村,郭睛的屋里却十分洁净,炕单洗得发白,被子叠得整整齐齐,泥土地扫得像水泥抹出来的一样,空气里散发着一股清香。白莲说:

“看你家人高兴的样子,这是要全家都搬到城里去了?”

“嗯,不过暂时不搬,到腊月才搬。我把那边安顿好。”

“你家那个呢,咋没跟你回来?”

“他忙着呢,走不开。”

又问:

“听说你和胡存良谈恋爱了?”

“算是哇。”

“准备什么时候办呀?”

白莲来的目的,并不单纯的是看望郭玉梅,还想向她讨个主意。在白莲的眼中,郭玉梅一直是个有主意的人。她的主意,不是一般的主意,说几句放之四海皆准的话,而是能针对某件具体事情说出具体的对应策略。这就好比,现在搞传销的人天天给你灌心灵鸡汤,却连自己的生活都主宰不了,而正经做事业的人,总是能把话说在点上,只说事理,不说道理。沉默了一会儿,白莲说:

“我也不知道该咋弄,我大我妈不同意。”

“嫌胡存良家穷?”

“嗯。”

白莲还想往深里说说,郭睛推门进来,把门关上,望望郭玉梅,又看看白莲,欲言又止。郭玉梅说:

“姐,你有什么话就说吧,白莲不是外人。”

郭睛抿抿嘴,扭捏了一会儿,终于开口:

“玉梅,我不去深圳行不?”

“为什么?”

“不为甚,不想挪窝,住惯了。”

郭玉梅站了起来,抓住郭睛的手,说:

“姐,这个破地方有什么留恋的?你把一辈子全搭进去了,还不够吗?换个地方,换个活法,你还年轻,不要老沉浸在过去。时代在进步,你也要进步。”

“也没甚留恋的,姐老了,不想进步了。”

“姐,你不老,城里三十多岁的女人才正是疯狂的时候。”

“她们疯哇,我疯不动。”

“姐,你不走,大和妈肯定也不走,他们的前半生都奔波了,后半生又活在流言中,抬不起头做人,就算为了他们,你就走吧。我们一起离开这个伤心的地方,重新开始。”

郭睛长长地叹了口气,没说话,转身出去了。关于郭睛的流言,白莲一直有疑问,那年月的女人不像女人,不像女人是因为她们不懂得打扮,不会挠首弄姿,不会撒娇卖萌,又干着和男人一样的活,早早就把身体折磨得皮粗肉糙,失去了光泽。而郭睛,不一样。她的不一样,不是打扮,不是举止言谈,而是那种神态,天然的,学不来。白莲觉得,郭睛才算得上是真正的女人,可人们却说她是个石女,是个不完整的女人,白莲不相信。以前,她从不敢问郭玉梅,今天终于忍不住了,她望望门口,说:

“玉梅,你姐——我总觉得她——很不一般。”

郭玉梅过去把门往紧按了按,回来坐在炕沿,放低声音说:

“其实,我姐不是个石女,都是村里人瞎传的。”

“那你们为甚要认?”

“我们也没认,只是不解释而已。对我姐来说,这最好不过,省得村里的后生碰破头。”

“那她不打算成家了吗?”

“我估计是不打算了,她的爱情已经死在了1967年的冬天。”

“能——说说吗?”

郭玉梅沉思了一会儿,说——

说起我姐的爱情故事,那真是感天动地。

她是1949年10月1日出生的,她原来叫郭国庆,后来上学的时候,老师嫌念着拗口,就改成了郭庆,觉得不像个女孩的名字,就又给改成了郭睛。她和我们村的徐国庆是同年同月同日生,两人从小就好,青梅竹马,如果不出意外,徐国庆就是我姐夫了。

徐国庆是个好后生,可他大是个灰个泡(骂人话)。我家在六零年时偷藏过粮食,偷养过一头猪,在土豆窖里养的,杀了几十斤。我姐对徐国庆好,就把家里烙好的白面饼给徐国庆吃,又给他家挖了一碗猪肉。可他大不念好,反而在文化大革命的时候,把这事向红卫兵举报了。我大就成了“偷粮贼”和“养猪犯”,天天被拉到村口的打麦场上批斗。

徐国庆为了替我家出头,自制了一付弓箭,在红卫兵批斗我大时,他用弓箭把红卫兵的头头射伤了。徐国庆犯了法,怕坐牢,就偷跑了。我姐本来和他说好一起跑的,可是徐国庆怕连累我姐,就把我姐骂了一顿,我姐负气回了家。等她反应过来,急忙赶到他们约好的地点,他已走了,在涵洞里留了字:“我走了,你幸福”。这一走,又没了音信。

那个红卫兵的头头被治好了,带着大部队又杀回村里,他横竖和我家过不去,继续批斗我大。他看上了我姐,说只要我姐跟他好,他就放过我大。我姐怎么会同意?都恨死他了。被他欺负得不行,我们全家就逃走了,这才来了牛轭弯。

我姐念着徐国庆,不肯嫁人,村里的后生吃不上葡萄嫌葡萄酸,就说我姐是石女。这倒正好,没人来骚扰了。唉,我想她这辈子也就这样了,别看她平时什么都不在乎,其实心里苦着呢。我大我妈也理解她,就替她保守着这个秘密,也不让我们乱说。现在我家要搬走了,就不怕了,我才敢告诉你。

说完,郭玉梅眼眶里泪光闪亮。白莲也被感动得低声啜泣,说:

“我就觉得你姐不同寻常,没想到有这么艰难的经历。”

沉默了一会儿,郭玉梅擦了眼泪,说:

“那个年代有那个年代的事,这个年代我们必须要抗争,要追求自己的幸福。所以我不顾父母反对,偷跑到深圳闯荡,事实证明,我做对了。”

又说:

“村里的人爱说什么让他们说去,我的生活是为自己过,不是为他们过。他们嚼我的舌根子嚼不出柴米油盐来,我的生活也不会被他们嚼得过不下去。”

想了想,又说:

“如果你真的喜欢胡存良,就要争取,不要放弃。”

“唉,可是我大我妈实在难说通。他们已经对我采取了好多措施了,甚至限制我的自由,我觉得这事没希望了,胳膊终究扭不过大腿。”

“那你要屈服?”

“屈服肯定是不会屈服的,大不了和你姐一样,一辈子不成家。”

“那没这个必要,我姐是被那个时代害了。我想,她不成家,应该是在等着徐国庆。当时如果没发生那档子事,就是天王老子也阻止不了他俩在一起。现在时代好了,你不要负这个气,咱们说有用的。”

“那我能咋?”

“办法多的是。”

白莲的倚重果然是没错的,郭玉梅的长处就是遇到什么事都能有办法。接下来,郭玉梅向白莲说了两个办法,一个是假戏,一个是真做。假戏就是做样子给外人看,一哭二闹三上吊。这听起来很低级,没什么出奇之处,其实却蕴含着诸多的学问在里面。

一哭,是为了让外人同情你,让家人心疼你;二闹,是为了表达你的权益,同时给外人造成一个假象,那谁谁和谁谁肯定已经那个了,要不何致于闹得那么凶?三上吊,就是杀手锏,再狠心的父母,也不会眼睁睁地看着自己的女儿横遭不测的,终究是灰比土热。重点就在这个“眼睁睁”上。对于这个假戏,白莲说:

“我总觉得那样不太雅观,像个泼妇似的,让人笑话,况且我也装不出来,哭着哭着,估计能笑出来。”

演不了假戏,那就真做,先斩后奏,生米煮成熟饭——上世纪八十年代,未婚先孕蔚然成风,原因就在这里。新旧思想的交替,谁也说服不了谁,就做出来给你看。与现在的未婚先孕不同的是,那时是为了在一起而采取的有效手段,现在是因为在一起而产生的不良后果,所以那时说“有喜”,现在说“意外”——白莲听了这个主意后,羞得满脸通红,挥起拳头在郭玉梅的肩膀上捣了一拳,骂:

“你个死女人,甚话也能说出来,我一个姑娘家,咋能做出这种事。”

“嗐,哪个女人不是从姑娘过来的,哪个姑娘最后又不成为女人?就这么一条道,谁也逃不过,早上道早路熟,有什么不好?做姑娘时,把那事看成毒蛇猛兽,想想都觉得罪过;成了女人才知道,没那事,一辈子算是白活了。”

白莲又在郭玉梅的胳膊上捣了几拳,捂着嘴笑,心里却有什么东西涌动着。她的脸更红了,这个红,就不只是因为害羞了,还有好奇。笑了一会儿,骂了一会儿,白莲问:

“有那么好吗?”

“何止!我这么给你说吧,人们说女人第一爱穿,第二爱吃,我倒觉得,第一爱那个,吃穿倒在其次了。也不能这么说,反正挺重要的。以前没有也就没有了,有过了,再让你没有,肯定是不行的。”

白莲又骂,可是骂归骂,却不是深恶痛绝了,毕竟她是个正常的女子,连孔子都说食色性也,何况一个凡夫俗子。但这不能说,她喜欢这个;也不是说她不喜欢,这与喜欢不喜欢没一点关系;而是她不反对以这种方式向父母逼婚,这不是说她要采取这种方式向父母逼婚,而是她不反对别人那么做,至少能理解。

我们前文说过,世间凡事,皆缘于巧合。这天晚上,就有个巧合。这个巧合引发了后来一系列的事,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至少是彻底改变了白莲的命运。

胡存良在外地的姥爷死了,全家都去奔丧了,就留着胡存良一个人看门。胡存良呆着无聊,正是春意正浓的季节,一个血气方刚的大后生漫漫长夜独守空房,就有那么点不平静。不平静的他就没早早地睡。那时没电,没电视没手机,没个消遣的。成过家的,有娃娃的消遣娃娃,没娃娃的消遣老婆,可他没成家。他的消遣就是到村子里转转,转着转着,就碰到了从郭玉梅家出来的白莲。

两人站在路边聊了会儿,又顺着路边走边聊。走着走着,聊着聊着,就到了胡存良的家门口。白云山夫妇俩不待见胡存良,可胡存良的父母却极稀罕白莲,所以白莲就忍不住往胡存良家望了望。正是这一望,提醒了胡存良,他说:

“要不回我家坐坐?”

那年月的男青年不像现在的男青年具备死皮赖脸的优秀品格,胡存良更不具备,所以他用了“要不”两个字。如果在以前,白莲肯定是不会的,大半夜去一个后生家里,不只是村里人会说闲话,她本人也是排斥的。但是今天不同,今天她心里装着郭玉梅的话,装着郭玉梅的大姐郭睛悲伤的爱情故事。按理说,这与她无关,但人往往不按理。她总觉得自己要改变,要做郭玉梅那样能为自己做主的人,做郭睛那样敢爱敢恨的人。

她犹豫了半晌,说:

“行哇,坐会儿就走。”

她不是言不由衷,她迈进胡存良家门的时候,确实是计划着坐会儿就走的;而是身不由己。也不是身不由己,是那种感觉让她在坐完了一会儿,又觉得再坐一会儿又何妨。之前,她和胡存良也有过一些简单而肤浅的肢体接触,不过太过于简单而肤浅所以乏善可陈,作者便不详述。咱们还是说今晚的事。

其实今晚的事也没什么好说的,因为之前有过简单而肤浅的肢体接触,今晚就避免不了同样简单而肤浅的肢体接触。但今晚又是不同的,以前是在某个背人的角落,树林里或者农田边,今晚是在胡存良的家里;以前白莲对那道防线是严防死守的,现在在郭玉梅的影响下,多多少少有些松动。

于是,笔者只能说,此处略去若干字。

当然是胡存良主动的,他的主动,一是源于生理需要;二是源于白莲今晚比以往动情;三是源于父母的鼓励。未婚同居,放在任何时代都是不怎么能登上大雅之堂的,至少是不被鼓励的。即使是现在的年轻后生,三五天就换一个女朋友,他的父母也绝不会说:

“干得好,再接再厉,给老子长脸了!”

但那时,很多后生的父母对此却是鼓励的,有的明说,有的不明说,点到为止,而且确实是当成了一件长脸的事,至少不是羞耻。这真是件奇怪的事,不晓得他们到底是封建呢,还是太过开放了。或许有个重要的原因就是,这样能省不少钱。胡存良的父亲胡三就是这样认为的。他总是嫌胡存良窝囊,没出息,虽然没直接说让胡存良把白莲如何如何,但话已经很明显了,比如:

“你知道三后生为甚娶老婆没花钱不?人们都奇怪,他娶老婆咋就没花钱呢?老婆进门没过半年就生了,原来人家早怀上了。”

又比如:

“程红梅漂亮不?人们议论她找这个呀找那个呀,只有老丁说,你们瞎议论了,程红梅肯定找二疙旦呀。人们还骂老丁鬼嚼牙叉骨了,后来甚情况?果不其然,程红梅嫁给了二疙旦。人们又反回头来问老丁,你咋料到的?老丁说,我不是料到的,我是看到的,退水沟里看到过他们好几回。”

有了胡三对胡存良的鼓励,加上各种巧合的叠加,那晚,白莲就由姑娘变成了女人。就是这件事,改变了白莲的一生。原谅笔者不能把整个过程叙述得太详细,一来这丝毫起不到深化主题的作用,二来怕小文无法发表,三来读者诸君于此事应无好奇之心,轻车熟路,经验丰富,写出来,班门弄斧,贻笑大方了。我只说说白莲当时的感受。

怎么说呢,不像之前自己认为的那么罪恶,也不像郭玉梅所说的“没那事,一辈子就白活了”,整体感觉比较平淡,就那么回事。况且,整个过程她一点都不投入,也就没能仔细体味其中的趣味,反而有些后悔,又有些羞耻,觉得足智多谋的郭玉梅给她指了条黑路。

所以,郭玉梅是白莲第二该怪的人。

白莲第三该怪的人,就是胡存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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