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本文参与馨主题第三期写作活动。
一
又见到了她,每年我们都保持着见两次这样的频率。她依旧是穿着白大褂,我们之间隔着弧形的长长的服务台。
单位一年一度的健康查体已持续几日了,前两天一直在刮风下雨,我瞅准今天的天高云淡,又聪明地留出明天这个举家休闲的周末,在家磨蹭到九点多才去了医院。看来单位同事也都是聪明人,今天来查体的不少,好几条长龙在排着了。
“嗨,你好!”我和她打着招呼。正对着电脑的她抬头看了我一眼,口罩上方的大眼睛含了笑意:“你来了!”
我拿出身份证,她在电脑上一番熟练操作后,把一张查体“菜单”递到我的手中:“你先到那边的自助机上扫码,取一下做彩超的顺序号。”
我听从指挥,去操作了一番,自助机上的那个小口却始终保持“沉默”,并不往外吐我需要的东西。
我又走向她,此时她的面前已围着好几个人,我扬着手中的单子问她:“怎么打不出来?”
“你扫这个码。”她拿过我手里的单子,指着我的照片旁边的条形码。
这次终于成功了!做彩超的最慢,需要排长队,来查体的第一件事就是取彩超的顺序号。来查体的人,她都要这样一一告知,遇上我这样不太伶俐的,还要说个两回三回。
这就是她日常的工作。虽然同样是穿着白大褂,却不像医生那样令人怀着敬畏。
我和她认识二十多年了。孩子小的时候,我们住一个生活区,她的女儿比我的儿子小一岁,我们是在带孩子出来玩的时候认识的。我们都不知道对方的名字,似乎也并不想知道,“某某的妈妈”这个称呼就足够我们用的了。
除此之外,她的身份也让我在心里有微微的那个。从别人那儿,我知道了,她以前是我们总公司下属酒店的服务员,后来才调入医院工作。
那时年轻的我,看待事物非黑即白,对从事岗位跨行业如此之大的她,心里便隐隐有了轻视的意思。
十几年前,自从我搬家后,我和她的见面,就一下子缩至医院的一年两次员工查体了。每次都和今天一样,打个招呼,她递给我单子,我查体结束,再把单子递给她。简单、机械,这样的交往方式,就在我和她之间每年两次进行着。
直至八年前,我和她才有了进一步的接触,却是以她的失望而告终。
那次是女工查体,我又见到了她。她较以前多了亲密,拉着我问起我儿子的学习情况,那时我儿子该上高二了,她女儿则刚考上一所重点高中。在一阵聊天后,她提出了请求,她准备让女儿在假期里预习高中课程,想问我借高一的课本。
我答应了她,她高兴地与我互留了电话。回到家后,我却又改变主意了,我的侄女也刚考上高中,不如把课本给侄女。
几天后,她打来了电话,我在电话里满含歉意,说明了课本的流向。在电话的那一端,传来她失望的声音:“那好吧。”
之后的几年里,我们之间的关系,又恢复成了递单子、接单子这样的机械交往中。但她总能在众多的查体人员里一眼就认出我,也总是用她那双含笑的大眼睛望向我。
有一次,换上我主动和她唠嗑,我问她女儿考上哪所大学,她说南方一所普通的大学,说话时语气虽淡淡的,但我还是听出了里面隐含的失望,便在心里产生了丝丝愧疚。
多年淡如水的交往,是时候有个改变了。在各个诊室穿梭的过程中,我忽然产生了这个想法,但怎么改变呢?
彩超好不容易挨到我了,下一步就是去做CT,离开查体中心,来到急诊楼一看,我的天哪,在我前面还有八十多位。只好又回到查体中心,这时,我想起先生交给我的任务:把他上次单位组织的职业查体结果取出来,到相关诊室开点药。
我又来到她面前,此时,她周围来取单子和问询的人已经不多了。我看了看她的胸牌,说了一句话。
她的眼睛明显一亮,操作电脑的手竟有些微微的紧张。
我接着告之来意,她问我先生的身份证号码,我一时说不出来。她又问我先生的单位,接着看向电脑,问我先生是不是某年某月出生,我说是,她告诉我,仅凭着职业查体结果去开药是不行的。
于是我打电话给先生,告诉他,职业查体结果不准,不能作为依据开药……
正说着,她笑着伸出手:“不能这么讲,还是我来跟他说吧。”
“您好!我是查体中心的,我跟您解释一下,职业查体,只查其中几项,肾常规……都没有查,建议您等员工查体之后,再来开药。”
看她拿着手机耐心地说话,在一旁的我,也处在一种非常舒服的感觉里,这么多年过去了,她似乎没有什么改变,还是年轻时那细细的眉、大大的眼,但又似乎改变很大,她专注的样子,与她身上的白大褂很相称。
“陈医生!”这么喊她,就是我做出的改变,由衷的改变。
二
在众多查体的人中,我好像听到她和别人说话的声音。
在自助机上拿到做彩超的顺序号,正准备走开,她走过来和我打招呼,我停下脚步,热情地帮着她操作了一下。
我想当然地认为她是一个人来的,于是就和她说:“走,一起查吧!”
她是我的一位老同事,已内退两年。我们曾经对桌几年,那时我还未到四十岁,她比我大了几岁,我却总觉得她比老成持重的我要小得多。
她的办公桌上摆着各种小巧精致的绿植,有时也放个可爱的小动物摆件儿,儿子的照片也堂而皇之地摆在桌上。
她喜欢打扮,穿得花红柳绿,我记得她穿过超短裙、脚踏旅游鞋,不惑之年的她打扮得像二八少女。她更喜欢佩戴首饰,两只手腕、还有手指上,从来都是珠环玉翠、玎玲铛琅。发型也多变,有时是直长发加齐眉刘海,有时在盘着的发髻上插个精致的发钗,头发由于经常做护理,一看就柔顺光滑。
有一次,我看到她的嘴巴肿得像个小香肠,一问才又知道,她去纹了嘴唇。又有一次,我看到她的小腿上纹了一只蝴蝶,黑色的。
我们是那么得不同,我喜欢穿式样和颜色简洁的服装,所谓的化妆就是涂个浅色的口红,最多在脸上抹点儿遮瑕膏,唯一的饰物是条细细的白金项链,头发更是千篇一律的清汤挂面。
在一个管理严格的国企中,她显得很另类,而我很合拍,我是这么认为的。
越来越觉得我们是两个截然不同的人,我曾和她半开玩笑:她手头只要一有钱,就立马变现成“物质”。虽然她翻了一下白眼,但我一点儿也不担心,和她说话直来直去就可以,她不会恼。
她不到二十岁就上班了,与她同时期上班的同事,在我眼里,都过得比她好。有一次在闲聊时,她说起路遇一个女同学,我告诉她,她那女同学的老公是我们集团的副总,她听了好像也没有多少触动。我们这些同龄人都有了第二套或第三套房子,只有她还住在一个老旧的小区里,却住得心安理得。
我去过她家,那一次她生病我去看她,家里很小却很干净,她养了两只小狗,见了我们,两只小狗列着队,一直在瑟瑟地发抖。其实小狗没有必要这么怕我,我早就从它们的主人嘴里认识它们了。我知道,它们每天早晨要跟着主人去遛弯,每天晚上要用沐浴液洗澡,主人会用电吹风给它们吹干身上的毛。我还知道,这两个小家伙有时还会淘气地爬上主人的大床,毫不客气地撒下“到此一游”的印迹。
后来,我也生过病,病好后上班,她和我说,去开个发票吧,给你报了。那时公司有这么一项制度,员工生病单位买东西去看望,可以凭票报销。我笑了笑,没有说话,虽然我是自费买补品去看的她,也没想要她回看,但还是在心里叹了口气。那时的她,在我眼里,就是个活在自己小世界里的人,人情世故,大概不在她考虑范围内。
再后来我担任了公司的中层,我们就不在一个办公室了,我和她就像两条平行线,渐行渐远。
如果不是偶然碰到她,我俩大概是不会约在一起的,尽管她已内退,而我也已退居二线成了一枚闲人。
拿到了做彩超的顺序号,下一步就是去拿做CT的顺序号,我和她离开查体中心,去往做CT的急诊楼。走了一小会儿,我刚想问她儿子的婚姻状况,她指指旁边一个小伙子说:“我儿子!”我惊讶地望着那个很胖的小伙子,脱口而出:“怎么这么胖了,该减肥了,小时候多瘦啊!”她笑着说:“他小时候,长得跟你差不多。”我也笑,这是什么比较啊!
他儿子小时候是个很清秀的小男孩,比我儿子大将近十岁。我儿子喜欢奥特曼,他儿子听妈妈说后,就把一个踢足球的奥特曼小泥塑托妈妈转交给我,那个小玩意儿至今还保存完好。
回到查体中心后,我没有注意到什么,她却笑着说:“臭小子嫌我慢,不愿和我一起查了。”我这才注意到,小伙子已不见了。
我们一起来到了内科诊室,一进门,她和医生同时招呼了一声:“是你呀!”医生说:“最近胖了不少啊!”她说:“去年动手术以后,体重就呼呼地长,也没吃什么肉之类的,就是爱吃小零嘴。”医生说:“你那个病就影响代谢和消化,少吃点零嘴,多喝点茶。”
我问她:“你动了什么手术啊?”她说割除了胆囊。我这才惊觉,她确实比以前胖了很多,头发还是盘着的,和以前一样输得纹丝不乱,染着黄色,但分明长出了许多白发。那么爱美的一个人,也老了啊!
她和医生继续在交流,听着他们说话,我知道了,他们是同学,前几日他们另外一个同学突发心梗去世了。更令人惋惜的是,那个同学家离医院并不远,他女儿当时也在家,如果马上去医院应该能抢救过来,但他觉得因运动回来身上有汗,就洗了个澡,结果……
看着她和医生心痛的表情,在旁边的我也不胜唏嘘。
在一起做心电图的时候,医生要求把手链项链等饰物都摘下来,她从左手上摘下来一串,从右手上摘下来一串,又从手指上抹下来一枚大大的玉石戒指,一旁的小护士,稀罕地拿起来端详,问她那是玛瑙的吗?她说那是绿森林(还是绿松林什么的,我也忘了)。我在心里想,这么年她都没有变啊,还是这么爱玉石之类的东西,而我依然对这些东西无动于衷。
出了心电图诊室的门,我去做尿检,因为她已经做过了,我就问她做尿检在哪儿,她指着洗手间说在那儿,然后又补充一句:“里面有那个。”我进去一看,找到了小杯子,却没找到往年查体时安放尿液杯子的托盘,只好用卫生纸包着小杯子出了洗手间,又在旁边的几个地方巡查了一遍,还是没找到,一眼看见她陪着儿子在心电图诊室门外排队,只好又去问她。
她“咕咕”地笑起来,拉着我又进了洗手间,说:“你看看,那儿不是有小吸管吗?你把杯子里的尿液倒进小吸管,再把有编号的纸贴在上头,放在那个盘上。”出来后,她边走边告诉我,她儿子也不知道,拿着小吸管去接尿,还嫌小吸管太细。“那不接了一手尿?”我也笑起来。
她的儿子都三十多岁了,还需要她这么事无巨细。换作我是她,我会视作自家的不足并小心翼翼地藏好,展现在众人面前的,都是光鲜亮丽,偶有不足的体现,也只是小小的痛痒,而她不一样,她是完完全全、毫无掩饰。
在这一刻,我忽然喜欢上了她。
每个人的生活都是一地鸡毛。她这些年仅落入我眼睛的,就有很多的不顺利,儿子是个工人,按世俗的眼光来看肯定不属于事业成功人士,婚姻也不顺,但她看向儿子的眼光里,却除了爱,还是爱。
另外她的散文也写得不错,以前在报刊上曾发表过豆腐块。前些日子,我偶然上了一次朋友圈,看到她发了一张蓝天白云的照片。对当下的生活和美丽的事物,她一直是这么纯粹而热烈地爱着。
在我们认识二十多年以后,在我同样赋闲时,我忽然喜欢上了真性情的她。
排着做CT的队伍依然是个长龙,时已接近中午,我想先去吃饭,邀请她娘俩一起去,她说不想吃。等我吃完饭回去后,她已不见,我们又一次失散在人群里。
三
每个人在工作和生活的经历中,都有过属于自己的高光时刻吧。这个时刻,有可能是自我的一种感觉,也有可能是在别人的眼中。在这次查体的最后一站中,我触摸到了三个人的高光时刻。
接近中午12:00的时候,我终于完成了除CT外的查体项目,来到急诊楼CT室外面时,排队等候的人已经不多了,工作人员把我的查体单接过去,放在一摞查体单的最下面。
我坐在长排椅上,耐心地等待,前面已有不少人因等不及而回家了,我不急,不用朝九晚五赶着上班了,不用争分夺秒埋头于忙不完的工作了,我终于可以从容地干属于自己的一切事情。
这时候一个人过来,一见到我就打招呼,很面熟的一张脸,我笑着应答,边和他说话边在脑海里搜索,一小会儿后我记起了他的名字。
在我们公司,三十多岁的他是一个极为普通的存在。在他二十多岁时,因为工作的关系我对他有所了解,虽然父母家的条件还不错,人长得也白白净净,但在婚恋市场上,学历低、从事一线倒班工作、父母娇生惯养的他,在我看来并不是绩优股。
感觉好几年没有见到他了,今天一见,真是岁月不饶人,小伙子肚子圆圆的如同扣了个小锅。他告诉我,他有两个孩子,老大是男孩,老二是女孩,妻子工作很忙,家务活主要靠他,由于自己倒班,也有时间看护孩子。
我说:“我记得你对象是个护士。”
他眼前一亮,笑着点点头:“是的,她在手术室工作,太忙了。”
“医生护士都是好职业啊,受人尊敬。你找到了一个好对象。”
“是啊,家人有个头痛脑热的还能知道吃什么药,认识的医生也多……”一说起他对象,不爱说话的他打开了话匣子,说着说着,话锋一转,“还有,老师也是好职业,有寒暑假,还可以教育孩子,以前别人也给我介绍过一个老师,最后没看上。”
“是她没看上你吗?”我半开玩笑地问。
“是我没看上她。”他笑了。
他只顾骄傲,不知道面前的老大姐已见证到查体时第一个人的高光时刻。他的对象我虽然没有见过,但是我觉得小伙子在选择对象上是有主见的。
聊了一会儿天,我开始低头看手机,这时,从我右边传来一个声音:“是你啊!”我扭头一看,原来是另一个男同事。
我和他是同一年分到单位的,这么想来,我们认识也快三十年了。他个子不高,其貌不扬,中途离开单位到另外一家公司工作,前几年因为那家公司破产只好回来,当年和他同期来单位的我们,在职务上都得到了提升,只有他兜兜转转又回到了原地。印象里,他离开单位之前的那些年,我没跟他说过几句话,他回来后见了我也只是点点头,在他匆忙离开的背影里,我能体味到他因职务的落差而产生的落寞。
我试着寻找话题,一般中年人在一起聊天谈论最多的就是孩子,我问他是男孩还是女孩,他说是男孩,出国留学去了,孩子本来已经在青岛一家单位工作了,年薪有二十万,比他这个当父亲的还高,但是孩子不听话,非要出国。他说着“孩子不听话”,但分明眼含骄傲。
“孩子有这个追求应该支持,出去走走,他们的眼界会更宽。”
他眉眼带笑地点头称是。
我忽然想到,听说他去往另外一家公司的那几年里,曾被派到国外工作过,于是我就问他:“我记得你出过国,是哪个国家?”
他说是巴西,然后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说巴西的风土人情。那儿跟我们这儿不一样,我们的城市是方方正正的,他们的城市东西向很窄,沿着海岸线呈狭长状。他们吃饭也不像我们这样煎炸烹炖,只有烧烤,然后再吃点生菜……
我听得津津有味,在这个骄傲的话题告一段落后,我又挑起一个新的话题:“我认识你对象,她曾经上我那儿开公积金证明,你找了个好对象,个子比你高吧?”
他又得意地笑起来,眼角的鱼尾纹堆得很深:“女的显个子,再加上她穿高跟鞋。”
“你对象看上去很能干。”
“她现在是一家房地产公司的财务总监。”他的脸上继续荡漾着自豪。
于是,查体时第二个人的高光时刻,又来到了我的心中。
没想到,就在他心情愉悦的情况下,竟然把话题转到了我身上:“你也很厉害呀!那么大的单位,你硬给撑下来了。”
我愣了一下,顿时脑子里风起云涌。
工作近三十年,职业生涯的最后一站,是单位最大站队的负责人。我所学专业为文科,又长期在办公室工作,怎么也没有想到会被派往公司的主业站队,也许公司领导看中的就是我的认真负责吧。两年多,开展了一轮又一轮的改革,也经历了一波又一波的风雨,最后,按照单位的有关政策,终于在多项荣誉里“卸甲归田”。
这时,坐在我左手边一直没有说话的那位年轻同事,也说了一句话:“平安着陆,您的人生很圆满了。”
一个弱女子,凭着一股韧劲,能够到达许多男同志也未及的远方,最后,还能得到两个不熟悉的男同胞的肯定,此时,早已波澜不惊的我,也由衷地产生了一种自豪。
第三个人的高光时刻来临了,那个人,是我!
然而只一瞬,我立刻恢复原来的自己。
“最后能收获内心的平静,就是圆满。”这句话,我是说给自己,也是说给他们——今天查体遇到的老朋友、老同事。
人,终其一生,都在成长的路上。小小的改变,放在人生的长河里,也许悄无声息,却有那么一刻,又振动心扉。
走之前,我把查体单子交回给我的老朋友——那位“陈医生”,下一次的查体,我们还会见面。我的那位女同事和她的儿子可能已经回家了,以后我可能会适时请她一起喝杯茶或咖啡,在静享时光里一起看蓝天白云。那两位男同事,我们已分享过各自的高光时刻,以后能否再见面,且随缘。
我骑着自行车,迎着舒爽的风,行驶在回家的路上。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