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朝县城那些事

作者: 是阿若啊 | 来源:发表于2022-10-30 17:26 被阅读0次

    郑重声明:本文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2002年4月,考古专家对湖南湘西里耶地区进行考古发掘。考古专家发现了一个井深14.28米,正方形,井边是榫卯结构镶嵌,42层古井——中国第一井。同年6月,在井中发现了36000余枚简牍,记录文字大约数十万。文字记录了里耶地区“迁陵县”的行政日常。


    风锁寒秋,放眼望去,路边的槐树和柳树有些萧索。山里橙黄点点,酉水的湿气压不住秋季的燥气,只是让人觉得越发冷了。

    我拢了拢衣袖,准备去衙门里上工。幸好住得离衙门不是很远,步行一刻就可以到达。想想不苟言笑的庆,年纪大了,住在那么远的地方,等到隆冬时节,会不会不方便?估计也是我多想,相处这半年以来,不苟言笑的庆,从未出过差错,想必冬天也不会晚到。

    推开院门,听到阿姆唤我。

    “欣,把这袋干粮带上。这几日你们忙着登录田收,回来都赶不上饭食,饿的时候好填补填补。里面的肉用火炙过,刷上了蜂蜜,若同僚喜欢,跟阿姆说,阿姆做。”

    粟米捏成团,还有肉干散发出香甜的气味。“阿姆的手艺,他们早就领教过了。只是不好意思,再要肉干罢了。等天冷些,儿子沐休,去猎些野兔回来,再交给阿姆做。”

    “行。这段日子渍一些酱菜,给你解解馋。”阿姆拿出另一个布袋,“你若是遇到阳,把这袋交给他。这是他上次猎到的狍子,我也一样炙过,一部分刷上了蜂蜜,一部分撒上了些茱萸。再嘱咐他注意安全,狩猎不可再受伤。”

    “知道啦,阿姆!我这就去衙门了。”有一个善庖厨的阿姆真好,想想魋清水煮的野菜,碗底还有疑似褐色的尘土……阿姆做的野菜酱分给魋一些吧。

    街道上没有什么人,这几年几经战乱,里耶作为洞庭郡的重镇还算是太平。但是朝市的商贾已经没有多少。偶尔有人用织好的麻布和陶器商人交换,或者见到渔民网来酉水的鱼,猎人偶尔得到的山里的药材在售卖。

    “阳大哥!”

    “欣,可有朝食过?这果子不错。”阳大哥蒲扇大小的手掌里托着几颗橙红色的果子。这?朝食?变冷的天气,阿姆做的酱菜汤才是美味啊。我赶紧把阿姆交代的袋子递给阳大哥。

    “阳大哥,这是阿姆让我带给你的。还有谢谢你上次送来的狍子肉。家里就阿姆、我和小妹。妹妹年纪尚小,帮不上什么忙。有了阳大哥时时照拂,阿姆才能多些时间织布做食。”

    “说些什么话?你的父亲和我阿父一道服兵役,我们两家一直彼此照顾。阿媪也做好吃食让你带于我。你喊我一声大哥,可是客套的?下次莫再说这样的话了。”

    “行,阳大哥,有什么是欣可以做的,你也吩咐小弟即可。”

    “成!欣弟,我再猎些野物,让阿媪多做些茱萸味的。哈哈哈,茱萸味的,合我心意。”

    跟着阳大哥的脚程,比自己一个人走要快了很多。阳大哥笑着点了点微微有点喘气的我,并没有说活。我也赶紧擦擦额头的汗,跟着阳大哥进了衙门。

    今天的衙门有点热闹,很多人都围在演武场。就连县丞昌也出来了,正抄着手,和少内守履站在衙门的廊下小声说着话。庆站在距离县丞昌的身后一步,眉毛皱得跟后山纠结在一起的藤一样。我猜想,庆应该是不满意大家大声喧哗吧。魋也在,跟在履的后面,远远地朝我点点头。这也让我越发稀奇,是什么事情让大家都聚在一起。阳大哥快步和我一起,向前见礼。这才听清大家在讨论什么。

    原来是几天前挖在山里的陷阱起了作用,今早发现了一只长虫。应该是前两天的雨淋得山里泥土湿滑,这只长虫又找不到猎物,这才跌进了陷阱,被尖尖的竹竿戳破了肚皮。县丞有意收了这长虫的皮,只是这长虫肉不好解决,正在跟履商量。

    其实根据以往的惯例,只要不是在山里动物繁殖期间,猎来的猎物可以自行解决。只是这长虫和狍子、野兔等猎物不同,体型巨大,还会伤人。这不是一家农户就能解决的事情,所以这才上报到迹人,迹人让这猎户抬着长虫到了县衙的演武场。

    商量这等事情,还轮不到我这初来乍到的书吏。趁着他们低声商量,我悄悄往长虫那边挪了挪。阳大哥也不着痕迹的跟着我往旁边站了站。

    长虫可是稀罕物。这只长虫约七尺长,婴儿手臂一般粗细的尾巴,若是挥舞起来,跟鞭子一样灵活。橙黄色的毛色间或有黑色的条纹,有些灰暗,上面附了些泥土,腹部的白毛沾染了已经变成褐色的血迹,看不清竹竿戳到的痕迹。肚子扁扁的,应该是很久没有觅到食物果腹了。四只爪子厚实而巨大,我下意识的看了看阳大哥的拳头。阳大哥那蒲扇大小的巴掌在这长虫的爪子跟前,小了整整一圈。不知道阳大哥能不能接住长虫的一挥爪。

    我正胡思乱想呢,就听到阳大哥肚子咕噜一声叫唤。我抬头看着阳大哥,他有点不好意思的扭过头,耳朵尖泛红了。我心想,果真勇武如阳大哥,看到这长虫都不害怕。

    县丞那边已经和少内守商量完毕了。长虫肉按二十文一斗的价格进行售卖。

    我一听,医书上虽然记载,长虫肉切片厚,以竹箸贯穿炙烤,冷却后食用可以增加力气,治头疼和风邪。但是这二十文一斗,着实有点贵了。算了算每日到衙门上工的工钱,差不多要白干两三天的活,才能吃这一斗的肉。而且这钱可以买上六七斗粟米呢!我还在这盘算呢,就看见阳大哥兜头扔给我一块肉。

    “阳大哥,这是……”

    “欣弟,这是我买的两斗长虫肉。麻烦阿媪了,帮我多炙一些,加上茱萸。还有一部分刷上蜂蜜,给你和芹妹妹,补补身体。”

    “二……二斗?”

    “阿媪年纪大了,受不住这长虫肉的烈性。待我捕些野兔,野兔肉温和受补,再交给阿媪。”

    “哎!阳大哥!”我这还没反应过来呢,阳大哥就已经到令史就那里确认后,给魋记录在案了。

    阳大哥这一带头买了,很多更卒也动了起来,有买一斗的,也有两人合买一斗的。还剩下一些,少内守让仓守收好,着令就写好文书,待明日朝市一并售卖。不会儿,演武场的人就散了。

    我捧着两斗长虫肉,尴尬得朝着庆点头施礼。

    “还不去净手?”庆的眉毛又皱起来了。

    我立刻弯腰施礼,心里腹诽阳大哥,这叫什么事啊,下工的时候再给我不行吗?我这怎么办啊?唉,幸好就只是脏了手,衣服还是干净的。不然今天一天,庆都要看着我皱眉毛了。

    安顿好阳大哥给我的二斗肉,再仔仔细细检查了自己的衣裳,进入内堂。

    “欣见过县丞大人、少内守大人、田官大人、畜官大人。”我暗自奇怪,今天还有什么事情吗?怎么少内守、田官、畜官都在呢?

    “欣书吏请起。看,吾案台上是何物?吾准你可往前一步回话。”

    “诺。”我迅速抬头看了看县丞大人的案台。这案台上的竹简不是我写的吗?怎么到这里了?我快速的回忆,竹简上所书有没有违反哪条秦律。

    “可看清是何物了?”我听县丞大人的语气平静,判断不出喜怒。

    “回县丞大人。大人案台上所呈竹简正是小子所书。”

    “欣,为何你把九九筹算法书在竹简上?”

    我整理了一下情绪,拱手答道,“前几日小子与诸位书吏一同协助田官大人登录田间收粮。本县在县丞大人治理下,加之风调雨顺,田间收获甚丰,农人以斗装粟、豆等数不胜数。余清点计数,恐花费时日久,又恐核对数量有误。因此,小子把九九筹算法列在竹简上,为书吏、里长便宜行事。小子是畜官辖下一书吏,此举有越权之嫌,请县丞大人责罚。”

    这段话说完,面上不显,实际上心如擂鼓,半天没有听到县丞大人的答复,心都快跳出来了。

    “九九筹算法当是三老教化职责,你写在竹简上确有越权之举。田官上报因竹简便利,让登录之事提前完成。庆说你登录田粮之事也算勤勉。算你功过相抵。”听到这里我轻轻地呼出一口气,县丞大人继续说到,“少内守觉得此法如何?”

    “可!田官、畜官、仓守等职,均可用此法进行登录。”

    “善!此番田收登录完毕,需尽快核实仓廪数额。按秦律‘前入者是增积,可也;其它人是增积累,积者必先度故积,当堤,乃入焉。后节不备,后入者独负之。’今仓守后入,需仔细核对仓廪积数,此次田收并入,以报洞庭郡丞。少内守主领此事,庆监察,着令欣与魋手书。”

    “诺!”我们一并拱手行礼,领下差事。

    我们从内堂退出来,送走了少内守一众大人,就开始着手统计粮仓的工作了。这可是一件麻烦事。

    首先我们要找仓啬夫清点出过往竹简,核对出上交内史的数量,然后扣除廪人发放的粮食,和粮仓现有积粮数字核对。核对无误以后,再才能登录这次田收。

    按道理说,这件事情应该是仓守主领,仓啬夫监察,负责仓守的书吏壬手书即可。但是这次涉及到仓守新换了人,所以仓啬夫和书吏壬都不可以再经手此事。魋接手书是分内之事,但是县丞大人命庆监察,又命少内守大人亲自主领此事,可见此事不一般。新来的仓守也不知是何等人物?

    哎,谁让我胆大多事,把九九筹算写到竹简上了呢?这次我就安安静静地跟着魋登录文书吧!切不可多事!切记,切记!我暗自说到。

    从县丞大人这里领了差事,只敢埋头干活。等感觉到饥肠辘辘的时候,我才想起来又误了饭食。我把粟米团子,和炙肉条放到灶里烤一会,忽然发现灶间陡然安静,身边同僚们喝菜汤的呼噜声都克制而谨慎。我不禁笑了起来,招呼大家一起把阿姆做的蜂蜜炙肉条分了。大家一起吃粟米团子、吃炙兔肉条,喝着野菜汤。在秋凉的傍晚,吃一口肉,喝上一口热汤是最能安抚心神了。

    如此忙碌了几天,当我们把仓廪积数都核对清楚以后,新的仓守大人也到了。

    自从九九事件(我把这次写九九筹算法的事情称之为九九事件)以后,我变得更忙碌了。庆一会让我帮魋登录欠款,一会让我帮壬督查廪人发放粮食,一会让我帮他誊抄户籍整理旧的竹简。我不敢有微词,那写着九九筹算法的竹简就放在庆的案台上,时刻提醒着我轻狂时候办下的糊涂事。只不过,庆让其他书吏抄录了几份,交给田官、里长,方便大家核对、算数。这也让我在衙门里行走,不时会有人远远朝我拱手、点头,让我开心不已。

    每天这样充实忙碌的日子,平平淡淡倒也喜悦无比。阿芹虽然还小,但是已经懂得帮助阿姆整理家务,前两日做了一个小荷包,阿姆夸她女工不错,乐了半天。趁着冬天还没来,阿姆带着阿芹到山上挖了些野菜。然后把野菜、菌子和豆子渍在一起,做了野菜豆酱。我给魋和庆各送了一罐,庆还是一样的严肃。只是第二天衙门里大家聚在灶间一起吃食的时候,庆用了阿姆做的野菜酱,让我暗自得意。

    沐休和阳大哥一起狩猎,猎到了一只狍子、两只野兔、两只野鸡。阳大哥全送到了我家。把猎物处理好以后,拜托阿姆给他炙了些。我给他送去,阳大哥乐呵呵的收了。

    这次的猎物比较多,带了一些分给衙门里的同僚们,也收到了他们的一些回礼,山里的菌子、鸡子、野菜等。壬做得一手好墨,送了我一块,悄悄告诉我说,里面用了兔皮胶、石墨,还加了松油,所以这一次出的墨写字有一种秋日松柏的香气。我把这块墨收藏了起来。魋平时抢着吃我的粟米团子、肉条最多,这次收了野菜酱和兔肉条,笑嘻嘻地不说话。我心里想着,等到仲秋过后,临近过年,畜官大人的事情多了起来,我定会喊着魋一同做事。

    时间过得飞快,仲秋过去,距离十月一日过年还有一个多月的时间。按惯例,庆需要核对县里的户籍,仓守开始发放粮食,田官整理来年的种子,牛羊畜类也需要清点数量,耕牛需要称重,魋也需要整理收缴税款、和需追缴欠款的名单。

    当邮人频繁的出入县衙时,年越来越近了。

    还有一个月就要过年,祭祀农神了。衙门里收到邮人传递来的消息,有一批其他县的难民要搬到咱们里耶县来。听到这个消息,庆的眉毛皱得更紧了些。

    这段时间,事情纷繁复杂,庆的眉毛就没有舒展开过,大家都低头做事,不敢出错。我想着,有难民过来,核对户籍、发放粮食会麻烦一些。只是今年遭遇了旱灾、蝗灾,粮食收成少了很多。也许应该够大家分的吧?大家一起熬过这个冬天,到了春天,一起播种、劳作,就不怕没有收成,也不用担心会饿肚子。

    “欣,你可曾习武?”庆忽然问我。

    “回大人话,小子幼时跟随阿父学过。”

    “可有趁手的武器?”

    “会用刀。”

    “你可会射、驭?”

    “会,但不精。”我冷汗都快滴下来了,庆为什么忽然考校我的学业?

    “哼,既然学过武,为何这些竹简都不能一次搬动?需要往返多次才能搬完?”庆指着地上摊开的竹简问我,“你从明日起,带上你的佩刀,到城门口和我一起登录户籍吧!”

    魋在旁边摇头晃脑的笑话我。“还有魋,从明日起,你带着欣到演武场,每日练习一刻刀,一刻射。然后一起到城门口。”

    “诺。”魋忽然一改平日笑嘻嘻地模样,严肃端正拱手作礼。然后轻松地端起一筐竹简进入内堂了。

    傍晚,从衙门出来的回家路上,我一脸不高兴的,和阳大哥说了庆要我一大早去演武场习武的事情。阳大哥哈哈一笑说,“这是好事,既可以强身健体,又可以和同僚搞好关系。我同你一道去即可。”

    “阳大哥,我去演武场练完以后,就要去城门登录户籍了。你要去军营当值,方向相反,就不同你一道练武了。”

    “你也要去城门口登录户籍吗?”

    “对啊,因还没有到牛羊称重的时候,田间收成也登录完毕。所以庆向县丞大人借调了我和式,还有魋一起到城门口登录户籍。”

    “我也接到了命令,明天带一队卒去城门口。”阳大哥说到这里好像欲言又止,“欣,我记得你有刀,明天可以带在身上。”

    “庆已经令我在演武场演练完毕,就直接佩刀到城门口。”

    “这样啊……“阳大哥和我一路回家,少有的安静少语。

    “阿媪可在家?自上次沐休后,就没有拜访过阿媪了。今天来看看。”快到我家了,阳大哥忽然问到。

    我推开家门,“在的。”我朝里唤道,“阿姆,阳大哥来了。”

    阳大哥快步迎上去,和阿姆见礼。“阿媪最近身体可好?天气已经凉了,天也黑得早,芦草烟大,阿媪切勿夜晚织布了,伤眼睛。”阿姆连连称是。阳大哥接着说,“最近县里会来一批难民,附近山头当不太平,如果家里有肉、有菜,这几日就不要上山了吧。如果需要,让欣带回来即可。阿芹也不要到处乱跑。过几日,我寻一只机灵的细犬给阿媪送来,给阿芹作伴。”阿芹听说有小狗陪伴,拍手叫好。

    想着今日庆站在衙门门廊下严肃的面孔,然后莫名其妙让我带佩刀的话,还有阳大哥细细嘱咐,我感觉到了今年这个年有些不寻常。

    城外空地的两旁大树零落几棵。树叶大部分都落了,留下光秃秃的树杈,或零星几片叶子挂在枝头。靠近地面的部分树皮被撕拽得斑驳,地面只剩下枯草和细碎裸露的石子。这批迁移过来的难民已经在城门外的荒坡上停留了五天。

    我站在西城门,看着难民在戍卒长矛的驱赶下,沿着窄窄的通道,慢慢涌动,形成灰黑色的泥流。有幼童在妇人的怀里哭嚎不止,妇人淡漠地拍着孩子后背,跟着队伍麻木前行;有孩童顶着硕大的脑袋在纤细的脖颈上,脚步踉踉跄跄;有老者拄着树枝拐杖,佝偻着身子,身上的麻衣像寒风中飘零的落叶;有壮年脸色灰败抱着布包袱,眼神惊恐四处躲闪……

    我感觉到冷,是复衣抵不住的寒凉和肃杀之气。

    有戍卒呼喊,有“致”和“传”的秦人可以核验身份进入外城!

    人群骚动起来。

    “我有传,我是秦人!”

    “我!我,让我进城!”

    “兵爷,求求你让我们进城吧!我们已经五天没有吃东西了。城外的树皮都已经啃完了。行行好,放我们进去吧!”难民纷纷跪下乞求守城的卒。“没有‘传’和‘致’的,验明身份,方可入城!”守城的徒卒举起长矛,“到那边等着验明身份!违律令者斩!”

    “大爷,要不你买了我吧?我做你的奴隶,你带我进城吧!”难民求告不成,开始转而求助手里拿着“致”的秦人。“你是想我死吗?奴隶必须在规定市集才能买卖!不行不行!”那秦人仿佛惧怕虫豸一般,连连挥手,加快速度向城门挤过去。

    “苍天不公啊!”

    “对啊,为什么好好的土地不让我们耕种,让我们背井离乡啊!”

    “我那可怜的孩儿,就眼睁睁看着他饿死在我怀里。”

    “我媳妇也病死在了路上,命苦啊……”

    “为什么到了城门,不让我们进去啊!让我们进去!”

    “让我们进去!”

    “让我们进去!”

    难民们的呐喊声越来越大,开始聚集起来往城门口冲。戍卒快速的反应过来赶在城门口连成一队,但是就像被海浪冲刷的沙滩白线,在海浪一波波推挡下一步步后退。难民们不知道是谁在呼啸,高呼着“让我们进去!”,“与其饿死不如抢进城去!”

    我抽出刀,把庆护在身后。魋也寻来长棍,护在胸前。就连式也抽出匕首。我们慢慢往城内退去。

    我看到阳大哥带了一队人马赶过来迅速加入防线。

    城门口灰色的阵营和黑色的阵营撞在一起。两个阵营的碰撞激出了血色。血色在逐渐的扩大。被饿红眼的难民抢过长矛,狠狠扎在了戍卒身上。被裹挟在激愤人群里的老弱妇孺躲避不急,被踩踏、被长矛穿透了单薄的身躯。我的太阳穴突突地跳,我的眼前晃动奔跑的人影,我的鼻腔闻到溅起的尘土有浓浓的血腥气,我的耳朵听到钝器击打骨骼发出的闷响,听到金属刺进血肉然后抽出的声音。

    我握着刀的手,在抖。

    已经饿了五天的人们,从开始一腔激愤蜂拥而上,到后来无力可济不过一瞬,却留下满地的尸体。

    稍有些力气的难民,向远处的山林呼啸奔去。受伤的人在哀鸣,失去母亲的孩童在哭嚎,幸存下来的难民茫然四顾。

    城内,受伤的戍卒倚靠在城墙下处理伤口。一部分戍卒把先前凭着“致”和“传”进城的秦人圈在城墙下。

    庆拍拍我的肩膀,示意壬跟他一道前去。壬把匕首随意的别在腰间,接过一把竹简,走向那群秦人。

    魋拍拍我,“先回吧!今天的户籍登录,有庆和壬足够了。”

    我点点头,浑浑噩噩往家的方向走。

    我想问,城外现在怎么样了?那些四散逃逸的难民怎么处理?在这场争斗中丧命的人怎么办?但是我的舌头好像堵住了一团布,无法说话。胸口像有一个洞,在呼呼灌风。只有眼前不断回放身躯被长矛穿透的瞬间,耳边还不断回响着钝器敲打的声音,鼻腔还充斥的沾满血腥的尘土气。

    走到家门口,阿姆已经在院子门口等我了。我挤出一丝笑,“孩儿无事。近几日,听阳大哥的,莫出门,莫上山。”趁阿姆没有问出口,“孩儿先歇息了。”我赶紧进屋。我知道阿姆一直注视着我。因为我的后背像被针刺一样。

    第二天一大早,阳大哥出现在我家门口。他沉默地走在我旁边。就这样,我们一路沉默着走进衙门。

    庆站在廊下,“欣,今日早课可有去做啊?”

    “未曾。”

    “去吧,挥刀三百次。”说完,庆挥袖进入内堂。

    我狠狠把刀鞘扔在一边。双手握刀,竖劈下去!哈!单脚踏步,再劈!“无冥冥之志者,哈!”左劈!“无昭昭之名,哈!”上撩,再劈!“无昏昏之事者,嘿!”右劈!“无赫赫之功!我劈!我再劈!呀……”

    扔下刀,筋疲力尽的我,坐在地上大口喘息。我明白庆的用意。荀子曰“兵事以民为主。”陛下制定的移民政策,一方面增加土地利用率、促进人口增长。另一方面陛下对百越用兵,需要扩充军队规模、提供更多军需补给。只是这迁徙途中,依秦律有必须到达的时间,若时辰到了还没有到达,或徒、或斩。就算是能准时到达,驴牛牲口都要累死无数,更何况老年、病弱、幼童呢?还没有算上路途中栉风沐雨,生病者众,又无医药救治。

    难道真的是“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吗?那圣人呢?圣人也以“百姓为刍狗”吗?“天地之间,其犹橐籥乎?”

    “嘿,没事吧?”魋拍拍我。”庆喊你回去。咱们又有事要忙了。”

    魋一把把我拽起来。我把刀归入刀鞘,调整一下,跟着魋走入衙门内堂。县丞大人高坐堂上,其余人等皆站列堂下。我和魋快步在各自使官大人身后站好。

    县丞大人拿起桌上简牍,开始问话。“少内守大人,为何今岁税币较之往年低了许多?还有很多欠赀钱、赎钱没有催缴?”

    “容下官回禀。去岁四月阳陵司空报士伍‘毋死’欠赀钱八千六十四,因家贫无法缴纳欠债,只能去他服役之处催缴。但,从去岁上报,到调查到本县,已经过去一年有余。所欠赀钱仍无力偿还。从阳陵县司空移交过来的赀钱欠帐共十二笔,共三万六千六百一十五。赎钱欠帐一笔,七千六百八十。有四人死于平叛,家贫无法缴纳欠债,三人服役只知在洞庭郡,具体县、亭不知所踪。能寻获者,已从戍卒费用中扣除。”

    “那今岁税币呢?”

    “这……今岁田收较之去岁,少了三成。因今春募兵,少一批劳力,又逢蝗虫,遭旱灾。幸好日日调酉水、山泉浇灌,才能保住这一成收成。若不然,今岁田收只能收到一半。”

    “田收减少三成,为何税币仅只有去岁一半?”

    “容下官回禀。今岁五月,按律当收税币。但,黔首未肯入。故在今岁八月又征赋一次,收布帛、蚕茧、金银,才有……才有去岁一半。”

    “库守、仓守,今岁几何?”

    “容下官回禀。今岁从本县调走弩臂百六十九。去岁借走的一艘船至今未还。人……人亦不知所踪。”

    “去岁借走,为何一直不查?”

    “去岁春借走,定五月归还。五月未还,手书报阳陵县、上报洞庭郡。邮人半月送去,近一个月送洞庭。再带手令疾走回县,近八月。等祭祀农神结束,今岁四月又手书催缴。”

    “仓守呢?”

    “今岁仓实和去岁平。只是前日,进城黔首百一十五,徒隶七十余三。难民待核身份者众。祭祀农神之前,依律令,当开仓发粮,恐余粮不足。若再调军粮,冬日将难以支撑。”

    堂上一片寂静。

    县丞昌大人站起来,踱步到堂下。“几日后就祭祀农神。昌谢过诸位了。”我们忙拱手回礼。“吾等自当尽力。”

    其实每个人都知道,田地受灾,田收减少,但是税还是要收,募兵还是要做。就算是开仓赈粮,农人还是无种、无粮。因交不起税的庶民获罪,贬为徒隶;或通过戍边交赎钱。但是十去九未回,一年过去赎钱都催缴不到。

    这样的情况,已经手书上报。但是邮人送上去,再带手令回来,这一来一回,事情又多无数变数。手书上报,也只是遵律令罢了,对于解决问题,并没有实际的帮助。

    祭祀农神,是给大家一颗信心。希望农神能享祭过后,实现大家的愿望,无病无灾,粮食满仓。

    接下来就是大人们议事。祭祀农神诸多事宜,按律办事即可。

    那一场在城门口的血色事件就像秋风拂过落叶,没有痕迹无人提及。

    衙门里大家来去匆匆。我只埋头做事。庆看我越来越沉默,除了每日清晨魋陪我练习早课以外,便是让我帮忙抄抄写写整理文书。

    阳大哥越来越忙。这几日都未曾碰到过。仅有一日傍晚,阳大哥匆匆带来一只半岁大的细犬,细细嘱咐阿姆和阿芹不要上山,然后匆匆走了。细犬聪明至极,一会便和阿芹玩到一起。能分辨阿姆和我的脚步声。但凡有生人靠近屋子,它会鸣叫示警。

    这几日每天都能看到壬带着一队戍卒去开仓发放粮食。因为前几日去城外发放粮食,出现有人哄抢粮食,打伤书吏的情况。导致那里的里长被罚,一个伍的村民被连坐,脸上刺字后罚去筑城做苦役。带头哄抢的人按律斩了“左趾。”

    可是就算是这样,还是听说不断有村民哄抢完粮食以后,逃进山里。因为在城里,粮食不够吃,来年种子不够种,还有赋税需要交纳,最后结果还是一个死。与其等着饿死,被官府刺字送去做苦役累死,不如抢了粮食叛逃出去,也许还能挣一个活法。

    逃出城外的人越来越多。一开始,是不想饿死的壮年人逃,后来不想被罚连坐的人,也开始跟着往山里逃。所以庆和魋的工作越来越难做。不断有出逃的人,导致登记户籍的竹简全部作废,需要一一核对;年前应缴纳的欠款,也不知道找谁催缴。家贫,无法缴纳,本人也不知所踪者众多。

    库守和书吏被罚鞭笞,原因是少了十来支长矛。为何长矛的数量会少呢?衙门里的人都没有说。但是想想近日发生的事情,不难猜测到原因。

    司尉大人带了几队人马出了城,去山里清剿叛逆了。阳大哥也在这次行动的队伍里。山里哪里来的叛逆?无非是上次叛乱中逃生的难民罢了。现在难民的队伍壮大,不仅是当时的幸存者,还有最近逃进山里的黔首、徒隶。他们赤手空拳、两手空空。至多,是田地里的农具,或者是抢来的长矛罢了。

    司尉大人带着的人马,似秋风一般,呼啸而去,穿过山林,扫落无数落叶,再呼啸着回程。铠甲上,点点猩红,好似秋日林间的红叶——如果没有血腥味的话。

    又过几日,司尉大人气急败坏,再次带队进入山林。听说这批难民和洞庭郡的叛军汇合了。

    明天就是祭祀农神的日子了。

    今日祭祀农神。

    残阳如血一般映照在天空之上。天空的云彩泛着瑰丽的榴花红、猩红、银红、粉红、菡萏色。赤色变换着深浅,在天空铺陈开,映射在酉河泛着金色。落日如一滴鲜血沉入水里,湮出一大团。树木也染成红色的,像着了火。干枯的树木枝杈朝天空冷冷地竖着,等着刺破天空。

    这是昼夜交替的时刻,合适众神享祭的昏礼吉时。

    细犬的吠叫打断了落日的宁静。今日白天还一切如常,进入傍晚它开始不安,来回踱步,即使是训斥也不停止。我把佩刀戴好,准备去衙门。

    阿姆在我快出院门喊住我,如往常一般塞给我一袋干粮。阿芹跟在阿姆身后,“袋里的粟米团子是我摶的。阿兄要早日回来。”阿姆摸摸阿芹的头,对我说,“早去早回。”

    在去衙门的路上,遇到了壬。才知道原来这几日司尉大人并没有带队回返。今日农神的祭典上,羊、犬、豕,还有一应礼器,都需一一核验。为保证祭典的顺利进行,县丞调拨了几队人手给到壬。简单几句,壬和我拱手辞行。

    看着壬带着几队人马行走在夕阳下,渐渐远去,影子慢慢融入到血色里,生出几分悲壮感。

    快到衙门口,碰到了魋和戒。县丞大人让戒开库房,把现存的几把弩调出来。魋带着一队人跟着戒匆匆走了。

    进入衙门,发现除了演武场上的戍卒以外,县衙各处都增加了戍卒拱卫。

    “庆,吾带众官员前去农神祭典,你留守此处。务必小心。”县丞吩咐完,转身和少内守一并出发。

    “欣,你和我一起留守县衙吧。”

    “诺!”我跟着庆步入内堂。

    庆跪坐在案前,取出一罐茶。舀出一勺来,倒入陶碗里。再取出随身携带的布袋,倒出葱、姜、枣、橘皮、茱萸、薄荷来。慢慢注入沸水,缓缓搅动。庆缓慢的动作,和堂外来来回回巡逻的戍卒形成了一种奇异的对比。

    我张口正要询问,庆分出一小碗来。我忙跪下,双手接过。庆添上水,再次缓缓搅动茗粥。我也只得按捺住内心的焦躁,跪坐下来,望着庆枯瘦的手,握着茶刷有节奏的转动。庆兀自搅动茗粥,也不喝,偶尔碰到茶碗发出“铛”的声响,和堂内的铜壶滴漏的“滴答”声合在一起。

    “报!城外出现叛军!”

    什么?我手按住刀,快速站起来,看向庆。庆把茶刷“咔哒”一声按在案台上。

    “报!叛军已从西门入城!”这么快!

    “欣听令!着令戒带着弩,交予士卒吏,演武场上三队人马去往西门!魋速回堂下待令!”

    “诺!”

    我快速去库房路上找寻魋和戒。我想要快一点,再快一点,心脏汩汩奔腾的血液,在我耳中发出耳鸣。我清晰地感觉到时间的流逝,和我的脚步仓皇。等我找到魋的那一刻,我握住他的胳膊,快速说出庆的指令。戒和士卒吏快速往西门去了。

    “快走!”魋和我快速地往县衙赶。今日人都调往祭典了,西门……西门怎么会这么容易失守?远远看到衙门方向升起黑烟。我来不及细想,冲过残破的县衙大门往内堂跑。

    魋一把拉住我,绕过角门,从偏门往内堂后面跑。到了内室,庆果真在这里。

    “庆!”

    “快帮忙!”

    魋把哨棍一扔,开始帮庆把竹简往竹篓里搬。

    庆看我愣在那里,一把竹简狠狠砸过来,“竖子!要让吾等记载湮灭在战火中么?”他快速锁上门。“我留在这里,快,魋,你和欣把这些竹篓送到后院水井!”

    顾不了许多,魋把大把大把的竹简往竹篓里撸,后背背起一个竹篓,两手拉过竹篓往后院去。我也照着样子,快速的把竹简往竹篓里撸。

    我的手没有停,脑子里一幕幕在闪过。

    阿姆!阿姆和阿芹还在院子里。院子?对!院子里有细犬,应能拖延一点时间。阳大哥,司尉大人……

    门外的呼啸声越来越近,杂乱的脚步声越来越近。砸门了!

    “快!”庆拼死抵住门,回头呼喊!

    魋再次搬起竹篓,冲我喊,“走!”

    我和魋背着竹篓,拖拽着装满竹篓的竹简往后院水井奔去。听到庆拔剑,迎上去。

    我和魋对望了一眼,一咬牙,把竹篓扔进了水井。魋捡起地上的粗壮枯枝拦在前面,“欣,快扔!”

    竹简陨石一样落入井底。

    魋的枯枝大开大合的呼啸,我听到粗重的呼吸声,我听到钝器击打骨头的声音。我余光看到有人倒下,直到看到一道寒光冲我袭来,身体火辣辣地疼。

    竹简都扔完了。我回头,看到魋倒在不远处,他冲我点头,一张口,大口大口的鲜血涌出。我捂着血流不止的肚子,冲着魋单膝跪下。

    流民看见这里并无财物,点燃四周,再呼啸着冲向了别的房间。

    “都扔完了?”

    “扔完了。”

    我俩一起躺在院子里,身下血泊连成一处。天上的夕阳真美啊,和火一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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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本文标题:秦朝县城那些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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