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奘之路
第一章
陈祎从没想过自己会成为一个和尚，他原本是打算当一个说书先生的。
爬到圆通寺门前的时候，陈祎已经不记得多久没吃过东西了。
母亲昏倒在一旁，手里还攥着一只小小的绣花鞋。
那是妹妹的鞋子。
几天前，逃荒了几个月陈祎一家正疲惫地走在数万灾民组成的洪流中，突然冲出的三个歹徒从陈母手中抢走了妹妹。陈父追上去争抢，结果被刀砍中了脖子。这忽然发生的一幕并没有引起多大的波澜，周围的人们只是短暂的驻足停留，用一双双空洞的眼睛看着陈父捂着脖子倒下，挣扎着咽下最后一口气，便又继续麻木地行走起来。
眼睁睁地看着女儿被抢，丈夫被杀，陈母虚弱地跪在地上，心如死灰，却连哭喊的力气都没有。
陈祎心里清楚，妹妹也活不成了。
在那样一个饿殍遍野的年代，孩子也成了食物，易子而食的故事每天都在上演。陈祎捡起妹妹掉在地上的小鞋子，紧紧握在手中，眼泪不停地掉落下来。
看着父亲的尸体，母亲只漠然地说了这一句:“你倒是解脱了，我却还要继续受罪。”
不是母亲薄情，只是多年的战乱与灾荒早已把人间变作地狱，把人变成了一具具行尸走肉。当一个人的心中不再存有希望的时候，这个人就已经“死了”。
母亲扒下父亲身上破烂的衣服，披在陈祎的身上。又扯了些野草盖住父亲，就算安葬了。
那时的死人是没有墓的，谁都不知道几天之后，这些尸体上的肉会在谁的肚子里。
所以陈祎从小就明白一个道理：人，是会吃人的。
一声轻响，寺庙的大门打开了一道缝隙，一个小沙弥探出头来警觉地窥探，发现只有陈祎母子二人，便跟伙伴走了出来。此时的陈祎已近昏迷，恍惚看见那沙弥探了探母亲的鼻息后轻轻摇了摇头，之后便昏了过去。
圆通寺太小，十几个和尚的小庙，却已经收留了九十九个难民，连主持自己都快饿肚子了。
看着跪在地上的陈祎，肥胖的老主持无奈地摇着头说：“九九归一，本寺已经收留了九十九个难民，已经功德圆满，这个说什么都不能再留了。”
听闻此言，一个精瘦黝黑的老和尚走过来对主持说：“给他碗粥喝吧，明天我带他回长安。”
那天的白粥香极了，陈祎一口气喝了五大碗，至此暗暗发誓，将来一定要过上天天喝白粥的好日子。
第二天，安葬了母亲之后，陈祎便跟着那个精瘦黝黑的老和尚跋涉长安。
在路上，老和尚笑着告诉陈祎，他是明海法师。
两个月后，长安。
在弘福寺门前，明海法师给陈祎出了一道选择题。
是在城里当一个乞丐呢？
还是在寺里当个和尚呢？
“当和尚有粥喝吗？”这是陈祎最关心的问题。
“有，还有馒头吃呢。”明海法师笑着点头。
就这样，十三岁的陈祎，为了馒头和白粥，出家了。
受戒那天，明海法师拍着陈祎光溜溜的脑袋说，“从今天起，你就叫玄奘了。”
玄奘心中暗暗叹息，看来这辈子是当不了说书先生了。
至此以后，玄奘就过上了挑水，砍柴，念经，吃馒头白粥的幸福生活。
可明空住持不太喜欢玄奘，觉得他悟性不高，又喜欢捣乱。
有一次，明空住持在课堂上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孤儿，生活无依无靠，既没田地可以种，也没有钱用来经商。
他十分迷惘和彷徨，整天过着流浪与乞丐的日子。直到一天，他拜见了一位高僧向他求教。
高僧把他带到一处杂草丛生的乱石旁，指着一块石头说：
“明天早晨，你把它拿到集市去卖。但是记住，无论多少人出多少钱要买这块石头，你都不要卖。”
孤儿满腹狐疑，怎么会有人花钱买块没用的石头呢？
但他还是抱着石头来到集市内，在一个不起眼的地方蹲下来叫卖石头。
两天去了，无人问津。直到第三天，才有人来询问。
第四天，真的有人想要买这块石头了。第五天，那块石头已经能卖到一个很好价钱了。
孤儿回到寺庙里，兴奋地向高僧报告：“想不到一块石头值那么多钱。”
高僧笑笑说：“明天拿到宝石市场上去，记住无论人家出多少钱都不能卖。”
孤儿又把石头拿到宝石市场去卖。第三天，又有人围过来问。
几天以后，问价的人越来越多，价格也已被抬得高出了黄金的价格，而孤儿依然不卖。
但是越是这样，人们的好奇心就越大，石头的价格被抬得越来越高。
对此，孤儿大惑不解，去请教高僧。
高僧说：“世上的人与物皆如此，如果你认定自己是块陋石，那么你可能永远只是一块陋石。
但如果你坚信自己是一个无价的宝石，那么你就是无价的宝石！”
住持讲完这个故事后，众人热烈鼓掌，甚至有些人当场就热泪盈眶了。
玄奘一脸迷惑地站了起来，举着手问住持。
“那孤儿如果真的把石头卖给别人，那他不就成了一个骗子吗？可如果不卖的话，他还是个穷光蛋呀！”
“滚！”
住持气的咬牙切齿，在心里默念了九遍阿弥陀佛，才忍住没把香炉砸过去。
玄奘被罚挑水十担，没有晚饭吃。
当最后一个水缸填满之后，玄奘瘫倒在地上，肚子咕咕叫着。
明海法师走了进来，将一个麻布小包递到玄奘手里。玄奘接过打开，里面是两个还热着的馒头。
“师傅，这是你的晚饭吧？”
“我牙疼，没胃口，你帮我吃了吧。”明海法师作势捂着下巴，装作很痛的样子。
“哦，那你得去看看郎中了。”
玄奘又累又饿，也不多想，大口吃了起来。
“师傅，我是不是真的脑子太笨，参不透佛祖的智慧。"
“有些智慧光靠脑子是理解不了的，要用心去体会。”
“哎，看来明空住持说的是对的，我慧根不足，这辈子都不可能修成正果了。”
看着玄奘垂头丧气的样子，明海法师走到玄奘面前，戳了一下他的心口说:“不要在意别人说什么，你只要跟着它的声音走就对了。”
玄奘一脸茫然，不明白那是什么意思。
“不用急，终有一天你会懂的。”说完，明海法师笑着离开了。
看着明海法师那故弄玄虚的背影，玄奘吐了吐舌头以示不满。
吃了馒头，玄奘闭上眼睛，捂着心口，想听听看自己的心是不是真的会说话。
除了周围蚊子饥嚎的声音，什么都没有。
明海法师是个云游僧，北到过突厥，南下过琉球，脚步遍及半个大唐，却只收了玄奘这一个徒弟。
玄奘最喜欢听明海法师给他讲游历的故事。突厥的碧草连天，琉球的海上明月，泰山的怪石云海。
每当听到师傅讲起这些美景时，总是能让玄奘浮想联翩，心中无比向往。
可一听到师傅讲他的修行事迹时，玄奘便兴趣全无。
所谓的修行，不过是帮李家的小孩起个名字，调节一下张家两口子的矛盾。或者是教会刘老汉如何种柿子，再帮王婶写个过年的对联等等，全都是这些鸡毛蒜皮的事情。而其中最跌宕起伏的，也只是帮助一名失足少女从了良。
玄奘问明海法师：“为什么要选择四海云游？”
明海法师回答他：“出家人出世修行，并不是为了逃避和脱离这个世界，而是为了学到更多的知识，强大自己的内心，然后用慈悲与智慧去帮助别人，普度众生，让这个世界变得更加美好。”
玄奘听后嗤之以鼻，觉得师傅真是会吹牛，就凭这些微不足道的事情就想改变世界？好笑！
玄奘入寺后的第三年，明海法师得了一场大病，卧床不起。玄奘停了一切功课，终日守在明海法师的床前，服侍照料。
对玄奘而言，明海法师不仅是师傅，更是家人。
经过半年的艰难医治，明海法师终于康复了。玄奘心中高兴，又能跟师傅一起去后山摘李子了。
从那以后，玄奘对医术便有了兴趣，开始自学。因为他发现，能救师傅的不是菩萨，而是郎中。
当玄奘兴致勃勃地跟师傅讲《黄帝内经》的时候，明海法师却拿起一旁的《妙法莲华经》说：
“虽然《黄帝内经》拯救了我的躯壳，但《妙法莲华经》却能拯救我的灵魂。”
玄奘不屑地摆了摆手说：“我只想拯救你的躯壳，灵魂的事，就让佛祖他老人家去操心吧！”
明海法师哈哈大笑，扭了下巴。
玄奘参透不了佛经的奥妙，可却能把医经理解的通透。
什么《黄帝内经》、《神农本草经》、《伤寒杂病论》等等，全都背的烂熟。
所谓理论与实践要并行，在掌握了一些理论知识以后，玄奘开始拿一同入寺的小伙伴练手，连蒙带骗地为他们把脉开药。后来每每提及此事，那几个同伴总是会义愤填膺地感激玄奘的“不杀之恩”。
再几年后，寺里的和尚有个头疼脑热，跌打损伤什么的，自己就来找玄奘开药，都不怎么找郎中了。
而六十多岁的明海法师也被调理的越来越精神，眼瞅着是要长命百岁的。
贞观元年，唐皇帝李世民登基，天竺国派使臣前来进贡。在众多贡品之中，就包含了来自雷音寺的一套珍贵的经书，大乘佛经。皇帝也是礼佛之人，特将此套佛经交给弘福寺，由德高望重的明海法师进行翻译。自然而然的，玄奘成了明海法师的助手。
花开花落，春去秋来，转眼三年过去了。
“等校对完这最后一篇，您老也就算是功德圆满了，今后有什么打算啊？”玄奘没抬头，继续抄着书问。
“为了翻译这套经书，我已经在这藏经阁里坐了三年，趁着腿脚还算利索，我还真想再去云游一次。”
七十岁的明海法师身体依然硬朗，起身走到窗边，看着远处的夕阳，一脸的向往。
“也是啊，自从你把我领回弘福寺，就再没出过远门了，不过就您这老胳膊老腿的，还能游到哪去啊？”
玄奘和明海法师的感情早就如同祖孙一般，无拘无束，随意调侃着。
“东南北我都走过了，如今我只想再去一个地方……天竺。”
“天竺？！”
玄奘停下手中的笔，抬头看着明海法师，从他微笑的眼神里，玄奘看到了一颗蠢蠢欲动的心。
“那地方十万八千里远呢，我可走不动，要去你自己去！我呀，就老老实实地呆在寺里敲钟念佛吧。”
玄奘嘴里嘟囔着说。
“恐怕这就由不得你了，哈哈哈……”
明海法师大笑着走下了楼，留玄奘一人无奈哀嚎 。
深夜，诺大的弘福寺空荡寂静，唯独藏经楼内有几片温黄的烛光。
为了赶在万寿节前把译好的经书呈给圣上，玄奘师徒二人已经熬夜多日，疲惫不堪。若不是玄奘逼着明海法师回去睡觉，只怕那老和尚今天又要熬到天亮了。一番整理过后，玄奘已经困得睁不开眼，没来得及吹灭烛火就直接睡在了地上。
恍恍惚惚间，玄奘做了一个奇怪的梦。
他梦见自己身在茫茫大漠之中，身边有一匹白马和几个怪异之人。梦中那几人的相貌模糊，似在跟玄奘说着什么，可玄奘却怎么也听不清。
玄奘闭上眼睛使力聆听，一个声音渐渐清晰起来。
“玄奘……快醒醒……玄奘！”
一番摇晃之后，玄奘猛然惊醒。而眼前的景象却是让玄奘愕然！
此时的藏经阁，已是一片火海！
玄奘猛地起身，用身上的衣服扑火。可藏经阁里全是书籍，大火早已蔓延开来，哪里还能扑的灭？
眼看着明海法师多年的心血，就要因为自己的疏忽而付之一炬，玄奘急的如同如烈火灼心一般，他抓起还在燃烧的书籍抱在怀中，生生用肉身灭火，连胸膛烧焦了都不管不顾。
火势越来越大，不多时整个阁楼就会垮塌，若再不逃脱，必定会被活活烧死。
此时的玄奘已近疯癫，执意要挽救经书，其他几个和尚迫于无奈，只能生生将他架了出去。
阁楼外，看着熊熊燃烧的藏经楼，玄奘心如刀绞。
“玄奘！”
突然间，只见一个精瘦的身影大喊着冲向藏经楼。
还不等众人做出反应，随着一声震天巨响，藏经楼轰然倒塌，炸开漫天的星火，如同万千萤火照亮夜空。
对玄奘来说，那个身影他最熟悉不过了。
“啊！！！”
眼看着师傅被烈火吞没，玄奘彻底崩溃，嘶吼着冲了过去。
身边的和尚发现玄奘已然打算轻生，奋力将他拦住，压在了地上。
可几近疯癫的玄奘力气奇大，死命地挣扎，四五个人竟也几乎按不住他。
就在僵持之时，主持明空赶了过来，用扁担狠狠地将玄奘打晕过去。
大火直烧到清晨才完全熄灭，看着明海法师烧焦的躯体，玄奘嚎啕痛哭，撕心裂肺。
玄奘永远也忘不了那一天，五月初三。
在自己二十岁生日的那天，他害死了自己最爱的人。
葬礼上，玄奘跪在碑前，磕的头破血流。
玄奘心中清清楚楚地知道，师傅为什么要冲进火海。
他冲进火海要救的并不是经书，而是自己。
至此以后，玄奘终日把自己关在明海法师的禅房里，抄录经书，整整十年。
十年间，大部分损毁的经书得以修复，唯独明海法师翻译的那套《大乘佛经》无法复原。因为那是全大唐唯一的一套，只有天竺国的雷音寺才有。
在明海法师第十个祭日那天，玄奘第一次走出了禅房。
那天，他在师傅的墓前坐了一个下午，只说了一句话。
“师傅，明天我带你去天竺。”
玄奘抓了一把坟前泥土，仔细用白娟包好，揣进怀中。
禅房内，玄奘打开明海法师的箱子，里面有长袍、水袋、竹篓、拐杖等，都是师傅曾经云游时用过的物品。
看着镜中模糊的轮廓，玄奘心想，或许师傅当年就是这般样子吧？
清晨，在弘福寺的大门前，玄奘回头望了一眼。绿树红花，和风旭日。一切景象都如同十几年前，他第一次迈进这大门时看见的一样。给人一刹那的幻觉，仿佛时间从未流逝过。
可美景依旧，故人何在？
玄奘深吸了一口气，轻拍了拍怀中包着的那一捧土，迈出了大门。
“走吧老和尚，我带你去普度众生。”
那年，玄奘三十岁。
当时的他无论如何都不会想到，这双迈出弘福寺的双脚己经踏进了一段无比奇幻的旅程。
而这段旅程，将会彻底改变这个世界。
下一章 【奇幻西游】玄奘之路（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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