蜻蜓是我小时候的玩伴,我们住在同一层职工宿舍里。约莫从五岁到十岁,我们几个年龄相仿的伙伴每日在一起玩耍。蜻蜓是最安静的一个,从不发表意见,只是跟着我们,开心了不会大笑,痛了也不会喊,总是浅浅地笑着,有时候让人忽略。小伙伴们都喜欢蜻蜓,因为她不争不抢。但是小伙伴们都不喜欢蜻蜓的爸妈——古叔和古姨,因为他们总是一板一眼,对蜻蜓也很少流露出亲切。
蜻蜓也是我们之中最能干的一个,在我们还沉浸在过家家的乐趣中时,她就已经对各种家务很熟稔了。古姨跟她说:“女孩子一定要会做家务,不然以后没男人要。”有时候蜻蜓看着等待她的我们总会显出内疚的神情,手上动作不自觉加快,但是一着急,总出错,古姨说:“怎么什么事情都做不好!”蜻蜓的小脸就立马憋的通红,闷着头也不反驳。我们同蜻蜓玩些骑马打仗的游戏,古姨说:“女孩子要有女孩子的样子,你这样像什么话!”我记得蜻蜓本来是会开怀大笑的,只是有一次古姨又说:“女孩子怎么好笑的疯疯癫癫,不听话!”反正后来,蜻蜓就不再大笑了。因为蜻蜓从来不和我们争抢些什么,我们也就总是很照顾她,但是有时候她太无声无息了,我们也会偶尔忽略了她,后来我忍不住问蜻蜓为什么从来不和我们争抢,她说:“我妈说得让着别人。”蜻蜓真就是这么做的,比她大比她小的她都让,有时候一些不是我们小团队的小朋友欺负蜻蜓,她也不计较,就这么让着别人,往往还是我们知道了之后再前去“讨伐”。
古叔古姨是不会因为蜻蜓被欺负了就去找别人算账的,他们觉得那是蜻蜓的问题,于是反复向蜻蜓强调,得让着别人,得听话。有一次,蜻蜓被欺负的受了伤,古叔古姨才第一次“出手”。那年蜻蜓七岁,放学回家路过职工宿舍侧面的一个斜坡,一群小子在玩小自行车,见到蜻蜓就怂恿蜻蜓上车,蜻蜓推脱不过,结果几个小子把蜻蜓连人带车顺着斜坡推了下去,蜻蜓不会骑自行车,但是由于惯性整个人也并没有倒,就这么坐在车上一路滑了下去,直到撞上了斜坡终端的三层阶梯才倒了下来,那时我放学回家看见蜻蜓连人带车倒在地上,又一声不吭站了起来,自行车的脚踏掉了下来,本应接着脚踏的小拇指粗的铁棍插入了蜻蜓的小腿,蜻蜓站着拳头紧握,牙关紧咬,脸色煞白,血顺着小腿在水泥地上流出了不知名的形状,唯独没有哭喊一声,也没有眼泪出来。我去叫了蜻蜓爸妈来,又跟着一起去了诊所,蜻蜓始终没有像别的孩子一样嚎啕,可是我看出她吓坏了。后来,古叔和古姨不断问蜻蜓怎么得罪别的孩子了,蜻蜓只是说没有,那是第一次我感觉到蜻蜓的喉咙里有颤抖的声音跑出来。在我的指认下,古叔总算去找了肇事的孩子。去了不到十分钟就又回来了,说是别人已经道歉了,就不好再计较。
八岁那年,爸妈工作的厂倒闭了,于是双双下岗,小伙伴们的父母也总有一方失了业,大家的生活都开始变得有些艰难了。那段时间,我是绝少可以吃到一些丰盛的零食的,嘴馋的欲望总得节制。有一回蜻蜓一家回来,自行车上放了一箱饮料,邻居叔叔随口寒暄,古叔笑着说:“蜻蜓想喝就给买了。”蜻蜓却一反常态开了口:“明明是别人送的。”古叔的表情尴尬扭曲到失态,快步上了楼,不一会儿我在底下听到古叔的声音:“不会说话就不要说话!下次大人说话你少插嘴!”我没听见蜻蜓说什么,但我猜想她又憋红了小脸。
厂倒闭了之后,各家都开始寻找别的行当谋生,不断有小伙伴搬离职工宿舍,十岁的那一年,我也搬家了,就此与蜻蜓分别。在那个通讯不发达,手机不普及的年代,与蜻蜓失了联系。刚刚分别时,我时常提起蜻蜓,但是时间一久,我又结交了新的朋友,就逐渐开始忘却了,不再打听她的消息,也不再能够想起她。小镇虽不大,也没有再见过面。只是听说他们一家在一直说要拆迁的职工宿舍住了好多年,我也没有再询问他们之后搬去了哪里。
不过我总算是又见到蜻蜓了,在我这次假期回家的时候。算起来,这已经过去十五年之久了。我陪着母亲在她朋友的童装店里闲聊,看到一位抱着孩子的女人走进店里,母亲起身打招呼,我知道了那是蜻蜓。蜻蜓看起来有些瘦小,脸色微黄,半长的头发草草束在脑后,显得疲惫。手中的孩子倒还算白胖,咿咿呀呀地在她手中自顾自玩耍。多年以后的再见让我有些无所适从,本不善于长时间未见的寒暄,就彼此局促草率地点了下头,听着母亲关于我们之间的些许调侃。我在母亲的话语中找时机将眼光从她脸上略过,也似乎看见了她的局促,我猜想,她还和以往一样容易觉得羞赧。
这次偶遇之后,我终于想起向母亲询问有关蜻蜓这些年来的经历,在母亲碎片式的叙述中,我大体拼凑起了她这些年来的生活。
在我们搬离后,古叔古姨在多次尝试做小生意不遂后,积蓄所剩无几,只得先找工作。古叔做出租车司机,古姨在私立中学做生活指导。古姨所在的中学在当地算好,因而学生成绩普遍不错,她在学校做久之后,愈加觉得女儿不会读书,倒是只会在家里拾掇家务,没出息,彼时蜻蜓在一所公立学校上初中。与古姨一起做生活指导的人,古姨称她刘姐,刘姐爱笑,但是笑容里总有点深长的意味,眼光中透露出世故的精明,总是把女儿挂在嘴边作为夸耀的谈资。她跟学生说:“我女儿也是你们高中毕业的,现在在A城挣好多钱了!”她跟古姨说:“女孩子还是要会读书,这样以后才能挣钱。”“女孩子还是要会挣钱,这样才能接触到好男人。”“你要培养你们家蜻蜓,光会干活一辈子就是干活的命!”古姨深以为然,更将刘姐树立成了标杆,立志要将蜻蜓往更加光明的道路上引领,第一步就是得让蜻蜓考上这所中学。
古姨每天向刘姐取经,依样画葫芦来安排蜻蜓的生活。刘姐说她女儿每天只睡6个小时,那蜻蜓每天也只能睡6个小时;刘姐说她女儿每次吃饭书本都舍不得丢,那蜻蜓在吃饭前也总得在书本前流连一下才不会挨骂;刘姐说她女儿在家里贴满了各种公式和单词,那蜻蜓也必须生活在贴满字的家中。再后来,蜻蜓就病了,眼神空洞,闷闷不乐,食不下咽,常常一个人发呆,叫她也不应。古姨带她去看了医生,医生说是患了轻微的抑郁症,古姨说:“你就是每天不知道干正事才会闲得生这种金贵的病!”蜻蜓生病了,古姨期望女儿金榜题名的大梦也就此破碎了,于是她一边忿忿地关注情绪脆弱的蜻蜓,一边感叹自己的命不好。蜻蜓没能考上古姨工作的高中,也没考上其他的高中,古姨让她直接上了中专。
蜻蜓就此离开了小镇,古姨虽然对女儿颇有不满,但到底还是担心本就患病的蜻蜓无法照顾自己,初时每天与蜻蜓通话。过了一个月的时间,去了L城的蜻蜓竟明显鲜活了不少,抑郁症看似也好转了。蜻蜓虽然没有一个人生活过,但是洗衣打扫那些是早就干熟练的,因而也把自己照顾的不错,再加上本身性格温顺,和室友同学,也都相处的挺好。古姨从电话中感受到,蜻蜓对于离开了她的生活,倒是欢喜的很。在L城读了三年中专后,蜻蜓的抑郁症近乎完全好了,古姨本盘算着要蜻蜓回小镇,没想到蜻蜓竟先斩后奏说在L城找了个工作。古姨有意责怪蜻蜓竟如此不听话,后来想着,在L城怎么说都比在小镇挣得多,这样子说不定还是可以像刘姐的女儿那样挣大钱,遇见好男人的。蜻蜓工资不高,但是也不需要古姨贴补多少,古姨觉得这样也好,起码说出去女儿在外自己养活自己,面上也有光。
蜻蜓在外工作了三四年,古姨开始操心起了她的终身大事,却得知蜻蜓已经有了男朋友。古姨觉得冒火,感到自己的权威受到了侵犯,觉察到女儿愈加脱离自己掌控了,这样大的事情居然也不过问她的意见。数落了蜻蜓一番之后,详细询问了男方的情况,觉得与蜻蜓也合适,就又觉得高兴了。召集了几个小姐妹专程说了这个事情。结果几个小姐妹的反应出其意料,一致怂恿她赶紧把蜻蜓弄回来。
“我不是吓唬你,女孩子可不好嫁在外地,还是在我们本地找一个靠谱。”
“就是,本地人才知根知底,你家蜻蜓又不灵光,别被人骗了都不知道。”
“还有啊,人家是L城本地人,你家蜻蜓小镇出来的,你真当别人看得上你家蜻蜓?说不定就是看你家蜻蜓老实好欺负,你们家在L城又没熟人,回头蜻蜓让人欺负了,都没人给撑腰。”
“说的就是了,就算要结婚,也得定居在我们镇,可不能让蜻蜓嫁在了他们家那边,姑娘家家的跟上赶着似的,不像话不像话。”
“你就赶紧把蜻蜓弄回来吧,也不差在外面挣的几个钱,回来了找份工作一样上班,我们给搭桥,保证你家蜻蜓找着好工作。而且我们几个姐妹儿还能给蜻蜓介绍对象,大小伙子多得是,我们给你把关!”
“就是我们给介绍,你别担心,保准给你家蜻蜓介绍条件好的……”
几个姐妹还在说,古姨早已没心思听了,她觉得她们说的都对,确实得赶紧把蜻蜓弄回来了,当天晚上,古姨就给蜻蜓敲了一通电话。
据古姨说,蜻蜓在外面呆的越来越不听话,以前她说什么蜻蜓都没有二话,言听计从,现在可好,倒是学会了顶嘴,好说歹说都不愿意回来,看来这外面是真不能呆,专会教人学坏,万幸有小姐妹的提醒。母亲和我说,古姨在电话里软的硬的都试过了,蜻蜓就只是沉默,可是最终,蜻蜓还是回来了,因为古姨说,如果蜻蜓不回来,她就喝药死掉。
蜻蜓回到小镇之后,古姨跟她进行了一次长长的谈判。古姨跟她立下条件:要不然就让男的结婚之后留在小镇,要不就分手。蜻蜓什么也没有说,但是后来男的来小镇找蜻蜓了。古姨跟男的立下条件:要不然就结婚之后留在小镇,要不就分手。男方也什么都没有说。但是临走时他说他愿意为了蜻蜓来小镇,据说蜻蜓当时特别开心。可是后来,男的却再也没来过,只有一通电话,隔绝了与蜻蜓之间的情谊:“我爸妈说了,如果以后留在你那,相当于倒插门,太丢我们家人了,所以我不能去找你了。”
分手之后,蜻蜓似乎又有了当初抑郁症的症状,古姨着急,又气愤,对着蜻蜓喊:“惯得你什么臭毛病!离了男人不能活的样子,你说你有什么出息!你这种样子哪个男人敢要你!”往常对于母亲的歇斯底里,蜻蜓在没患病的时候都会选择默然,这次却意外地开了口:“不是说阿姨们会给我介绍,让他们介绍吧。”古姨后来联系她的那帮小姐妹,结果被泼了一头冷水:“不是我不帮忙,只是你们家蜻蜓条件确实不怎么样,个子小,人又不漂亮,学历又低,现在还没个工作,你们家条件也不怎么好,蜻蜓现在还有个奇奇怪怪的病,谁会要她啊。”古姨听到这样的说辞只感觉一口气堵在胸口,但又不好意思发作,只说:“那你当初自己主动说要帮我们蜻蜓介绍。”得到的回应也都差不多:“我当初也是为了帮你把蜻蜓弄回来,也是为了你好,你可不好不领情。”古姨喑然。
蜻蜓稍微稍稍恢复之后,在当地的厂里找了个会计的活干,生活也算渐渐回到正轨。有一天古姨下班回家特别高兴,少见地对蜻蜓眉开眼笑:“跟我一起上班的你那个刘姨,帮你物色了一个优质的对象,要我说,还是你刘姨有本事,培养出一个那么优秀的女儿,认识的人又多。”过了两天,蜻蜓就被安排着和S见面,古姨和刘姐也在场。S比蜻蜓大6岁,个头不高,身材瘦小,戴着一副眼镜,乍看是一副老实的样子。据说在收费站上班,工资不高但是胜在稳定。不过要按照市面上对男人的评定标准来说,这男人离优质还是差了很多光年的。古姨见了之后觉得不满意,之后委婉地向刘姐表达了一下,刘姐精明的小眼睛中透出不可思议:“你这有什么不满意的,这小伙子哪里不好啦,确实长相不怎么样但是男人漂亮没用的,工作虽然挣不着什么钱,但是不用担心失业这是多好的保障呀,你们家蜻蜓就得找个老实的,要我说,找了他是你们家蜻蜓的福分!”古姨觉得也有道理,毕竟刘姐费心介绍,不好太挑剔,而且自家女儿确实条件不怎么好,也不能指望找个怎么好的。
此后不到一年,蜻蜓就和S结婚了,没有人知道蜻蜓是怎么想的,但是古姨很高兴,因为那个曾经听话的女儿又回来了,她说一不二的权威又树立起来了。结婚之后,两人搭伙过日子,本也相安无事,即便没什么感情,但是也还保持客气,蜻蜓没什么话,S也不说话,整个家里面都一片死寂。结婚不到一年,蜻蜓怀孕了,蜻蜓虽然不爱S,但是还是感到愉悦,这是她回到小镇之后,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愉悦,她甚至下定决心要和S认真相处,培养感情,经营起一个温暖的小家庭。可惜命运从来不眷顾蜻蜓,总是要将她难得的幸福用剜割的方式掠夺,好像是欺负蜻蜓痛了也不会大喊。蜻蜓发现S出轨了。再后来,蜻蜓发现S原是结过婚的,出轨的对象是他的前妻。蜻蜓没有去质问S,她只是痛苦,她痛苦得喊不出来,甚至不知向谁求助。再后来,古姨也发现了S的异常,蜻蜓才说出事情本末。古姨哭喊着痛骂刘姐,说她黑心肠,说她恶毒,说她害自己,甚至一度拿起电话要去讨伐,可是最终还是懦弱了。冷静下来后,她问刘姐,为什么当初不坦诚S离过婚,刘姐说:“我当时看你已经不很满意了,就不好再说这件事情了,我想着虽然离过婚,但还是好小伙子,也跟你们蜻蜓合适,我这不是也想促成一段好姻缘,你可不好怪我吧。”古姨无力争辩,哭诉着告诉刘姐,S出轨了,要让蜻蜓跟S离婚。刘姐听后像突然被人打了一闷棍,弹起来说:“这可千万不能离婚,女孩子离了婚还值个什么钱!你跟蜻蜓姑且当做不知道,男人哪里有不出轨的,忍忍就过去了!”古姨虽然觉得刘姐的话有点道理,但是她已经有些不太信任刘姐了,无奈之下,又去找了自己的姐妹。
姐妹们却也是众口一词,纷纷阻挠古姨让蜻蜓离婚的想法。
“我说你可真是傻的,这好不容易蜻蜓有了归宿,哪好这么轻易就离婚?”
“要我说也是,更何况蜻蜓现在还有了孩子,你难道要让孩子一出生来了就没个爸爸?可不要那么愚蠢吧。”
“而且这孩子也是个筹码,蜻蜓有孩子了怕什么呀,跟那个前妻斗,还怕斗不过不成,我们都可以给你撑腰!”
“是的是的,可不要再想着离婚了,女人离婚了还带着个孩子哪里有人会要?可不要犯傻呀你!”
“不好离婚的……”
古姨听了这许多人都是一致的意见,便想着大家都这么说那就肯定没错了,对!可坚决不能让蜻蜓离婚,忍忍就好了!
事实证明,忍忍也是不会好的,他们还是离婚了,蜻蜓听了她妈的没有提离婚,也没有戳穿他,离婚是S提的。原因是要和前妻复婚。于是在孩子出生之后一年,他们便办理了离婚,蜻蜓独自抚养孩子。S从不来看孩子,只每月给微薄的抚养费,权当是给自己的安心剂。
蜻蜓还是不哭不喊不抱怨,倒是古姨,动不动就会流眼泪,哭着责骂蜻蜓:“我为什么生了你这么个不中用的,别人家的姑娘嫁人总给家里赚来钱,你看看你,男人也留不住,还生了个跟你一样的赔钱东西,到现在还在糟蹋我的钱,我的命怎么就这么苦!”古姨哭的多了,蜻蜓就麻木了,似乎早已不指望再从这样的家庭感受到什么温暖,母亲终日阴沉着脸,父亲也嫌弃自己丢脸,唯独自己的女儿,还能带给她些许安慰。
有了女儿之后,蜻蜓没有再出现抑郁症的症状,我猜想,她大体是怕自己倒下了,便没有人会替她照顾女儿。蜻蜓的故事,就此告一段落了,母亲说完了故事,开始发表感慨:“蜻蜓小时候多听话一孩子,在外面呆久了不听话了才会变成现在这样,她要是早听了她妈妈的一毕业就回家来,哪里会有后面这些事。”
“只怕她是太听话了。”我心里想着,但并没有说出来,因知自己无法改变母亲根深蒂固的观念。只是想到一毕业就将面临的归家轰炸,就不禁背脊一凉,便借口写论文逃离了这一让人胆寒的境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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