未成沈醉意先融
“小姐,落雪了,我让他们再添点炭火。”青铃放下绷子,就小跑着出去了。来京城已经五天了。我站在窗边看到雪花纷纷扬扬地落下,院子的青石板上未化完的雪上又覆盖了一层新落的雪花。京城可真冷啊,初时的新鲜感早就随着寒风散了一大半了,对面的屋檐下挂着长长短短的冰凌,前两天还见过的在对面屋顶晒着太阳的猫咪也不见了踪影。院子里的几株腊梅开了,星星点点地散在雪景中,红艳艳的。今天是元夕,过了今晚就能回去了,我暗自开心着,总算可以不用穿着厚厚的衣服了。
爹爹是应邀来带着家眷来宫里参加元夕宴会的,爹爹在除夕前就开始准备上京事宜了,除夕守岁后第二天即启程,我虽生于北方,可是自小便被爹娘带着在南方长大的,我自是对爹爹和我说的紫禁城的红墙雪景心有向往,原本听闻今次有机会来紫禁城,好是雀跃了一番,只是来了随着雪景而来的各种不适应让我还是想回到温暖的南边。
门“吱呀”一声,我转过头,爹娘走了进来,后面跟着三哥哥,我忙迎上去,扑到娘怀里。在爹娘面前,自是不用大家闺秀的做派。
爹在一旁佯怒:“你这丫头,要是在外人面前可会让人笑话的。”
娘也刮了一下我的鼻子:“蕊儿,冷不冷?”
我皱着眉抱怨:“这也太冷了,我要回去!比起京城的雪景,我还是喜欢咱们那边的花市。”
三哥哥在一边嬉笑着开口:“小妹,等咱们回去了,三哥带你去花市,买你最喜欢的桃花,希望你的桃花早点到!”我有些羞赧,站起来就要去追打他,爹娘笑着看我们打闹。
娘拍拍我:“嗯,等咱们今晚参加了宴会之后,明后天就启程回去。这里太冷了,我也待不住”
爹捋了捋胡子:“好,好,咱们明日便启程。”我和三哥都欢呼了一下,爹皱眉,也只是说了一句:“你们啊!”可是嘴角却是扬着的。末了嘱咐我出门时多穿一些御寒的衣物,三人便关门出去了。
自小出生于卢氏家族,卢氏家族中人丁旺盛,人才济济,唯独女孩子很少,我的家中也是,我有三个哥哥,家中独我一个女儿,爹爹说我的名字里面就带着他们对我的爱,自小爹娘和哥哥们都对我倍加疼爱,他们从不要求我去背那些恼人的女德女戒,我的琴棋书画也是和哥哥们一起学习渐渐精进的。记得小时候学女红,我不肯独自学,爹爹竟也想叫最小的三哥哥陪我一起学几天,在三哥哥惊恐的眼神中,小我一岁的青铃被母亲领进了府里和我一起学习女红。爹爹这才放他回房读书。
午饭后,我便开始梳洗装扮,只等着快些参加完宴会,好早前动身回家。终于,太阳偏西的时候,宫里差人来接我们进宫了。爹爹和哥哥们在外面骑着马,我和娘,青铃还有荣姑姑在马车上。
虽然晚饭时间还没到,但是街道已经开始喧嚣了起来,我不敢掀起帘子看,出门在外,自是要遵循规矩的,只是从偶尔翻动的门帘看到外面的熙熙攘攘的人群,街上挂满了灯笼,偶尔有几个穿着新装的孩童嬉笑着跑过,传来银铃一样的笑声。三哥哥和二哥哥怕我无聊,骑着一边走着一边和我说着话。
很快我们就到了,雪小了一些,三哥哥扶着我下了马车,刚刚下马车站定,就看到了眼前紫禁城的雪景,皑皑白雪覆盖着红色的宫墙,风吹起,夹杂着几株腊梅树上的点点雪花,落了一些在披风上,真真是日暮诗成天又雪,与梅并作十分春。三哥哥凑过来问:“我没骗你吧,紫禁城的雪景是不是让人流连忘返啊!”我忙不住点头。爹爹在前面咳嗽了一声,提醒我们:“马上就进宫了啊!”我俩忙收声,乖乖地立在后面。
侍官们带着我们进到宫内,走进宫门内的我仿佛走进了一场梦,栩栩如生的铜鹤望着雪,屹立檐头的脊兽。有披上白纱的宫殿群,沾染飞雪的窗棂。有沉睡的石鼓,还有肃穆的一片片琉璃瓦也因为落上了雪而显得有点可爱,我一边走着一边张望着,不知不觉就落在了人群后面,等我回过神来的时候,瞧见前面的人已不是爹娘和哥哥了,我不禁慌了神,在这里迷路该怎么办啊,我忙想着快步赶上去,谁想到脚上的鞋在刚下过雪有些湿滑的路上却突然空踩了一下。
我努力平衡着不让自己摔倒,在这样的地方要是摔倒就太失礼了。堪堪站稳了,拂了拂衣服上和头上的雪,融化的雪化成水钻进披风里有点坠得慌,再加上和家人的失散,我有点窘迫,不知所措。突然旁边冒出一个声音“这位小姐,是否需要帮忙?”我抬起头,正对上一个面容清俊的侍卫,和哥哥们的随和亲近不一样,他深潭一样的眼睛透着不符合年龄的沉着。雪还在落着,我们的头上都落上了雪花,我不敢动也不敢回话,我觉得现在的我应该还是在梦里吧。
直到有个声音喊他:“容若,我们要抓紧去内殿了。”另一个相同打扮的侍卫走上来,这时候,三哥哥也找了过来,看到了我,忙和他们道了谢,带着我去找爹娘了。爹娘看到我好好的,才放下心来,一点都没有责怪我的意思。
“容若,原来他叫容若啊!”他的名字可真像他,那么从容,沉稳。接下来直到回家后的几天,我觉得我依旧置身于那场紫禁城的雪里,就连三哥哥来说带着我去最爱的花市我都不想去了,我这不是已经遇到我的花儿了吗?
忆君心似西江水
我向青铃请教怎么才能绣出她那样精巧的荷包,怎么绣出更多好看的样式,爹娘和哥哥们都奇怪,我怎么突然爱做女红了。我的女红之前一多半都是青铃帮忙完成的,他们知道我不愿意把看书画画和弹琴下棋的时间花在这个上面。只是可惜练习了好几天,我绣的鸳鸯看起来似乎总是有点奇怪。
几天后,我正在院子里看着新长出来的几株花,花苞开始开始绽开来了,荣姑姑突然进来:“小姐,圣上下旨给你赐婚了,老爷让您到赶紧前厅去。
没想到,皇上居然给我赐婚,赐婚的对象就是他,纳兰容若。这次圣上举行这次的元夕盛宴让各地的官员们带着家眷去京城赴宴就是想要帮纳兰大人选儿媳。只是不知为何,选中了我。欢喜从心里生长,蔓延到我的嘴角,只是我感觉接圣旨之后爹娘和哥哥们似乎没有那么开心。
到了内厅,倒是三哥哥先开口问的我:“妹妹,你告诉我们,你是不是对纳兰容若有情意?”
我一怔,脸红着不知道该怎么回应,不好意思地低下头,三哥叹了口气:“妹妹,这几天我打听了,纳兰容若有之前有一个青梅竹马的表妹,感情很好。被召进宫成为了皇帝的宠妃,哥哥担心你,京城又离家那么远,而且他……”哥哥还在讲着,我的心却开始空了“原来他是有心上人的啊……”
那天遇见他的场景又再次闯进我的脑子里,深潭一样的眼睛,带着一丝关切,问我需不需要帮忙,从小到大,我从没有如此慌张过。可是如果这次再不开口,是不是这个梦就真的不再了。
爹爹脸色沉静看着我:“蕊儿,纳兰容若虽是好婚配,但爹爹更希望我的女儿能够幸福,你要是觉得委屈,我就去跟皇上请求,咱们不要这门婚约。”
咬着唇,我下了决心,抬头看着爹爹:“爹爹,我想嫁给他。”
也许他们从来没看过我这样,愣了愣,欲言又止,最终还是没说出口,慢慢站起身来,走了出去。
红烛秋光冷画屏
“小姐!小姐!”听到青铃轻声唤我,我回过神来。青铃有点担心地看着我:“小姐,奴婢怕针会扎着你的手。”说着就拿下我手上的绷子。给我端来一杯茶:“小姐,我都很久没看到你像在我们府里那样笑了,老爷夫人要是知道你现在这么不开心,该多心疼啊……”
青铃的话又让我的思绪飘出了窗子。婚期定在初夏,是我最喜欢的时节,不过似乎落落疏帘和蝶衣晒粉也随着我出嫁的时候落下了娘家。出嫁的时候,我满怀欢喜,那天十里红妆,凤冠霞帔。京城的姑娘们皆羡慕我和容若的好姻缘,只是离开家的时候,爹娘和哥哥们都红了眼。
我笑笑对着青铃:“青铃,我现在是纳兰府的少夫人了,应该是要比卢小姐成熟一些才行的。”三哥哥总是会让人带来书信,家人很关心我,怕我不习惯。
其实容若待我很好,会照顾我的胃口,吩咐厨房做我喜欢的点心,会因为这边的气候干燥而让大夫帮我调理我身体,也会帮我回阿玛和额娘的话。只是我只知道那是夫君对娘子的好,我和他之间总有一些说不出来的隔阂。
我们单独在一起的时候,会坐在一起看着自己的书,或是我做着我的刺绣,练练字,他忙起来总是会忘了时辰,我只能通过换热茶来提醒他休息一下,和他一起的这段时间我的刺绣倒是越来越好了,青铃说我很快就会超过她了。
我想等我的女红再好点的时候,我就能绣容若最喜欢的那几株睡莲了。我们的卧室窗户对着院子的池塘,为荷塘添上一丝生机。容若养了几株睡莲在里面,静静地开在湖中,有时候有一两只蜻蜓和蝴蝶会停在上面,有时候我抬头,常能看见容若望着睡莲出神,我想他应该很珍视它们吧。
天色开始暗下来,突然雷声大作,仲夏的午后总是这样,刚刚还蝉鸣不止,下一秒就开始下起雨来了,不过下了一场雨后就不会这么闷热了。今天雨似乎下起来没完,雨势一直都没有降下来,青铃站起来,想去关窗,我抬眼看见了荷塘里的那几株睡莲,被雨水打得似乎有点蔫了,随着荷塘的水波飘到了池子的边缘,我忙站起拿着伞出去,再这样下去,不知道会不会被雨淋坏了。
青铃看我匆匆忙忙走出来,忙跟上来:“小姐,小姐,雨下得太大了,我们回去吧,别着凉了!”
我走到荷塘边上,蹲下来,给睡莲撑着伞,仔细看看它们,睡莲落了几片花瓣在池塘里,幸好它们飘到了离岸近的地方,我还能方便照看一些。青铃跟上来也给我撑着伞。我让他回去,雨太大了,可她还是坚持陪着我。
只愿君心似我心
雨慢慢小了下来,我蹲得腿有点酸了,睡莲也终于恢复了原先的姿态,我松了口气,放下心来。想要站起来,突然一只有力的手扶了扶有点摇晃的我。
抬起头来,突然就撞见了那双深潭一样的眼睛,语气里带着一丝关切:“怎么待在这里啊?这么大的雨,淋着了容易着凉的。”我忙摇头:“没事,没事,我是看雨太大了,有点担心这几株睡莲会被淋坏。”
容若突然就笑了,抹了一下溅到我肩上的水珠:“睡莲没事的,倒是你,要是淋坏了岳父母和哥哥们该怪我了。”说着转身拉着我往屋里走,我只隐隐约约听到他边走边嘀咕了一句“傻姑娘!”
不知道为什么,自从那次在荷塘的对话之后,感觉我和容若似乎亲近了一些,我们坐在一起的时候闲聊的时间开始增加了。现在我才知道原来作为御前侍卫的他居然怕猫,只因为小时候被猫挠过。这段时间我的睡莲也快要绣好了。
那天,我正绣着睡莲,容若看着书,屋里只有熏香的烟在袅袅地上升,容若看书看累了,习惯地看着窗外的睡莲,突然转头问我:“蕊儿,你说人世间最让人惋惜的是什么?”
我停下手来:“人世间最让人惋惜的莫如一字。”容若看了看我:“是空吗?”我摇头,他想了想:“那我猜不出。”我看着他:“是若,容若的若。”嫁过来之后,我常常在想若是那天未和家人失散,未曾在雪中遇见容若,若是他还与青梅依旧相守,他会不会比现在更快乐。
容若不说话,只怔怔看着我,好大一会,他走过来,坐在我的旁边,伸出手来,轻轻握着我的手。
且以深情共白头
京城又开始飘雪了,好冷啊。容若还是很忙,他怕我冷,总是吩咐多加些碳火,让屋子里暖和一些。这几天,我的胃口不太好,有点懒懒的。不知道是不是冬天的原因,大夫午膳之后来诊治,说是我有了。我和容若有孩子了,欣喜之余还真有点害羞,容若开心地有点不知所措,围着我直打转,我好笑地看着他,这和我第一次遇见的他可真不像。青铃也在一旁开心地催促我快点给家里写信,告诉爹娘还有哥哥们这个好消息。
容若问我想吃什么,想做什么,这段时间他要多陪陪我,我笑着看着他:“我还想和你再去看一场紫禁城的雪景。”他忙答应:“当然可以啊,我现在就去禀报圣上。让他允许我们进宫一次。”说着就要往外走,我忙拉住他:“现在这个时辰谁还往宫里去啊。”他看看窗外,不好意思地挠挠头:“我忘了。”
再到下一场雪时,容若带着我去到了宫门口,此刻的紫禁城依旧是那样的如梦似幻,就像我们第一次遇见的那般,白雪镶红墙,碎碎坠琼芳。只是不同于那时,现在的我已是他的妻子,我们没有撑伞,我们慢慢走着,雪又一次落在了我们的头上,染白了青丝,容若心疼地想要扫去我头上的雪花,我抬头看着容若:“容若,你看,我们再走走,就能一起白头了。”
他揽着我,扫掉了我头上的雪,拿过伞,为我撑着,用他深潭一样的眸子看着我:“傻姑娘,我们当然能一起白头啊。”是啊,就算不下雪,我们也可以一起到白头的吧。
我和容若说:“容若,等到春天,我们在荷塘边上一起栽一株合欢树吧,这样等树长大了,夏天大雨的时候就能保护睡莲啦。我们就不用再去撑伞了。”容若揽着我的胳膊紧了紧:“好,都听你的。”
雪还在纷纷扬扬地落下来,京城的每一场雪都好大啊,不过每一场雪我都很喜欢。
一生一世一双人
我的肚子一天天地长大了,大夫来看复诊的时候也说情况还不错,唯一担忧的就是因为我体质不算太好,可能会有胎位不正的风险。这几个月,容若天天回到家里就和肚里的孩子说话,常常在和他聊了一阵后就开始教训他,让他好好摆正自己的位置,别让娘亲辛苦,每次听到他这么说我总是忍俊不禁,在人家面前威风堂堂的纳兰大人居然威胁自己的孩子。
爹娘和哥哥一起来看我了,爹爹因为公务只匆匆地过来坐了一阵就被知府大人请过府去了,娘亲看我现在和容若的感情这么好也打心眼里为我高兴,三哥哥还兴奋说要给孩子取名字呢,容若拦着说着孩子的名字一定要自己取,两人吵吵闹闹地,逗得我直笑,三哥哥和我悄悄说,容若在他面前还夸我林下风致,有咏絮之才。现在的他还真是不沉稳。
终于孩子要出生了,我觉得是不是孩子急着出来想要对父亲的话有所回应了。青铃赶忙去喊稳婆,肚子一阵紧似一阵地疼痛,稳婆赶来后还是说我胎位不正,孩子是横产,可能会难产,我听到容若在外面焦急的声音,听到他想要进来被人拦住,我也尽力地想要靠自己生出孩子,渐渐地我感觉自己的力气在流失。只能在心里默默许愿孩子能够平安。
我已经没有力气了,模模糊糊地听到稳婆说我出血太多了,可能很危险了。青铃在一边急得哭出来了,我想安慰她。这时候只听得“哇”地一声,我松了一口气,费劲地睁开眼睛,稳婆还没来得及把孩子抱给我看看,容若已经跑进来,坐在我的旁边,握着我的手,他的手似乎有点颤抖:“蕊儿,我们的孩子已经出生了,你要赶快恢复啊。我们还要一起看雪,一起看朝阳,一起看日暮,我们还要一起看着孩子长大呢,我们的合欢树还没有长大呢,我们还要一起给睡莲撑伞呢,我们说好要一起白头的……”
手上有点湿湿的,意识开始有点朦胧了,我努力笑着,抬起手想要擦去他的眼泪,听着他说的话,我想开口跟他说:“我真的好想好想和你一起,哪怕只是在你看书修典籍的时候静静地坐在你的身边,抬起头看着你望着睡莲的模样。好想好想和你一起看京城的每一场雪,好想好想……”
恍惚间,似乎听到雪落的声音,睁开眼看到了红色的宫墙上覆盖着雪花,凛冽的寒风夹杂着红色的腊梅花瓣吹过我的头发,我的对面站着他,雪慢慢地落下来,我们静静地站着,他的头上渐渐地落满雪花,容若,不要伤心,其实我们遇见的第一天就一起白头了啊。
后记
八年后的同一天,纳兰容若因为“寒疾”正躺在床上,一旁的大夫冲着旁边的家人摇了摇头,一阵咳嗽之后,他坐起来半卧在床上,喘匀了气,抬起眼来习惯性地看向窗外,窗外的合欢树葱葱绿绿地覆盖着荷塘,荷塘里的睡莲飘在湖面上。他好像又看到了那个暴雨中给睡莲撑伞的傻姑娘,他扬起嘴角轻轻地呢喃着:“蕊儿,你知道吗?我们的合欢树已经长大了,再也不用担心睡莲被雨淋着了,我现在可以去给你撑伞了……”
窗外吹进来一阵风,窗外的合欢树飘落下粉色的绒花,有一朵飞落到窗边桌上的画卷上,画卷上似乎是一个女子,不甚清晰,只看得清上面的一行字“被酒莫惊春睡重,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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