表哥比我大一岁,但远比我要成熟。这种成熟绝不是因为一岁的年龄优势,倒像是一种与生俱来的气质,和一种我难以企及的鸿沟。
在我上小学之前,母亲带着我在外婆家住了一段时间。外婆家住在县城,外公在那边租了个房子,从事什么工作我至今也不清楚,但当时觉得进城是一件很了不起、并且可以向同伴吹嘘的事情。当时还没有城乡公交,每次去,我和母亲需要拦一辆私人黑车。私人黑车通常是一辆五菱面包车,车轱辘和车身有着干巴巴的黄色泥点,车内的座套和窗户上覆盖着一层油腻的黑色污垢,即便这样,也是一人五元,价格不菲。
我从小就爱晕车,我闻着车内浓重的油烟味,感受着晃晃悠悠的车身,不一会儿就感觉头晕目眩,胃里直倒酸水,额头和后背出了一层冷汗。妈妈看我小脸泛黄,就赶忙拿着橘子往我嘴里塞,并安慰我说一会儿就到。大人说的话不可信,母亲说的一会儿竟然长达半个小时。期间我紧闭着双唇,不停吞咽着顶上来的酸水。没有意外,一下车,清新的空气扑鼻而来,我感到头晕得厉害,额头处传来一阵颤抖的酸意,头一垂,吐了。母亲捶打着我的后背,我哇哇地吐着,恶心的感觉此起彼伏,胃随时都有可能不小心顺着喉咙滑溜出来。就在这个时候,我听见边上传来一个稚嫩的声音,但却拥有着大人的语气:喝水,喝水就不难受了。这句话让我抬起了头,好奇把恶心吓到了肚子里,我看见他上身光着,肉嘟嘟的反着光,下身穿着一个黑色的小裤衩,腿上许多磕碰之后的乌青,脚蹬一双蓝色的凉鞋。他此时眉头紧皱着,向我递过来一瓶矿泉水。我抬头看了看母亲,母亲对我说:拿着吧,他是你哥哥。
县城一点都不好玩,地面都是水泥地,车辆繁多,大人不让出去乱跑,还不如在乡下玩泥巴。但这个大我一岁的哥哥却每天精神饱满,行使着哥哥的责任,带着我东跑西窜。他带着我去公园玩水,带着我在草坪上奔跑,带着我在车辆间乱窜,带着我去商店买雪糕……一切都显得新奇而又大胆。他一边引着我玩,一边为我做解说,像一个专业的导游,而我像是一个初来乍到的游客。他有一次给外婆要了二十块钱,带着我去公园坐摩天轮。二十块钱诶,他是怎么说服外婆的?我看着离我越来越远的地面,地面上的人都变成了小蚂蚁,隐隐有些惶恐不安,他却指着远处的风景欢声高呼。我很难想象,他是比我大一岁、刚刚7岁的孩子,我在他面前宛如一个初生的婴儿。
我上了小学之后,就没怎么见过他,但却有一件关于他的英勇事迹从母亲口中传到了我的耳边,令我惊讶不已。母亲说,你舅舅家的哥哥,独自坐公交车去县城玩(上小学之后有了城乡公交,但依然是私人的,而且数量极少),回来时没有钱坐公交车,你猜他怎么回到家的?怎么回到家的,我说。母亲带着一种不可思议的笑容对我说,他在公园捡了些瓶子,给一个老头讨价还价,卖了两块钱,他拿着这两块钱回到了家!我表面故作冷静,没有回复母亲,但我心里却已经翻江倒海。他是怎么做到的?他怎么敢独自坐公交车?他又是怎么想到去捡瓶子来赚取来时的路费?他幼小的身体却做出来大人都难以企及的事情。他是我大我一岁的表哥,此时却跟母亲站到了大人的行列。
时隔6年,乡镇里组织小学生朗诵比赛,校长推举我和一个女生去朗诵。就这样,我来到了乡镇的一个中学。舞台搭建在学校食堂,看起来有些简陋,几根铁架上面搭着一块木板,顶上盖着一层破布,一盏大灯挂在铁架上面,打在舞台中央。下面坐满了初中的学生,他们穿着统一的制服,乌压压的占满了食堂。看着这有些隆重的场面,我有些紧张,低着头反复读着朗诵稿的第一句。这时,我听见有人在喊我,我扭头一看,看见了他的身影。他比之前高了,也壮了,校服显得有些小,但眉眼没有什么改变。他说,你要朗诵吗?不用紧张。他伸出有些粗短的手指,向后一挥,这都是我的同学,我让他们给你捧场。我笑着向他点了点头,准备上台。我读了几句之后,渐入佳境,我忍不住看向台下的哥哥,他此时正像一个指挥家,双手挥舞着。我被他调动了起来,随着他双手的摆动,我感情充足,达到了顶峰,——“终于我也像羽毛丰韧的雄鹰,即将冲上蓝天!”——他拍手鼓掌,好!好!身后的同学也一个接一个地鼓起掌来,掌声像潮水一样涌动起来。我鞠躬,下了台,走到了他的身边,看见他带着长辈的自豪对同学说,看见了没有,这是我的弟弟,朗读得多好!
再后来,我再见他就是年后去外婆家串亲戚的时候了。那个时候,外公生了重病,本来庄严威武的外公突然换了气质,说起话来断断续续的,看见我们的到来,激动得只会傻笑。表哥也在我不经意间结了婚,成为了两个孩子的父亲。但我一点都不惊讶。他对自己的爷爷奶奶,也就是我的外公外婆很好,时常待在外公身边照顾他。
在我心里,他有着标准且浓重的男人形象。他浓眉大眼,嘴唇微薄,鼻梁高挺,鼻尖略有些鹰钩。他、舅舅、外公的眉毛都很浓重,但外公的眉毛比较长,飞出眉梢,下嘴唇略厚,傻笑起来有种弥勒佛的气质。而我对表哥也有一种通俗的描绘,他有点像张嘉译,微微发福,笑起来有种偏女性的沙哑,这种笑声似乎有种魔力。但猛地一看,又有点像周润发,眼睛囧囧有神,但缺少关公似的下拉嘴角,少了一点不怒自威。
他忙里忙外,做了一顿丰盛的午餐,喝了点酒,有时还会说些不着调的话,抽香烟时也会不留痕迹地叹一口气,双眼皮显得明显而又困惑。临走的时候,他拉着我的衣服,比了一下身高(我们小时候经常这样做),迷惑的眼神突然清醒,他说,长大了,比我都高了。
外公去世的时候,我再次见到了他。家中里里外外都有他的身影,帮忙做饭,接待亲戚,挖坑下葬。那种感觉就像他和舅舅互换了身份。他才是外公的儿子,舅舅不是。而我在他面前更像个孩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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