为那不能被辜负的眼神

    我陪着儿子又读了一遍《奥德赛》，以前读的时候，我自己也还是一个小男孩。

  《荷马史诗 奥德赛》是最不寻常的神话之 一，讲述了一个男人努力找回他的父性、一个妻子盼望丈夫归来、一个儿子寻找失踪父亲的传奇。 故事开头，身经百战却在归途中迷路的希腊英雄奥得修斯坐在海边，想念着家中的老父、娇妻和爱子，恨不能立即回到家中。而与此同时，他的儿子从内心拒绝相信其父丧命归途的传说，毅然离家寻找父亲。故事一开始就呈现出一种意像:父亲不在，家里充满了矛盾和忧伤，一片混乱却必须无助的面对外来侵犯。中学时读到《希腊神话故事》中奥得修斯部分时，总是带着焦虑和疑问：希腊诸神为什么不垂怜这个破碎的家庭？为什么一定要让这位父亲在海上漂泊十年并且经历重重磨难，而不是径直回家，让生活恢复平静？ 也许这段漫长艰辛的历程，正是塑造父性的必要条件。这是当我成为父亲，再次读这位英雄的传奇，我能想到的唯一答案。奥得修斯返家之旅，与西方诺斯替主义关于灵魂来历说法相近，后者认为：灵魂穿越群星降临在地球上，沿途搜集在人间生活所需要的种种属性。什么是父性？只有当心灵完成漫长的旅程，带着旅程中所经历的故事回归时，我们才能用心灵回答。我们不能勉强将父性灌输给自己或者别人，正如基督所讲的关于十个童女的比喻，灯油须是自己预备，绝不可能在急需之时向他人索取而轻易获得。

前段读张岱《西湖梦寻》，其中《陆宣公祠》一篇颇耐读，录之于下： 炳以势焰，孰有美产，即思攫夺。旁有故锦衣王佐别墅壮丽，其孽子不肖，炳乃罗织其罪，勒以献产。捕及其母，故佐妾也。对簿时，子强辩。母膝行前，道其子罪甚详。子泣，谓母忍陷其死也。母叱之曰：“死即死，尚何说！”指炳座顾曰：“而父坐此非一日，作此等事亦非一日，而生汝不肖子，天道也，汝死犹晚！”炳颊发赤，趣遣之出，弗终夺。炳物故，祠没入官，以名贤得不废。隆庆间，御史谢廷杰以其祠后增祀两浙名贤，益以严光、林逋、赵忭、王十朋、吕祖谦、张九成、杨简、宋濂、王琦、章懋、陈选。会稽进士陶允宜以其父陶大临自制牌版，令人匿之怀中，窃置其旁。时人笑其痴孝。这个故事前段让我笑不出来：当权者的强横无耻、没落豪门老妇人的愤语与慧语以及出人意料的后果，精彩而悲凉。我读至此处，见妻子以娟秀小楷批注：内有所畏，天良未泯。未知文强、立军辈曾读此否。其实坊间曾有若辈临别赠言，亦有可思处，与题无关，不提为妥。至于会稽陶进士所为，望父为贤之心太切，令人捧腹，但从另外一个角度思考，焉知不是其父未能给儿子留下足够的引导所致？

奥得修斯的儿子在宫殿中怒斥向他母亲求婚的无赖之时，眼里闪着高贵的光芒，言行中也有对父亲的敬仰和模仿，而锦衣卫大员王佐的那个儿子，跪于公堂的丑态，也必然是其父精心培育而出，绝非生子不肖。奥得修斯是一个伟大的英雄，从他朋友的层次、战争中以及归途的坚守无畏来看，也确是一位大丈夫。可以设想，纵然他真的命丧归途，他的儿子也不会堕落到王佐儿子的地步。如果说奥得修斯的归途是父亲角色成长的历程，那王佐只能算是生物学上的父亲，他传递给儿子的不过是动物本能般的巧取豪夺。他根本没有踏上男人应该去艰辛跋涉的父亲之旅。

一个朋友言及她初为母亲时的感受时这样说：我安静的看着书，不经意间抬头，看到摇篮里的朵朵，突然被心底涌上来的巨大喜悦淹没，我居然有了这么可爱纯净的小天使……这样的描述让我动容。然而，男子初为人父时的感觉，也并不从容淡定，应该是喜悦中带着震惊吧，毕竟没有十个月的血脉相连。我当初第一眼看到儿子时，真的短路了：护士把孩子推出来，让送去洗澡，我想也没想就小心翼翼地推着还觉得陌生的小天使去了育婴室，完全忘记了还在手术室的妻子，为此一直被诟病至今，无以自明。

父性，在路上，我们一直在追寻，这路没有尽头，也远非坦途。《箴言》有句：教养孩童当走的路，就是到老也不偏离。我相信，一个男孩在父亲的教导下成长，也会自己走上父亲之路，生生不息。

我初为人父的那段日子，感觉心里总有说不出的感恩和喜乐，下班途中会买颜色鲜艳的气球，也会折初绽的素心梅，更多的时候，会安静坐在婴儿床边，盯着熟睡的儿子，“贱兮兮的满眼笑意”（妻子语），那是一种世界都在怀里或者为了怀里的孩子敢与世界为敌的豪情或者膨胀吧。某次颠颠的从单位回家，楼梯口遇到邻居叔叔，他乐呵呵说：这下小夹板算是套上了。所谓夹板者，驴子所负之轭也。以小夹板喻初为为人父之无法推卸的责任和艰辛，可谓妥贴。人类始祖亚当被逐出伊甸园之时，上帝喻之：你必汗流满面才得糊口，直到你归了土…… 后来，亚当有了儿子，伊甸园中连微风都不曾有的美好生活成为回忆。然而，这个汗流满面担负责任的过程，何尝不是一个心灵成长之旅？如同奥得修斯历尽艰难也要回到家中一样，让生命更加的丰盛和完整？

妻子为她的班级写过一个班歌，曲子直接借用了一段神圣激昂的宗教音乐，我对其中一句歌词极为赞赏：为这世界无边的广阔，我在这里；为那不能被辜负的眼神，我在这里。后来学校举行班歌比赛，邀请学生家长参加，很多家长在孩子们合唱至此时肃然起立，因为引起了内心深处的共鸣。 身为父亲，我们又何尝不背负着孩子们期待的眼神呢？那也是不能被辜负的眼神，我相信，为那清澈纯净的眼神，作为父亲，绝大多数男人愿意汗流满面，愿意去面对孤独而艰辛的跋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