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与女

作者: 十七楼的安素 | 来源:发表于2018-03-17 15:06 被阅读257次

    @kuusamo

    男与女

    坐上大巴,就闻到一阵披萨的味道,在车内暖风中氤氲着。司机马克提醒李松说:“李,请告诉你的人,车上不好吃东西。”

    李松站在车门口,一只脚踏在阶梯上,把麦克凑到嘴边对一车子游客说:

    “亲爱的游客们,好了我们在罗瓦尼米的旅程告一段落,接下去我们要乘坐三小时的大巴赶往芬兰北部的滑雪胜地库萨默,大家可以趁这个时间在车上休息一下,同时可以欣赏沿路的风景,这一路都是雪山湖泊杉木林,到了冬天一片雪白——还有在吃东西的游客,请大家最好不要在车里饮食,味道也不太好闻。”

    分吃披萨的是几个中年女人,从口音听来,像是温州的土豪姐妹团,个个精神勃发,车上说笑数她们声音最大。听李松这么一说,手里还托着披萨饼盒的那位看来最年长的大姐嘴里嘀咕着:“谁知道你们发车慢了啊,不然我们就中午在店里吃完了。”

    旁边的姐妹附和大姐打圆场说:“就是就是,好了好了,我们也快吃完了,马上马上。”她接过大姐手里的披萨盒子,走下车去扔进垃圾箱。其他几个姐妹互相督促着:“就是就是,快吃快吃。”

    飞猪的半自助芬兰行,今年在双十一放在首页促销以后,取得了惊人的业绩。从十一月份起,李松每周都要接待大约三十到五十人不等的游客团。

    芬兰有1/3国土在北极圈内,在拉普兰地区,每年从8月到第二年4月,都有很大几率能看到北极光。冬天漫长,进入十月下旬,全国上下就变成一个洁白的冰雪国度。因此连芬兰航空的广告里,客人都是坐在冰屋里享受服务的。富起来有一段时间的中国人睁开双眼,看哪里都新鲜,特别是被首页广告上绚烂的绿光吸引来的人不在少数。

    李松从四年前起就被旅游公司派驻到芬兰,做这里的地接。

    前一两年,大部分时间花在开拓合作方上,游客并不多。罗瓦尼米总居民人数6万人,只有100来个中国人,接下去他们要去的库萨默,总居民3万人,他怀疑如果没有身后这群游客,那里方圆几公里恐怕只能找到他一个中国人。

    不过没关系,这是他想要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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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身边坐着一个年轻女孩,膝上摊一条红色围巾,戴着耳机,专注地在看着韩剧。

    车摇摇晃晃,窗外是无穷无尽的白雪和杉树林,这一路都是山间公路,间或出现一片开阔的白雪地,多半在夏天是一片湖泊。

    车上的乘客拍了一会儿雪景以后,也渐渐审美疲劳,大家都迷迷瞪瞪犯困了,李松也打起盹儿。

    有人碰碰他的胳膊,问:“导游,你见过这个地方吗?”

    是旁边的女孩爱米。她把手机里的视频暂停,画面定格在一片高大的杉树林中,也是这样的雪天,一男一女两个亚洲人一前一后走在画面中。

    她按播放,接下来的镜头是他们看到一片开阔的雪地,再远处是一座孤单的小木屋。

    李松问:“这是芬兰?这种景色倒是到处都有呢。小木屋有桑拿吧。”

    爱米说:“是啊,这部电影确实是在芬兰拍的。孔侑和全度妍演的《男与女》,就是不知道在哪儿。”

    李松说:“那片空地,可能是一个湖。”他指指窗外:“你看是不是很像?夏天就是一个很大的湖,里面有大鱼也说不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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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今晚他们在库萨默的住宿酒店也是山上的木屋。这是一个山里的度假酒店,李松的公司在这里长包了几栋,专们接待中国来的游客。

    木屋都用巨大的圆木造成,带一个桑拿房,若干个房间。安排好住宿,李松告诉今晚预约了追北极光项目的游客,六点集合出发。

    李松和爱米还有温州姐妹团分在一个小木屋,温州姐妹团都报名了今天的追极光之旅,她们兴奋地围住李松,问他今天能看到的几率有多少。

    李松说:“这个完全要看运气了,今天下午出了点云。看看晚上运气怎么样吧。”

    爱米问他要了出租车电话。这里人烟稀少,必须从镇上叫来出租车才能出行,她说要去刚才看到的那个湖看看。

    李松嘱咐她不要太晚,有事打他电话。

    等到李松带着团员出发去追北极光,天色已经渐暗,车经过来时看见的那个湖,他远远就看见爱米戴着她的红围巾在湖中央站着。

    李松心中莫名紧张,他叫司机停下来,自己下车对爱米挥手,他对她喊道:“快天黑了,太冷了,快回来。”

    爱米听到了他的叫声,她似乎迟疑了片刻,还是慢慢走起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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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那天晚上坐雪地摩托跑了好几个地方,都没有看到极光。不过在山里看明亮的北斗七星对大家来说也是新鲜的经验,还有在零下三十度的严寒中围着篝火烤香肠。

    爱米看上去并没有什么异样,但是到了晚上回到木屋,温州姐妹就发现她满脸通红,再一摸手脚,手脚冰冷。

    大姐拿出体温计给她一量,高烧40度。

    爱米迷迷糊糊地说:“没事没事,我喝点水,睡一觉就好了。”

    第二天中午他们就要出发去赫尔辛基,但是爱米直到第二天上午还躺在床上起不来。

    温州姐妹里有一个是当护士的,她说:“这样子就没办法了,导游你能不能给她航班改期?看看到下午有没有好一点,不行得要送医院了。”

    李松不用陪他们去赫尔辛基,他只能责无旁贷地留下来看着爱米,幸好下一个团下周才到。

    他点燃壁炉里的劈柴,给爱米烧好水,贴好冰宝宝,自己坐在壁炉边看书。爱米有时候像在讲梦话一样发出几声呻吟,不久又沉沉睡去。到了快吃晚饭的时候一量,温度降了一些,李松这才放下心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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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木屋里各种炊具一应俱全。晚饭李松做了酸辣汤,炒了小菜,煮了米饭,把托同事从国内带来的调料包都用上了。爱米好了一些,食欲不错,大赞他的厨艺。他呵呵笑说:“你如果在这山里多住几天,为了对得起自己的胃,也会成一个好厨子。”

    他给自己开了瓶啤酒,给爱米冲了温州姐妹留下的板蓝根,爱米说:“看这待遇!”

    两人一人一个摇椅,坐在壁炉前,有一搭没一搭地说话。

    爱米说:“你怎么会到这里来的?”

    李松嗓子眼儿发苦,他说:“我四年前离了婚,国内变得没意思起来,正好公司要开拓这边的业务,我就主动请缨来了。”

    爱米说:“原来如此,其实好羡慕你,我也想有这么一段时间待在这种山里呢。”

    她伸了个懒腰,定定看着壁炉里的火焰,接着说:

    “其实,我应该谢谢你。昨天要不是你半路接上我,可能我都回不来了。

    一年以前,我爱上了一个已婚男人。跟所有的关系一样,这段关系经过了一段自认为是‘true love’的时间之后,开始展现出不稳定的一面。我开始觉得相处的时间不够,互相侵食得不够彻底。对方却悠哉游哉,似乎并无意打破现在的局面。

    众所周知处在这种关系中的男人大多是墙头草,或者更像是寄居蟹,哪个壳温暖舒适他们就会躲到哪边去。我告诉自己要沉得住气,但鬼使神差之下,又开始搜集关于他家庭的各种信息。

    对于我在乎的人和事物,我总是有一种侦探般的缜密观察力和神奇直觉。一段时间后我不仅知道了他的家庭住址,车牌号码,身份证号,甚至还有他妻子孩子的生日,连他的常用邮箱密码都被我猜到了。

    我只看过他妻子的照片,从社交网络上看,那是一个开朗贤惠的女人,处事大方,颇受朋友爱戴。

    我怀疑我得了妄想症,居然干出这种事情来,但内心其实兴奋雀跃。我甚至不对这个女人怀有什么敌意,感觉就像是在收集有他痕迹的生活周边而已。我猜想,他们的生活,一定有许多垃圾片段吧,当他们把这些垃圾扔出屋外的时候,怎么会想到有人专门藏在门外,戴好手套穿着工作服就等着来翻检这些生活垃圾呢?关于他的一切,我都会当作珍宝来收藏,包括一个烟蒂,我告诉自己,这就爱与不爱的区别。

    如果我爱得更深的话,他应该是属于我的。

    至于其他人怎么想,我不在乎,在一个功利主义的社会,大众总是健忘的,对于没有发生在他们身上的事。过了十年八载,只要我坚持到底,未必没有人来歌颂我的爱情。

    我还想知道更多的,于是请了一个月假,专门跟在她妻子身后盯梢。

    谁知,我竟然发现,她每周固定时间,去瑞金医院精神心理科。

    我跟在她后面拿号,在她还没有结束时,装作自己不懂规矩,不敲门就闯了进去,站在医生身边问东问西,看见医生桌子上放着一张抑郁症诊断测试表。

    我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回家的。不知为何,发现他妻子是个抑郁症患者这件事竟然给了我沉重的打击,让我无法跟他再继续下去。这变成了一个在泰坦尼克号上让谁先下船的问题。

    尽管如此,分手以后,我仍然没能更好过。我开始怀疑自己是出于怯懦而放弃了他,因为怕做坏人,而拿自己的感情去殉葬。我甚至能感觉到是自己在掐住感情的脖子,一分钟一分钟看着它死去。

    你还记得我在车上看的《男与女》那部电影吗?以前我和他一起看过,现在再看,竟然发现和我们的故事惊人相似。

    所以当时如果那个湖上能找到一个冰窟窿,我想我可能会无法控制自己,跳下去。”

    她说完了这一段故事,好像用尽了力气,也许是因为在壁炉边久了,李松感觉她的脸又红彤彤地烧起来。他不好意思看她的眼睛,起身去帮她拿温度计。

    不经意往窗外一瞥,才发现天空飘着一道淡绿色的光芒。李松赶紧叫道:“是极光!”

    昨天跑了十几公里,都没有看到,今天倒是得来全不费功夫。爱米赶紧拿出相机,两人走到室外的走廊上卡擦卡擦拍了好久,直到那抹绿光消失。爱米说:“好了,感觉我明天会好了。”

    男与女

    这天晚上,李松梦见了他的前妻。

    他已经好久做不到关于她的梦了。他心里曾经暗暗想,也许是她不肯原谅自己,所以死后也不肯来看看自己。

    毕竟,对于她的死,他也难辞其咎。

    在他和前妻的婚姻进行到第五年的时候,开始现出了一丝疲态。他总感到有些憋闷,此时公司给了他一个可以经常出差的职位,他乐不可支地接受了。

    他大概每个月有三分之二的时间在外面,因此回到家只想躺在床上,打打游戏,看看剧。前妻过着规律的朝九晚五生活,周末是她的放风时间,但他偏偏不想动。

    不久她经常在他耳边说:“好寂寞啊。”“好想谈恋爱啊。”之类的话。他说:“你是不是太闲了?要不要生个孩子?”说完就转身呼呼大睡了。

    再不久,某天妻子上厕所时,她的手机上弹出一条短信,李松瞥了一眼,血往脑子里冲。

    那条短信写的是“刚分开又想你了”。

    他把她从洗手间里拉出来,问她是怎么回事。她倒是干净利落地承认自己外面有人了。李松气得甩了她一个耳光。

    前妻第二天就搬出家了,说是马上可以离婚。李松愤怒之余,心想,这么一来倒成全了他们,没那么容易。

    他一直拖着不肯跟她谈判,听说她和那个男人之间也渐渐有了争执。此时,她的父亲因为她离婚的事,也旧病复发,住院了。她赶回老家看护,她父亲最终没能挽救回来,火化当天,李松给她打电话,要求她第二天必须赶回上海,否则不跟她协商,要离婚法院见。

    她已经熬了几天夜,当天晚上拖着疲惫连夜开车返回上海,路上出了车祸。

    还没有离婚,李松仍然必须作为她的丈夫站在遗属里面,当然这也是她母亲的请求。他整个人处于一种震惊的状态,完全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他本来准备在协议离婚这件事上也好好好羞辱她的,毕竟,她给了自己作为男人最大的耻辱。

    然而,现在就好像一记直拳落了空。他看着躺在棺材中的她,意识到自己其实并没有那么恨她,如果她现在起来给他一个拥抱,他一定会嚎啕大哭。

    所以,当时他那虚假的仇恨是从何而来呢?她死后他一再问自己。也许是所以故事里都写着带了绿帽子的丈夫应该不择手段以血还血吧。

    但是他真的想念她。一开始他耻于承认这件事,后来她一再出现在他梦里。每天黎明时分,是他最喜欢又最害怕的时刻。那时候他常常梦见她。有时候她温柔可人,跟以前一样,他们俩好得很。有时候她不肯理他,只给他一个背影,两种梦境都令他醒来后再次确认自己还爱着她,这令他更加苦不堪言。

    来到芬兰之后,在一个语言不通的陌生环境,他可以埋头做自己的事,将人际交往降到最低,省去了与人交流的麻烦,内在的那个她反而变得温和起来,成为他交谈的好对象。冬天大雪封门,他坐在壁炉边,喝一杯酒,在暖暖火光中似乎看到她的脸,他问她:“对不起,能原谅我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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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天是个晴好的天。早上起来,爱米的烧已经全退了。她笑说:“看来昨晚向你忏悔,上帝马上就原谅我了。”她伸手伸脚做着舒展运动,看起来精神很好。

    李松帮她把飞机改在了明天,今天还有一天的时间。

    得知爱米会滑雪,李松提议今天下午两人去越野滑雪。这一带是森林地带,地形多变,是越野滑雪的胜地。有一根压得整整齐齐的雪道正从他们度假村贯穿而过,从早上起就不时看见有人开车过来,从后备箱抱出滑板,滑上雪道,半弯腰,吱溜吱溜往前滑去,不久消失在森林里。

    爱米虽然是第一次尝试,马上就上手了。两人一前一后,穿行在森林中。有时候一两公里都没有一个人影,大雪压山,连一只松鼠都没有,只有连绵不断的杉树林、白色的雪和头顶上湛蓝的天。

    爱米滑到一个休息口,不知不觉身上已经出了一身汗。她提议休息一会儿。

    李松说:“你知道吗,爱米,我常常不知道,人,还有这个世上发生的一切,应该怎样去评价。我觉得我们都应该试着更坦然接受自己,不管是光明的一面还是阴暗的一面也好。”

    此时,一阵风吹过,杉树的枝干承担不了雪的重量,雪颤颤巍巍掉落下来。在这个丛林深处,起了一场小小的雪崩。

    李松眯起眼睛心想,也许今天晚上,可以把自己的故事讲给爱米听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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