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我遇到的第一本,看完两篇序,就赶紧翻看总页码,舍不得读完的书。
边读边告诉自己:稳住,款款读!(在陕北话里,这个“款款”二字,第一个读三声,第二个读轻声)
作者谢侯之是老三届的北京知青,来到延安城郊一条山沟的山峁上,吃大锅饭,搞大生产,跟陕北农村受苦人一起挨饿,开荒时手软到举不起老撅头。
可是作者的文字里,满看不到抱怨。娓娓道来,笔触诙谐,读来全然忘了那是一个吃糠咽菜、食不果腹的时代,忘了那是一片靠天吃饭、十年九旱的土地。
这本《椿树峁》里,有原汁原味的70年代的陕北,有纯正地道的齆了鼻子的方言,有时代洪流里蝼蚁草芥的挣扎,有苦难岁月中乡风淳朴的温情。
虽然俗务繁忙,公众号停更一年半,读完非得开张写一篇书评不可!
01 “噢!我的黄土高原!”
作者于青年时代,在延安大山里逗留了几年,想不到对陕北的种种都是念念不忘、如数家珍,对黄土高原语言文字、风土人情的刻画,也是入木三分的。
我记得马未都不止一次说过,中国有四大方言区写小说比较占便宜:
一是北京方言,二是陕北方言,三是湖南方言,四是四川方言。
为什么呢?因为这几个地方的人,日常说的话,直接落在纸上就基本满足现代白话文表达方式。从事方言创作,即使是只言片语,也挺鲜活便宜(便是四声)。
陕北话里不少有特色的字眼,在本书里都被运用得炉火纯青。
知青史砚华在序里开篇便介绍,椿树峁“生”个小村落,只有九户人家。“生”字单独标注出来,读shéng,意为“活”“住”,尊重原味土话的阐释方式让人眼前一亮。“科”就是“可”,读成平声,是表示“极端非常”的意思。比如你“科美”了,饭“科香”了。晚上,叫做“黑地”。
再比如说“闹”字。书记说:“我那个儿在谢老师班上,这阵儿闹学下字儿咧。”闹,副词。很多的意思。是说,学会好多字儿。
割麦季节,吃罢晚饭,听队长满庄子“死声吼叫”,以我的浅薄理解,其实也可以叫嘶声吼叫。嗓门大又不知所以的叫声,往往被称为哈(瞎)嘶声。
看庄里谁家日子强,看他院起堆的一垄好柴。那都是些树枝卜榔,很有些年月。这“卜榔”二字不知该咋写,是粗的树干树根的意思。
更厉害的是,我发现作者竟然熟练掌握了“害”这个字的用法!取字为“解”,这个字在陕北地名里常读作“害”。意思为了解、知道、懂的意思。“懂了还是没懂?”,写下来是“解下解不下?”,读起来是“害哈害不哈?”,基本上属于陕北话六级等级词汇了。
作者无心捏了个泥鬼头挂门上,被书记约谈,开口就是:“谢侯,你看啊,是这么个。你们背景纸示请年……”;队长喊大家起床,说: “这些兀的灰小子,咋还没起些?”
跟着读,能完美掌握陕西话。
对于陕北人的典型长相,作者有个准确的印象。
副队长人不高,略佝偻。两条弯圈的拐子腿,是大山留的印迹。长脸,钩鼻,嘴角眼角许多刀刻的皱纹。陕北人许多都长脸,直挺带钩的鼻子,异于中原人。
记忆中奶奶和父亲都是这样的样貌,到我们这代已不甚明显。
对于在陕北红白喜事上隆重登场的饸饹面,制作过程的描述也是让人捧腹。
锅上横架的饸饹床子,锅台上站个后生,是海福,是根宝,或是来富,两只大脚叉开,马步蹲裆,蹬住锅台,身子跨在锅上方,屁股坐住饸饹床子压杆,出劲下压。屁股下面是大锅滚水。许多根面条吱吱扭扭,叽叽咕咕自屁股下面汆出来,没入到下边沸腾的汤里。
在陕北,连土都是与众不同的,“那里面没有一点杂物,揉起来极细腻,滑润如脂。越揉,那感觉越奇妙,像是捏了女孩儿的素手,摸着婴孩儿的白屁股。”
最后说一个总体印象,可能是拜知青们在窑洞里研究《红楼梦》所赐,文笔属实优美大气,一段清晨上山干活看日出的描绘,力量感足可以穿云破雾。如果文字有声响,绝对是一声惊雷。是一篇足以入选语文课本的好文章。
上到山顶,天光亮开来。看山都矮下了。天空这时显出广大,淡淡价透出粉彩。而后,哗地一响,一霎那,红光劲射。天地唱响了颂歌。无数的黄土山包,都光秃秃价,像无数浑圆的和尚光头,被红光抚摸,全都红亮起来。
这一刻,我立在山顶,脸上也映了红亮。这是大自然的庄严法会。群山在天地间顶礼膜拜,眼睛里那一片辉煌的红霞,是回荡千年的长号,吹响的是对死生苦难的礼赞。噢!我的黄土高原!
02 “天生就个陕北受苦汉,一辈子真能死受”
那时的苦是真苦,虽然知青有知青灶,伙食相对当地受苦人好多了,分配活儿也相对较轻,但也依然饿得结实,冻得结实,累得结实。
整本书中,作者写得最多的,就是对吃的渴望。陕北的自然条件是极端恶劣的,干旱洪涝频发,连年歉收,农业社生产效率又低,自然是顿顿吃不饱了。
作者说“我那会儿特馋,馋得不像样。都是因为插队时候饿的。在陕北山里边,粮不够,又整年没几滴油,知青王二经常用的《水浒》的话是:嘴巴里淡出鸟来。” 若不是地点不对,这个王二我都怀疑是王小波。
心理学上说“人终会被其年少不可得之物困扰一生”。从那个年代过来的人,对吃饱,对吃油脂,对吃得扎实,有着深深的执念。没吃到撑就是没吃好,不是膀大腰圆、方面阔耳的后生就不是个好后生。我常年坚持有氧运动保持相对瘦的体型,所以总被父母诟病为异端。
知青们饿得不行了,就去招待所干部们吃完饭的桌上捡剩菜吃。“盘子里的剩菜都有油水。还能剩片儿肉”。刚开始还有人嫌弃,说不卫生。大家就劝他:“你就想,刚才是你和干部一起吃来着,不就卫生了?”真是饿出来的逻辑鬼才。
作者有回一个人走到延安城,没钱买吃的,却挡不住对那肉粉汤的想念。人被勾着,就进到大桥食堂。远远看看,闻不到香味。咽一下口水,又退了出来。往回走,怏怏不乐,“至今记得”。
陕北的羊肉粉汤,顾名思义,是汤。汤里有粉,粉是宽洋芋粉。陕北人将粉条简说成粉。那时的粉汤里“有一片肉,肥瘦带皮,不大,不厚,皮炸过,带燎泡。”最是配知青那副干枯不见滴油的胃。作者说,“放现在,该入选《舌尖上的中国》。”
后来,陕北的美食第一次上《舌尖上的中国》,是在第一季,第二集。却不是当时知青们最馋的肉粉汤,而是最普通的绥德酸黄馍馍。时光轮转,当年的美食,在现代人看来已经不稀奇了。现在要吃得绿色、吃得健康,对油腻荤腥的东西早已经没什么渴望了。
当然作者也并不都是饿肚的记忆,吃得过于饱的那回也是终身难忘。
一次,同学要转回北京,请大家在延安大桥食堂又是肉粉汤,又是回锅肉,又是红烧肉,又是肉臊子面地狠狠吃了一顿。吃罢饭,于宝塔山下合影留念时听闻有人掉进延河,又跳水救起一个男孩儿。男孩儿家长闻讯赶来,“扭送”到自家窑洞,非要让吃臊子面表示感谢,结果盛情难却又吃了两碗。一路上走一回儿、躺一会儿,还要催吐一会儿,半夜才慢慢捱到椿树峁。
关于吃的故事,多半是温暖的。
插队后期,作者有了另外一份职业,乡村教师。放学后正要做饭,有娃跑进来说:“谢老师,我妈(或我大)唤你到我家吃饭来。”于是硬拉到炕上坐着,白面条子和(huò)的洋柿子,豆角角,遇上富裕人家,还吃上一嘴羊腥汤。
所谓饱暖二字,于那个年代的绝大多数日子来说,一个都不沾边。吃不饱肚子的人们,往往同时还要饱受寒冷之苦。
冬天取暖的柴禾不够,窑里的土炕都是冷的,只能把所有能盖的东西都堆在被子上,窑里有几口大缸水冻住了碎成几个大块。实在忍不住的时候,作者跑去大队猪圈旁的猪食窑。那里的炕连着灶,每天都要熬烂菜叶子填麸子、糠和泔水当饲料。混着猪粪和馊饲料的酸味,体会到了“芙蓉帐暖度冬宵”的快乐。
纵然饥寒交迫,但活儿还是得照样干呢。
山上农活,都要出力气,最出力气的是背背子。(第一个背一声,动词,第二个背四声。背子,为捆好的庄稼或者任何可以背在背上的东西。)因为那山,几乎没有平路,不好肩挑,只好背背。“肩上撂一根绳绳,绳绳上套个树枝弯的绳圈圈,陕北人就上山了。在山上地里,什么都是个背,也什么都能背回来。把谷子麦子糜子柴棍烂草,什么都往回背。”
我也写过父亲背背子,两相比较之下,谢侯的写法更为干脆利落,简练形象。“这须整下好背子,铺绳甩绳捆绳勒绳紧绳,皆须高超功夫。整好,背子会轻;整不好,背子很重,还会散架。”父亲以前最傲人的也是,整背子有一手,当小队长期间练出来的好手艺。
其实各个村子里,也不是没有几头驴马,可是谁舍得用它们来驼东西呢?驴是用来磨磨驮水的。“驴地里走不成,伤了腿,全村就嚎下咧”。所以主要的运输还得靠人来背,不只是秋收要把庄稼背回来,春种的时候也是人去替代驴马,翻山越岭把粪扛到各个场子。
作者第一次看到背这又湿又重的粪感到非常震惊,“这四人,都不强壮啊,椿树峁就没有强壮人哟。副队长拐子腿,郭四儿一米六几,看着他们扛这粪土,看着他们扛这生活,难啊。”这沉重的生活,是贯穿了受苦人的一辈子的。
可是苦又能怎么办,还不得受着、捱着,陕北人沉默隐忍的性格,是这苦情的岁月造就的。
秋收季节,晚上还要上山背麦子。大家都躺着不想动弹。队长抽完最后一口烟,把烟锅在鞋底子上磕了,向众人打气说教:“唉,谁怨咱嫁个大毬汉来。今夜不捱这一下,得过去啦?”
话糙理不糙,队长是个有经验的人。
延安已经够苦了,可据知青们听到,“上边,比延安苦。”
比延安苦的上边,便是我的家乡,榆林地区。
副队长从榆林落户到延安,家里“穷得再啥没有”。每次中午地里打火烤干粮,他都走开,说是去拾揽些柴来。其实是他根本没有干粮吃。这是作者后来才发现的。
这些人,我的父母辈们,“天生就个陕北受苦汉,一辈子真能死受。”
03 “黑夜给了我黑色的眼睛,我却用它寻找光明”——《一代人》
城里青年上山下乡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是我们国家特别时期的运动,功过是非众说纷纭,我们后辈无法评说,只能从那代人的讲述里,感受那个时代。
作者写了一场喜事,刘学文娶媳妇。媳妇随莲是用妹妹换来的。这个事儿时常听。家有哥哥妹妹的,特别是哥哥有点身体残缺,就牺牲了妹妹嫁给别人家的哥哥,好把别人妹妹换回来嫁给自己哥哥。
婚礼现场自然是热热闹闹的,箱子被子脸盆镜子缸子挂满驴背,脸盘里边还有上头发的毛选,娶亲场面排场十足。
晚上去学文家,新娘子黑着脸,炕上空空如也,箱子被子脸盆镜子缸子,什么都没了。白天驴背上那些东西,除了毛选是上面发的,其他都是借的。东西都还人家了。“只剩了毛选在炕上,红字书名白纸皮子,用红布带子系着。”这一句描写点到为止,想来定是崔健的歌迷,没少听《一块红布》。
就是在这样的岁月里、这样的深山中,作者和他的8个知青朋友们,并未放弃读书。
他们喜欢下雨天,不用出工,虽然饿着肚子但是可以读书。“可以长时间静静地读,是润物细无声的享受。安静的雨中能听到高高山顶,有拦羊的(放羊人)在呐喊,很清晰很响亮。呐喊声很特别:‘嘿——起啾’”。
这种苦中得来的乐趣,会更显得弥足珍贵。就像孙少平在柴草垛上看的书,是那样的欣喜和贪婪。
那会儿弄到点书不容易,找到什么看什么,古今中外,饥不择食。在最不容易找到书的年代,读了一生中读的大部分闲书杂书,那些书大多都是在那细润的小雨中读完的。以至于后来“一遇到下小雨,我就起来一种小雨的心境,想要看书。”
从72年开始,有了推荐上大学的政策。作者和同期好友基本都是“黑五类”,毫无读大学的希望。
可是他们依然看高数,看英文。“并不为什么,希冀都是虚渺的,过程本身就是意义。”
读着读着,竟然都读完了中学功课。然后大了胆,去看大学数学,牛顿、莱布尼兹的数学技法,微积求导,积微求和。这些让我们大学时代哀嚎的科目,给艰苦岁月里的他们“带来新鲜哲学思辨,给了大家科学文明的快活。”
可见知识获取渠道越贫乏的年代,人们越对知识有渴求。反观现代百度、讲解课程随处可及的时代,人们却对知识视而不见了。
闲来无事的冬月里,作者和知青许小年坐在窑洞里捧着《红楼梦》翻《新华字典》查字玩儿。学到一个“临窗大炕上猩红洋罽”的“罽”字便欣喜若狂。
作者家中寄来一块腊肉,没有灶火。知青史砚华土地上抠出个回纹形槽,布一根电炉丝,插电热锅,一气呵成。可见此人理论与实践结合的水平是顶好的。
后来,出身不好的他们经过无数的挫折,终于上了大学。许小年成为著名经济学家,作者谢侯之赴德留学,获博士学位在大学任教。而史砚华则成了国际上重量级的量子物理学家。他发明的方法,使世界首次制作出纠缠的双光子。
在《椿树峁》的最后,还有几篇回忆亲人友人的文字。由于作者的爱人和著名作家史铁生曾是同桌,就有了《史铁生》这一篇散文。好好地活到二十岁,脊椎裂,下肢瘫痪,肾坏掉,一周得做三次透析。
他上午透析,人累得不行;下午人虚软,做不成事。第二天上午人清新点儿,能做点儿事;下午,体内毒素又积累,人又不行,等再一天的透析。
他的日子,就这么两天一循环。如此往复,挺了三十八年。在透析的间隙,撰文,出书,意志之坚强无人能比。
我们无法选择身处的时代,却可以选择自己坚持的方向。有生命力的种子无论在多么艰苦卓绝的地方,只需要一点阳光、一点水份,就能破土而出,顽强冲向更高的天空。
这一代人,教会我们太多。《椿树峁》是一篇对生命,最高的礼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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