侠客行·叶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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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去东荒,雁行三十里。
今夜无月。
静谧竹林,唯听风吹叶动,鸿啼猿鸣。夜色萧森,空中无银蝉盘卧,只群星点点,无月之夜,黑漆更甚,冷寂之中更添诡谲。
竹林深处,那一黑一红两个身影已对峙良久。
“正邪两立,世人皆惧你,惮你,今日我便要解你这江湖大患,予天下安宁!”
只见那玄衣少侠足蹬纹靴,手提钢剑,双目烁然,意凌九霄。他紧握手中宝剑,剑眉蹙起,心中言道今日迎来,必取妖女性命。
于他不远之处与他相对的,乃是一姿容绝色的女子。只见那女子一身炎红衣裙,衣襟袖袍处不加任何文饰,唯腰间一根银色腰带不同。眼见敌手拦路,她神色从容,不骄不躁,唇勾一抹笑容,夜色沉沉也难掩绝色姿容。
“速速受死!”
只听少年陡然厉喝一声,同时催动周身真气,炅光闪现,他挥动手中钢剑,贯之以浑厚内力,剑气横扫,罡风凛冽,引得尘蔽云遏,飞掀沧澜,长剑直指女子咽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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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人皆言,侠之大者,当有情有义,为国为民,心系天下。”
那名红衣女子负剑而立,长风吹动她袖袍飞扬而起,烈动似火,灼灼芳华。
“可是舒玄,你当真信了世人?自父神开天以斧,世间众生,本就是母神塑之以泥,雕之以土而成形的。无论是谁,魂灵中生来便带有三分污秽。世人口中所谓的善人,不过是用毕生血泪来洗刷这污秽,得了一分干净,便已是难得。”
她抽出缠在腰间的软剑握在手中缓缓爱抚着,眉眼中是凝着笑意的怜惜,似是在抚摸着一个新生的婴孩。
“我生来便没有凡人之心,见人见事必得含有三分恶意。这天下,从来就没有什么东西是绝对干净的。舒玄,我不知道你眼中的江湖是什么样子的,”她侧过头看过他,精致的眉眼中绽出茫茫不可逼视的芳华,渗出一丝凛冽的桀骜。
“仗剑天涯十几载,我看到的江湖,是砌在百姓颈血上的粉饰太平,是天潢贵胄酒肉人生之中的血泪交横,那些叫嚣着浩然正气的所谓‘豪杰英雄’,不过是以他人之性命,全自己姓名。”
她转过身,面朝东方大泽,碧波在炽阳下荡出七色的华彩,海天一色,长空万里,她眼中盛的是破碎飘摇的万里山河。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何为善?又何为恶?”
“言浩气者,平生无错事?称恶人者,始来无善心?自古阴阳牵扯,黑白无常。世间正邪,本为同源之水,清浊善恶,终有同流之时。君窃以为,行之有道即为善,知行不合即为恶。”
她浅浅一笑,抱膝坐在那个一身玄青色衣袍的男子身旁,“舒玄,君这一生本性向佛,我佛慈悲为本,并非善恶不分。君并非佛陀,自知所能做的少之又少,我只愿世间没一个值得被善待的人,皆得以逢个善缘。”
她站起身,轻轻拉起身边男子的手,伸出葱指指向海中央被碧波环绕的那座若隐若现的小岛,“欢迎回家,舒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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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醉江湖三十春,焉得书剑解红尘。
在遇到陆长君之前,叶舒玄一直以为这天地之间正即是正,邪即是邪,侠之大者,理应心怀良正,惩除奸佞。
侠,这个被师尊挥毫撰写过无数次的字是少侠叶舒玄憧憬了整个年少时光的梦,饱满而真实,凝结着无数个日夜、无数个酷暑与寒天闻鸡起舞的血泪。
光风怀抱玉精神,不染世间尘。昔日的叶舒玄,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为江湖各路前辈称道。一把铁剑在手,拔山举鼎,步踏青云,风华意气,志比天高,因着天性聪慧,颇通武学,勤奋肯练,堪堪弱冠之年,便已名声大噪,引群雄侧目,同一辈者无出其右。
除尽天下奸佞,是让少侠叶舒玄又一个执意一生追随的梦。
彼时,被世人骂做妖女魔头的陆长君,也曾是让叶舒玄凭剑立誓与苍天要誓死铲除的人。
那些年,那个红衣女子虽也是名扬天下,却是实实在在的恶名扬天下,人人都说陆长君名姓中虽有一个君字,行事却实实称不上为君。屠侠士,戮剑客,对女子也绝不手软,挖眼焚手剖心肝,狠辣无比。还搅的药王谷谷主的婚宴鸡犬不宁,竟强逼有夫之妇弃妻娶她,如此女子,实在罪大恶极,罄竹难书,人人得而诛之。
可是虽然陆长君为天下所憎,但却从没有人能成功降得住她。只因那女子虽恶贯满盈,却武艺卓绝,世上无双。一根软剑使的动若海上蛟龙、空中飞凤,静似崖间苍松、擎天玉柱,既可百炼成钢,也可绕指轻柔,出神入化,无人敢迎。
彼时的少侠叶舒玄曾梦想过有一日,要亲手斩下君魔头颅,以其血肉,折其灵剑祭那些死她剑下众多豪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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竹林深处。
只见那少年剑风凛冽,玄袍扬起,举剑怒喝而来。
眼前旋风连连,那红衣女子含笑推出一掌打在地上,惊得乌鸢四散,掀起黄沙三丈,尘蔼蔽了少年眼,引人怒喝:“奸人!有胆迎否?!”
谁知借此间隙,那红衣女子身若燕雀腾空而起,足踏一枝,信手捋下竹叶一把,奋力一甩,一时间叶做刀,风为刃,摘叶飞花,纷披飒沓,打落霜叶无数。
那叶姓少年连忙挥剑砍落狂风败叶,陡然又见面前寒光一闪,霜劈而来,欲提肘挥剑应对,哪知那剑光闪过即走,正迎上女子戏谑面容。
悠悠然落地,红衣女子嫣然一笑,心中再生了挑逗之意,抱臂打量之,娇波流转,“好大小子,好大口气。不过稚童尔,竟也妄称正邪?”
“不知你那师尊可曾教过你,路遇强者,当尊称前辈?”
一言激的少年血色上颜,叶舒玄朗声道:“侠之大者,理应心怀良正,惩除奸佞。”
言罢,气运丹田,打通督脉经络,血延四极百骸:“前辈二字,重若泰山。我当敬德高望重者,拜功震武林者。至于你这非人非妖为非作歹的女魔头——”齿缝溜嗤笑,全然无所忌惮,攀上猖狂,“也配?”
而后两指并抚剑刃,提上一口气,贯盈胸膈肺腔,霎时足踏沙地,臂振作翼,踏蹬枯枝断凌空而去,直逼娇影。
“哈——”
见其人逼来,那红衣女子雪颌微扬,眉目一凛。红华曼理,英姿绝容,裙拖八幅湘江水,冷冷回之:“世人皆赞人间正道,我却说苍生最是虚妄浮夸,何为佞?又何为侠?不过沽名钓誉,附庸风雅,侠之一字,先人后夹,是以夹着尾巴做人,便可为侠?君不屑为侠。”
同时贯力周身,气通百会,握移山之力,乘填海之威,软剑在手,犹握滚滚江水,“黄口小儿,满嘴侠佞虚伪之说,今日便教你一句新词,成王败寇!”
只见剑指喉来,陆长君不急不躁,振臂而起单足点地踏水乘云,连连而退。陡而凤眸位眯,冷嗤一声,手中江水喷薄而出,信走蛇穴,深探龙窠,剑软如鞭,缠上迎来之刃,用力一拉,随即单足踏上那剑刃,借势踏蹬而起,丹鹤冲云,凌空旋身一周,注剑千钧之力,剑挺如钢,自人背后连点而去,剑走轻灵,诡谲难测,气力震得风啸沙吼,飞叶狂落如雨。
“嗬!山野怪谈,厚颜无耻!”叶舒玄亦是不甘示弱,喝道:“若江湖之士尽皆如此,必然百痂千疮,生灵涂炭耶!”
剑风势急如雷雨,嘈嘈切切,嘶声,“妖女!休要霍乱江湖!”眼见那人剑灵似蟒,低鸣撞耳,捉摸不及,陡然剑身被缠,欲撤而几近脱手,不由攒眉。心说那女子身形飘忽,快而难破。未及细想,剑锋陡然一颤,似千斤覆肩,臂酥麻,两足落地,气息不稳,叶舒玄索性一膝跪地,一手撑身,一腿扫荡败叶,混她气力相撞。
忽而背受剑雨连点,重心前倾,自大锥、神道、灵台至悬枢会阳一一掠过,离地一寸,少年被人击飞数尺,胸膛直撞树去,剧痛窜身,闷哼出声,捂胸重咳,隐隐见红。
心中不由连连惊叹——
柔似无骨,态若流水,风云变幻,招招狠戾。嘿!真真好功夫。
抬眸再看眼前人,红衣长袍,貌态妖冶。登时羞恼交加,怒目而视,“再来、再来!”
旋身腾转,足攀树干,效鹤凌空游弋,倒空翻,生云气,臂开划夜幕,荡风推去,簌簌结响,欲挑她软剑,夺人下盘,也聚睛凝神,待解她招式,暗察寻之软肋。
一番缠斗过后,竟引得涛声远礴,竹啸雷鸣,掀起黄沙三丈,成穿林打叶之势,惊得百兽四散。
陆长君见一击得中,无意绝人性命,缓收势,袖袍扬,罗袜生尘,步踏流光,翩若轻云出岫,稳稳而立,烟光骤敛,现盛鬋琼容。
只见她微挑紫芝,丹唇勾笑,魅声撩人,微风震箫,“当今世上,人不为之人,鬼不为之鬼,端个朗朗乾坤,‘正义之士’辈出,杀伐不减反增,不过以人性命,全自己姓名,号天下为旗,净剑以苍生之血!”
见人高喝再扑,陡然色厉,“好个不辨黑白的小子!”娇喝一声“呔”!抽手中流苏灵动,以命迎上。剑招斗变,恍若挥墨乱点,又若星布罗盘,东奔趋走,动若飞仙。忽而身形骤变,软剑回转,灵蛇响尾嘶信而出,大裾飞扬,飘身而进,不守反攻,以攻为守,须臾之间,已向人中位连点数下。
转身见人似欲夺剑,下盘为暴,冷嗤一声小子好胆识,心生撩逗之意,索性脱手,连退数步,惊呼一声“哎呀!”剑刃被挑,悠悠荡荡旋飞而去,当啷落地。女子嘟起红唇,假做嗔怪状,明眸睐之:“都说小子没毛,不懂怜香惜玉,眼下观之的确如此,小官人夺了奴家的剑,要奴家如何打来?”
言罢,伸出右掌二根玉指,比做剑状,“不若这样打来便罢!”
只见她言语间移行幻影,弯走蛇步,身形疾若雷电,影若鬼魅艳妖,须臾间已至人身前,以指为剑,默念心决,击天突,打神藏,又旋身而去至人背部,点神道,封灵台,手掌交错,似有若无,一手点三穴,再取腕上“太渊”“大陵”“神门”。不做纠缠,不问中否,打过即走,丰神清丽,莲步奇绝。
双剑相缠,震惶困兽,眼前人翩跹袂飏,婀娜神姿,直噀长空荡荡,蛇傍御龙,怪虹穿堂,悉以奇哉妙哉。叶舒玄顿觉狷燥覆面,屡攻未窥疏漏,言辞激火,急欲辩驳,“朗朗乾坤,昭昭日月!容天地可鉴,是号以侠客为旌旗,歃尔等之血!”
长剑亟挑,见竟真将软剑挑起,不由心中一喜,趁机再挑,让那冰刃远距人数尺。暗道几声势在必得也,冷哼,“也不过尔尔。”
陡然回视,见人立指,心中疑似中计,薄唇微张,忽见眼前幻影,本能侧身一闪,复遭穴点闭塞脉道,正中“风门”,甚近“肩井”,余力不竭,脚下踉跄,只得以剑插土地,扶柄堪堪站定。
叶舒玄喘着粗气,心中只道数个回合皆败下风,伤痕遍背。一时间理智全无,狂怒不已,眸蕴赤色,背勾青筋,登时狂劈乱砍,甩剑毫无章法,急功近利——力聚腕,左挥,空斩长风,回身右刺,正捕魑魅不放,一腿屈,一足划,再施力助迅,微微眯眼,酣斗不爽,雷霆破寂。
几个回合过后,声渐嘶哑,额隐细汗,体内俱疲,仍以命相搏。
“好,好!”
甫落又近身,凭周身力,挥至其膻中——
“且注此命,将同你鱼死网破!”
那红衣女子听得人言,心神一动,骤然提息凝神,发力自丹田,捕人背后疏漏,右掌圈花扬起,掌风如电,徙倚还进,贯三分真力,一掌击过,旋然又走。
堪堪落定,见人已然额布细汗,双瞳绛血,却还大动内息,力冲云霄,竟成搏命之势,心中一时间惊涩交加。叹那少年风华正茂,尽目风流,又何苦以性命相搏?
这又叫人如何痛下杀手?于心何忍?
那红衣女子一时间已无心应对,又苦那剑风凛冽逼人,屦及剑及,狂乱挥斥,不做应对之姿,运气力于双足,莲步点水,翻腾腾雀,窥罅而避。
陡而见人色凛,擎周身之力,挥剑直刺而来。武之为道,发之于腑,出之于肺,只叹他血气鲁莽,动辄大力贯通,伤心肺,摧肝肠,真个少年也。
于是横下一心,右迈半步,莲步移至人前,挺肩而上——
只听“嗤”的一声,剑入血肉,为免那人力大伤己,那女魔头竟以身卸下人五分力道,一壁推掌而出,击上叶舒玄肩头,入皮之剑骤然带出,飞溅落红点点。
见那人竟正面迎上手中剑,以命卸去自身之力,叶舒玄被那一掌击的连退数步,一时间呆愣在原地。
双目圆睁,一时间似是不敢相信分秒之前发生的一切。
这人人唾骂的女魔头,竟为免他伤,不惜伤己?
他不信。
谁知那红衣女子似是毫不在意,单手捂着肩上伤口,曼立看人,“口口声声正义大道,今日权且纵你安然离去,便看来日那帮正义之士如何口沫横飞。”
旋踵欲离,迈出几步却又停了下来,回身再看那少年,“来日若为天下不容,君于东海之滨恭候尊驾。”
转身再不顾,踏云而去,徒遗群鸟哀鸣,新月当头。
还有那少年,久久回不过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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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是一语成谶。
叶舒玄如何也没想到,那一晚的酣斗竟会成为天下人唾骂他的理由。
“路遇君魔却不死,定是与歹人相惜,一丘之貉!”
“荒谬!君魔杀人无数,怎会弃你离去?!你与她定是瓜葛匪浅!”
原来,世间正邪之辩竟是如此。
闲云野鹤当头,苍茫人世,乾坤朗朗,放眼望去,世间竟没有一人愿意相信他。
就连昔日的恩师也一朝改色,称要清理门户。
叶舒玄浑身伤痕鲜血淋漓地趴在地上,眼前是他景仰过的众位侠客前辈,是他一心想护佑的天下。
耳边突然回响起了一个声音——
“来日若为天下不容,君于东海之滨恭候尊驾。”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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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多年之后,昔日佳人已不在人世,当叶舒玄再一次站在昔日初遇陆长君的那片竹林时,才终于明白曾经她的话。
“什么是正?什么是邪?何为善?又何为恶?”
“言浩气者,平生无错事?称恶人者,始来无善心?自古阴阳牵扯,黑白无常。世间正邪,本为同源之水,清浊善恶,终有同流之时。君窃以为,行之有道即为善,知行不合即为恶。”
或许正邪,从来都没有很明确的界限。
天之道者,问心无愧即为正,逆心而行即为邪。
叶舒玄腾身而起,蹬枝踏上树冠,将这山河人间尽数看人眼中。
“侠之大者,当心系天下,为国为民。”
“从此,玄只愿,天下为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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