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秋亭·系列故事】卷八·叹长生

【春秋亭·系列故事】卷八·叹长生

·【卷八】宁卿

-

红烛摇曳，将榻上的人唤醒，将明的天空,是一片无际的黑暗。

手握烛台，袖里拢着一把刻刀，越过台阶,借着微弱的烛光，在门口的树上刻下一道痕迹。蒙蒙的光亮延伸到树千上，刻痕或重或轻，已然数百道，再向上时已经看不清楚。

依稀记得当年的事情，记得秦岭淮河终年不息的船舫弦音，记得烟柳画桥的纸伞潮汐……

-

“胡姬春酒店，弦管夜锵锵。红毾铺新月，貂裘坐薄霜。”

听镇上的老人们说，深藏在巷子中的那家小酒馆已经存在了数十年，却从来没有短过客人。

酒馆的老板娘名唤宁卿，是一个笑起来时杏眼弯弯很温柔的女子，时光如白驹过隙，缓缓流过的岁月虽然在她的眼角留下了丝丝细碎的眼纹，但是她顾盼之间依然是花信年华的风情万种，仪态万千。

人们唤这老板娘为卿娘。

正所谓酒香不怕巷子深，镇上人人都知卿娘的酒馆不仅酒香，故事也好听。

酒客满座却鸦雀无声的小酒馆中，卿娘就是那唯一的说书人。

卿娘口中说的故事，是一段史书传记中没有过的往事，是别家酒馆茶舍的说书人从来没有听说过的事。

那是几百年前，一个曾被世人皆知，被叫做无量世家的避世家族的故事。

“锵”的一声，老板娘手中的醒木一扣桌面，方才还嘈杂着的小酒馆立时息了声。

窗外下起了细细的小雨，雨滴从天而降，落上了房檐、屋脊、窗台，又流向了地面，在四周安宁又细碎的滴答声中，卿娘这厢又开了腔，继续说起了东海之滨无量世家的故事。

那是一段遥远而又传奇的故事。

-

宁卿初来无量岛时，一身红衣的女子便知眼前的女子绝不像她看上去的那般年轻。

只因那虽然是一张碧玉年华的脸，可她举手投足之间却处处带着浓厚的老成和风韵，仿佛是将世态沧桑尽数沉淀进了这身羸弱皮骨，才换得经久不衰，风情不败。

许是洞悉了女子探究的目光，眉目婉然的宁姑娘淡淡一笑，“奴家早便知这无量岛的主人是个奇女子，该是接受得了不被世事伦常所接受的事，是故此番前来，奴家是以真面目示人，还望姑娘不要惊慌。”

听了话，陆长君微微一笑，心领神会地点了点头，同时奉上了一杯无量茶。

款款入了座，那女子端了茶在手，以盏盖撩拨着浮动在水面上的茶叶，悠悠开口：“若按容貌算，奴家今年不过十六岁，可若按年头算，奴家今年，已是一百三十岁。”

“岁月如一，容颜不老，本是这世间所有女子的梦。”

“可是姑娘，若是宁卿能得一死的权利，来世必然不愿要这样的梦。”

-

一百多年前，当江南宁家的嫡出大小姐宁卿牵着十里红绸在礼乐炮声中嫁给一表人才读圣贤书的刘家公子时，从没想过这一生会过得有多么坎坷。

毕竟啊那年的季夏时节，，连暖暖的微风中都是沁了甜甜的荷花香的，十里红绸执在手中，她在一个天朗气清的日子里，穿着绣了凤穿牡丹的红嫁衣，头戴红玉八宝琉璃钗，将自己的白头许给了一个彬彬有礼知书达理的好男儿。

于闺阁女儿来说，那时的宁卿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女子。

“刘家的公婆对我极好，夫君习六艺读圣贤，耳鬓厮磨之时，他说要为我挣个诰命。”

可这世间事并不像书里写的那般，每一对才子佳人最后都会得上一份花好月圆。

“在婚嫁后的第五个年头，我发现自己的容颜似乎永远看上去都只有十六岁。”

眉目婉然的女子摸了摸自己依然嫩白如雪的脸颊，失落地笑了笑。

“起初我只当自己容颜不老是天赐的福祉，可是当我眼睁睁目睹着身边的亲人一个一个死去，而自己却还停留在昔年的模样时，才知这份福祉中藏着的其实是无边的苦楚。”

“出嫁的头三年，我得了两子，一名瑾，一名瑜，一对瑾瑜替我堵住了那些犯七出的谣言。”

女子端起茶盏饮了一口无量茶，继续说道：“岁月静好，时光荏苒，三十年风雨同舟，夫君已官拜三品。诰命加身，深红的颁衣衬的我容颜格外明艳，我抚着滑嫩如二八少女的脸颊，凝眉不展。我闭门三日不出，再出现时容颜无改，只在眉头眼角多了些细纹。”

“后来夫君岁近知天命告老还乡，在祖地置办了家产，庭院里种下一片葡萄藤。又三年，夫君去了，我便在挂满葡萄的藤下，回念当初的日子。”

“人感到轻松的时候，定是有人替你扛着那份本属于你的沉重。”

“我原以为自己一生顺遂，不料报应却落在了我大儿刘瑾身上。他奉命南下，却被流寇夺了姓命，只留下大媳妇和一女在襁褓。自夫君走后，我第一次走出祖地，与二儿一同捧回大儿的衣冠冢。可恨苍天无眼，数月后，将我大媳妇性命一同收去，独留孤女。”

“白发人送白发人，白发人又送黑发人，十五年后，二儿也去了，与他父亲一般的年岁。那年我已近耄耋。”

“大孙女及笄出嫁，亲者已逝，后人自有后人福，我不愿再忍受这份看不见尽头的寂寞，便向游方道士求了味假死药，诈死离去。”

“我卸掉了化了数年的妆容，镜里的脸还是当年出嫁时的模样，不改分毫。我云游四海，天地为家，将九州山河阅遍，看尽浮世繁华，再回江南，已是物是人非。”

“如今，我已是一百三十岁。”

话毕，女主抬起头眺望着窗外的云霭重重海浪涛涛，眼中是一份淡然的清明。

“我不知我是承了老天的赐福，还是受了菩萨的罪罚，我曾数度求过道人和尚无数，那些口中念着佛度众生的人却没有一个能度我。纵观这世间，只有这里才能让我不用去日日化那扮老的妆容。”

“姑娘。”眼前人收回了远眺的目光，看向眼前的红衣女子，轻声问道。

“若你是我，你是会选择去投东海，还是入无量？”

-

“那后来呢？”总角年纪的小姑娘梳着两个朝天揪，踮着小脚摇着女子的胳膊不依不饶地问着。

“后来啊……”

女子将手中打酒的葫芦放了下来，捏了一下小姑娘胖嘟嘟粉嫩嫩的小脸蛋，柔柔一笑。

“后来，就是我在这，说故事给你听呀。”

“哦哦……”

小女孩儿扑闪着大眼睛似懂非懂的点了点头，觉得这个答案似乎不得自己心意，但又说不出哪里不对。

后来，那个岛终于还是变成了一个故事，故人皆去，可女子还是十六岁出嫁时的模样。

后来，她继续过上了云游四方的生活，走到哪里就把无量的故事说给世人听。

那都是一些多么好的人啊。

是值得被人记住的。

女子抬眸越过窗棂看向东海的方向，款款挽了笑容。

   

PS 文中宁卿部分自述为宁卿本人所写，笔者在这里仅化引为用，特此声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