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山上的庙里也很热闹,姑娘有心可以去看一看。”
“嗯?”苏斯杳从碗中讶然抬头,不知道刘奶奶怎么忽然来此一说。
刘奶奶笑着看向她,“丫头看着是多思之人,不如转一转,权当是散散心,让小宋陪你一起去。”
离开的时候还是阿福陪着,大黄狗摇着尾巴将他们送到村口,冲着他们“汪汪”两声,便调转身子准备回家了。苏斯杳也挥挥手向它告别。
宋祁看着她盯着阿福离去,笑着,说:“时间还早,我陪你去山上看看吧。”
苏斯杳此前从没有去过寺庙,她从前并不相信神佛,事实上也没什么时间去做这些事,但现在,她抬头看向巍巍的青山,忽然也想去看看那种传说中的清净之地。
“好。”
宋祁带着苏斯杳从镇的另一边向山上去。山的这一侧比方才的那条小路要幽静得多,两侧的植物密密匝匝,迎面扑来冰凉的气息,仿若水汽氤氲,但不太真切。
“这山上有山泉吗?”苏斯杳一边走着,问道。
“嗯。有一口泉在山上的庙中,顺着山势下去。”宋祁走在石阶上,不急不缓。
苏斯杳看着宋祁的身影,那种种隐隐约约的感觉又笼罩心头。
“宋祁。”她突然出声。
宋祁闻声顿步,转身看向她,澄然的目光带着询问的意味。
苏斯杳抬头看着他,仔细地看着他,右手手指静静地贴在衣角,沉静地蛰伏。她绽开一抹笑,“没事,我只是想问,你信佛吗?”
宋祁余光掠过白皙的指尖,神色未变,说道:“不。”
这时的山间静极了,只偶尔有几声鸟叫,水声漾起的余波隐隐传来,微风轻扫,树影婆娑,苏斯杳的心却疯狂地蹦了起来,只是面上更加沉静,浅淡的笑容不减——她此时清楚地记得方才所见到的。
他们如常地走着,一前一后,在遇到一处崎岖的山路时苏斯杳身形一晃,宋祁迅速扶住了她的身子,苏斯杳也并未拒绝,顺势扶着他的胳膊撑住身体站稳,微微点头致谢。
古寺建于山间,木石之色,陈年旧迹,青石绿苔,颇有些大隐之意。大概今日本就是个来此的时候,寺中参拜的人不少,来来往往,衣着各异,有的是村民,有的像是从他处来的,虽如此却也不显拥扰。
苏斯杳无声看向宋祁,他似是懂了她的意思,点点头示意她不必管他。于是苏斯杳便迈入后殿,领了香,她微挽衣袖,一手持香,一手秉烛,片刻后火光接续,香烟升腾,她持香,左手在上右手扶下,稳稳举过头顶,俯身作揖,再拜,三拜。她的动作做得很慢,一行一止都庄重斟酌,沉而静。她从前不曾去参拜过,但闲时在书中有看到对这种礼仪的描述,她循着记忆谨慎地做,这与她是否信仰无关,只是人应当对未知持有敬畏罢了。
她将香插入香炉,回身寻找宋祁,在院中的一棵大树下发现了他。那株大树枝叶繁茂,翠意盎然,树枝上挂满了祈福的红色丝带,随风摇缀。碧绿庄重,红色明亮,二色相称,颇具道不尽之意,而宋祁一身浅色的衣服,身姿清隽,神色平和,立于树下他眼中一片澄然,没有一丝祈求的虔诚,也没有轻忽和不敬,好像万事万物在他眼中都只是各自的样子。
可只有他自己,苏斯杳知道,他绝不应该是她眼中所看到的样子。
她偏开目光,望向满树的红色丝带,恍然间感受到一种阔大和茫远——枝叶交覆,丝带相抚,同一时刻,无数人的悲欢似乎在此处相逢,无数人的喃喃低语似乎也在此时一同响起,和着风声回旋着,撞响了古寺的铜钟。
“宋祁,哪里能拿到这些丝带啊?”苏斯杳看得入了神。
“在后面的殿里。”
宋祁走到她的身侧,抬起头,和她一起仰望着,这一方天地间的人世。
“心上所积,犹如重石,佛祖保佑,解我所惑,予我安宁。”
“愿逝者安息,生者康健。”
苏斯杳在心底默念着,抬腕,一笔一划地写在丝带上,黑色的墨迹很快地晕染开来。
落下最后一笔,她起身,说道:“我们也去挂起来吧。”
“嗯。”
两人并肩而行。
刚迈步出了殿门槛,苏斯杳陡然一滞。
她恍惚地看向前方——人群之中,一个面容憔悴的女人正在上香,这次她怀中没有抱着孩子。
拜完,起身,女人似有所感地望向这边,两人的视线便如此不期然地对上。那女人的表情似是惊讶,然后便想向这边走来。
苏斯杳脑中一片空白,下意识就要转身离开,却蓦地被身边人拉住了手腕,她抬头,一霎那,满眼都是痛苦和惶然,她乞求地看着他,乞求他放手。
宋祁看到了她眼中的惊惶,但没有松手。他紧握着她的手腕,无声牵着她绕离了人群。
而远处的那个女人陷在人群之中,只能眼看着苏斯杳消失在眼前,她立在原地,不知所措。
许久,她踉跄着走进殿中。枯瘦的身子跪伏在蒲团之上,在佛像前,颤抖如风中落叶。
天色渐暗了,上午的阳光消失得无影无踪,一切仿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直到宋祁停下,苏斯杳才回过神来,她手中还紧紧攥着那条红色丝带,上面写着“予我安宁”。她的心凉凉地漏着风,这两日来的平静只不过是一时的假象,走失的幻梦,她想放下的一切,根本无法释怀!
她没有料到会再遇见和那场事故相关的人。然而再看到那个女人,她的心中仍旧是挣扎不休的痛苦,无处发泄的愤怒和怨闷。她不想去看她枯瘦的身子,灰败的面容,不想去想那个孱弱的孩子,不想知道后来发生的一切!她已然做不到向她们投诸恨意,却也忘不了失去父母的崩塌与疼痛,只能任由无处发泄的情绪在心中撕扯,血骨淋淋,毁伤不休。
可她又知道,她躲不过的根本就不是这个女人,而是她始终放不下的父母去世的意外。
宋祁推开门,牵着苏斯杳走进去。他们竟然已经一路走回了那座小院。
“你先坐一下,我去给你倒杯热茶。”
宋祁把苏斯杳领到回廊下的藤椅旁,看着她安静地坐下,他拿起搭在椅背上的毛毯,轻轻搭在她腿上,便转身离开了。
屋里没有热水,他只能重新接水,放在炉子上,守在一旁,等待着水沸腾。
当他再回到回廊上的时候,才发现躺椅上的女孩已经睡着了,眉心微微皱着。
宋祁手中端着那杯热茶,没有离开。他站在廊檐下,沉沉地望着远处凝滞的天空,轻轻说道:“又要下雨了吗。”
躺椅上的人还在睡着。宋祁放下茶杯,微微俯身,将搭在苏斯杳身上的毯子展开,重新盖在她身上。
毫无征兆地,苏斯杳睁开了眼睛,宋祁动作一滞,抬眼对上她的目光。
“宋祁,你是谁,是山中精怪,还是鬼神?”苏斯杳淡淡开口,声音虚幻,似在梦中。
可他们都知道,此时的她眼神清明,方才的话也绝非梦呓。
宋祁不知道是哪里让她起了疑虑,但他也不甚在意,自始至终,他也确实并未费力掩饰。
宋祁敛下目光,面色未变,只继续方才的动作,将毯子盖在了她身上。随后他直起身,目光依旧温和,说道:“人间已无信仰,早便没有什么神了。”
“你,”宋祁确实没想到她会在此时突然问出这个问题,也没有料到她会如此直白地问出,他问道:“既然有了猜想,你不害怕吗?”
苏斯杳已经得到了答案。
害怕吗?她从心底问自己。
“从前不怕,现在更不会害怕了。”她声音平静,语调轻缓。
“是什么地方让你感到疑惑了呢?”宋祁看着她问道。即使是此时,他也依旧是这般坦然的样子,不逃避,不掩饰,不欺骗。
“我眼中的你的样子,和我从前的一个朋友很像,但你们不应该像。”她冷静地回答,不急不缓。因为这一幕自她开始怀疑,便已经在她心里演练了无数次。
“我们小时候一起长大,虽然现在已经各不相干,但你们太不一样了,又怎么会相像。”
宋祁了然。
“我一直生活在这里,期间偶然也会下山去,众人大都不记得我的模样,每隔一段时间对我的记忆也会模糊。”不知是想到了什么,他略停顿了一刻,过了一会儿才接着说道:“你会在我身上看到故人的模样,大概是因为近日所思。”
是了。苏斯杳想起昨夜她曾梦到很多人。
原来是这样。
很长一段时间里,两个人都没有说话。
不久,烟幕垂曳,聚滴而落。
下雨了。
苏斯杳从躺椅中直起身子,空茫茫地望向外面,看着眼前的万物披拢上水光。她曾在内心无数次猜测,预想着一切可能。其实她根本不在乎结果是什么,因为不论是什么都无所谓。问题是问题,而答案也只是一个答案,问出口便也就是问出口了而已,她要怎么做,又会如何想,与之无关。
她轻轻开口,说道:“去年,我父母出了意外,我在准备从学校回家的前一夜,得知了他们的死讯。”
“那天晚上,他们在路上正常行驶着,被一辆货车撞上......抢救无效,他们走了,货车司机也死了。”
“货车司机是过度劳累而突然猝死的,他还有一个妻子,和一个先天患病的孩子。”
说着,眼泪无知觉地滑过她的脸颊,她声音嘶哑,咬着牙吐出每一个字:“我好难过,除了我的父母,我在这世上已没有其他的亲人,他们就是我生命的一部分,是我过去二十年的每一天每一刻,是从出生到现在的我。可一切就这样轻易地被夺走了,那样长的过去,满满当当,却像是一场玩笑一样。没有人给我一个交代,没有原因,没有理由,也没有人付出代价,而我甚至不知道应该去恨谁......所有人都有缘由,所有人都是受害者,那谁才是凶手?”
“宋祁,你明白我说的吗?”她垂下头,掩面,已经不知道怎样才能将心里的一切展露出来。
“你说过你曾同我一样,你也会这般痛苦吗?”
宋祁感受到了,他几乎可以看见她的模样——惊惶,失措,不可置信,疑惑,委屈,愤怒,痛苦,迷茫,孤独,自弃。命运的风暴不由分说地席卷,毫无征兆地发生,只给人留下无力更改的现实。从前我们有所相信,似乎轨迹可以猜测,我们存在的意义有所依托,直到一切的自以为都被打碎,才发现原来这个世界就只是一个被抛弃和遗忘的无序之地,我们生的意义不被赋予,不被关注,死的意义同样无足轻重,不值一提,无人为命运的走向负责,没有合理或不合理,时间自顾自地延伸。
他沉思着,丝丝缕缕的情绪和檐角的雨水一起砸落。
“我并无父母亲人,大概我会不能与你感同身受。但一切都在命运中,你我一样,同世人一样,无可逃脱。”
“当信仰消散,便不再有神。到现在,我不知道已经过了多久,只是看着身边的人,生,老,病,死,悲与欢无休止地重演。”
“昔日的故人皆已不在,岁月如逝,只有我依然停留在此。”宋祁声调缓缓,似在回忆,“属于神灵的时代早已经逝去,人类的脚步行至如今,已比神更像神。这个时代已经不再需要我们。我也不知道自己这样日复一日的意义在何处,我如今究竟是在为何而存在?”
苏斯杳无言。
意义何在?这真是一个很可怕的问题,这是一个一旦知晓,便不能再当作不存在的问题。许多人或许一生都不曾真正的为此苦恼过,她从前也是这样,但现在不同了,有些人的离开需要理由,而有些人需要找到理由才能存在。
她需要找到走下去的理由,他们都需要。
但要如何去寻找,去哪里寻找,没有人会告诉她答案,或者,这个答案根本不能由别人给出。她每每抬头,眼前没有任何一条清晰的路,茫茫的天地,望无边际,她从前不知道,原来这才是孤独啊。
雨声渐渐响起来了,繁杂而有序,她的思绪在此时停下,进入了一片宁静无声的空白。似乎只有在心外嘈杂之时,心内才能心安理得地休憩片刻。
“可惜,”她怔怔地把玩着手中的红色丝带,轻轻说道:“刚才走得太急,也没能把它挂在寺庙中。不过现在,或许也无所谓了。”她牵动嘴角,笑了笑。
“不必可惜。”宋祁忽然走近,俯身从她手中接过那条丝带。
苏斯杳看着他迈步走向回廊的角落,抬起胳膊,将红色的丝带轻轻地系在青铜檐铃的尾部。风夹着雨扑过来,飘扬的丝带便和铃铛一起晃动,金属相击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清脆地传扬,拂面而来,遥遥而去,散向远方。宋祁放下手,转过身来看向她,声音温润,“现在会看到,也会听见的。”
白墙黛瓦之间,山林之下,凝云笼罩,那一根红色的丝带印着苍然的墨迹,是与周围清寂不同的色彩,不显得突兀,更像是久违的等待。
山雨欲紧,一阵又一阵的风迎灌而来,那只铜铃在风中不住地撞响。铃声朗朗,并不急骤,一声声延散,如同那座古寺铜钟被撞响时的低回与悠远,空而沉,静而重。
苍苍竹林寺,杳杳钟声晚。荷笠带斜阳,青山独归远。
一种莫名的感受恍然涌起,她坐在廊檐下,面前的风雨斜斜撒入,冰凉的触感仿佛从她的灵魂穿过,这些日子里沉积累杂的心绪,正丝丝缕缕地在铃声中逸散。此时的天地正与她一起分担着她的孤独和惶惑,所有难以言说的芜杂与繁绕,乱草一般的纠缠,都在被一双无形的手轻轻捧起,温柔地抚平。这是世界给予她的另一种牵系。
这感受太过于玄异,她张开嘴,却发现难以说出。
在她与这世界的联系都断掉以后,世界又向她伸出了手吗?
苏斯杳讶然,看向宋祁。
那人正站在雨中,全身却未被水汽沾湿分毫。他身后是青山,烟雨,风和林,身姿如旧,然风华已改。
“我现在看到的,是你真正的模样吗?”
雨中人淡笑着回应:“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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