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长的冬天过去之后,白土窑在春风里又苏醒过来。
冰雪渐渐消融,冯爷和花花流血的伤口也渐渐结了一层暗红的痂。只要不再触碰,就不会再流血流泪。他们都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那道伤口,但伤口的愈合总需要时间,更需要新生的希望。
冯爷又渐渐忙起来了。今天这里去埋坟,明天那里去迁坟,后头又去另一个地方念经。在家的时间越来越少了。但节气不等人,白土窑的庄稼汉都开始下种了,地总是要安顿的。花花就和四个娃娃到地里忙活去了。一忙起来,娃娃们吵起来,闹起来,花花就骂这个,骂那个,生气一阵,高兴一阵。但心里倒是亮堂了,日子也就过得快了。
冬天的时候,花花又生了。又是个儿子。
冯爷又是高兴又是担心。高兴的是终于又生了一个儿子,但冯爷算的那卦时不时会让自己心头一紧,万一真的呢?!
有时候,冯爷抬起头看着天爷,手足无措,脸上写满了空洞的忧伤。
一语成谶!这孩子没满月就夭折了!
花花睡在炕上,三天水米未进,直到再也哭不出声音。她瘫软地睡着,红红的眼睛里泪水滑落,布满血丝。白土窑善良的女人们陪着她,但,谁也说不出劝慰的话来。
冯爷在把夭折的死娃娃背出去烧之前,找了一把斧头,将娃娃放在大门门槛上,边念咒语边比划着象征性地砍了几斧头,然后头也不回地和上次一样烧了这哄人的死鬼。不能回头,这是有讲究的,所以冯爷没有回头。
但冯爷眼里还是噙满了泪水。
如果说命运是一条河,我们就是这河水里一粒黄沙。身不由己,心不由己。可能被吹向岸边,也可能被卷入海底,在生命未划上句号之前,谁知道呢?
十三
难熬的年关,不止的眼泪。
新的一年又来了,春天又来了。
冯爷开始喝酒,有时候,归来时已脚下打绊子。冯爷酒性越来越坏,爱撒酒疯,现在只要一喝酒就骂花花,就摔东西,就打娃娃。四个娃娃只要闻到冯爷身上的酒气,就全部躲起来了,任凭冯爷怎么骂都不出来。这时候,花花就静静地听冯爷翻肠倒肚地骂人。然后给冯爷倒上热茶,直到冯爷骂累了,闹够了,昏昏睡去。花花才悄悄去喊四个眼神惊恐的女子上炕睡觉。
花花也知道,冯爷心里苦着呢。
一个好好的人,早前很少喝酒的,现在酒鬼一样,完全变了,彻底变了,这无常的命运啊。
花花看着炕上猪娃一样的熟睡的四个女子,不免心中又想起了百岁和那新死的死鬼,眼泪又下来了。她静静地睡在了四个娃娃中间。
窗外月色凄迷,一片宁静。
十四
冯爷清晨起得很早,一些稀疏的星星还挂在天上,闪着微弱的光亮。冯爷下炕撒了泡宿尿,进门时听见喜鹊叽叽喳喳叫得欢实。他抬起头来,看见门前的柳树上不知什么时候飞来两只喜鹊。“喜鹊喳喳叫,准有好事到。”冯爷心里生出些淡淡的喜悦来。
他生着了炉子,准备喝茶。花花照例起来给他去烙茶食。冯爷爱吃热炕子,只要花花在家,冯爷就天天有热炕子吃。
看花花的眼睛红红的,冯爷就一个劲儿地喝茶,什么也没说。
花花把炕子端给了冯爷,也没有像无常一样坐在冯爷跟前一起喝茶,又折回炕上睡下了。
冯爷喝完茶,把满满一大缸子茶水放在花花头跟前,就出门去了。
花花就感觉暖暖的。茶是苦的,花花的心还是被暖热了。
十五
日子还是很长。
日子依然平淡。
日子循环着日子,生活继续着生活。
花花挺着大肚子,身后跟着大大小小四个女孩,去地里干活。
冯爷背着他发黄的线装书和罗盘,去赶远远近近的食方。
太阳落山的时候,大家都像鸟儿一样赶在天黑前回窝,燃气袅袅炊烟。冯爷多时候也会在天黑前进门,偶尔也会夜半回来。他知道,家里有个大肚子的女人,有个只有他回去才会安心的女人。
花花突然很想上厕所,然后我的舅舅就在土厕所里出生了。
冯爷抱着这孩子无限感慨:前两个看着健壮的儿子都在半路夭折了,这个哭都哭不响亮的小东西•••••••唉,怕是••••••
冯爷不敢多想,但还是想起算卦老先生那让人心惊胆战的一卦。
冯爷战战兢兢地看着这孩子一天天长大,像百岁一样满院子乱跑。有时,冯爷高兴,终于长这么大了,但有时,冯爷更是担心:别再有什么事!这悲喜交织中,遂心到了上学的年龄。
冯爷悬着的心渐渐又装到了肚子里。
后来,花花一口气又生了三个姑娘。
冯爷期待着花花能再生一个,不论男女,但花花再也没生出来。
冯爷的心又悬在了半空中,这该死的瞎子!这卦!
十六
冯爷的声明日益远扬。冯爷三格子的大板柜里装满了各种各样的酒、点心、冰糖、挂面••••••各种农村常见的礼当——全是人家请他时来带的见面礼或是谢艺的东西。所有的礼当冯爷都是来者不拒的——这是礼嘛,礼就是礼节嘛,这么能拒呢。但冯爷对钱还是很克制的——他从不贪心,这是已去世的师傅刘先生的教导——走艺德才是底线。
当红卫兵雄赳赳地来破四旧时,冯爷正蹲在一堆纸灰前暗自伤神,并检讨自己:彻底认识了错误,为将功补过,已经把山神庙里的神案也烧成灰了!来人在冯爷家里的角角落落里确实没搜到冯爷私藏的四旧,况且纸灰里确实有些没烧完的木板,也就只好默认了这个事实。
后来,冯爷不止一次说起此事,除了表达自己有先见之明外,更多的是表达对庄里人的感激:大家都知道他爱书,绝不会把赖以谋生的书烧成灰,但还是没有人揭发他——这跟自己艺德好,人缘好有直接关系。
形势越来越紧,冯爷不到不得已不会出门走艺。如果出门,除了东家之外,不会允许别人在场。如果不是熟人相托,他绝对不会出门。
遂心在学校里参加并响应伟大领袖毛主席的号召的各类活动:罢工罢学,上山下乡,修梯田,挖水渠•••••• t0167c7295c746c6024.jpg时代裹挟着每个人,每个人都身不由己,不过,有些人不明所以,跟风起哄;有些人,心明如镜,无力反抗,听之任之而已。
闹哄哄过后,除了个别人(苦大仇深的贫下中农代表,右后门的特殊人群)进了大学之外,遂心他们只好回到广阔的农村,继续响应领袖的号召:到广大的农村大有作为去了。
遂心成了一个地道的农民。
冯爷给遂心说了一门亲事。遂心结了婚。
浓重的黑暗过去之后,黎明终究是会到来的。政治的阴霾终遮不住时代与人心的光亮。
冯爷和遂心迎来了他们的1976年。冯爷终于可以再次背起自己的罗盘走食方了。遂心跟在冯爷身后,一如当年小冯爷跟在师傅刘先生身后一样。
两个孤独的身影在生活的劫后余生的艰难里,一步步走向光明。
遂心读的书比冯爷多,试的字多,学起阴阳来也自然比较快。他是冯爷得意的也是到目前为止唯一的徒弟。 t01801658e3537102ed.jpg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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