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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嫂子健谈,尤其在酒后,不是酒后那种胡言乱语废话连篇。退休前每当需要她发言的时候,她会提前偷偷地喝上两口白酒,小脸红扑扑的,像是施了粉黛一样,站在台上,心也不慌了,胆儿也肥了,字正腔圆出口成章妙语连珠,阵阵掌声时常压住她演讲的声音。
嫂子和哥哥退休以后,我曾劝她俩到上京和儿子一家三口团聚个一年半载的,看看中国的繁华大都市,也享受一下天伦之乐。哥哥不表态,嫂子却把头摇成了拨浪鼓。
前段时间,哥哥得了一场大病,嫂子担心我们县城的医院医术不行,于是经过和儿子沟通了三次,便到了上京。
在上京呆了一个多月,哥哥病好得差不多了,当然还需要长期休养,两个人就回来了。我买了一些补品,另外还有几样小菜,带瓶酒去了嫂子家,为他俩接风洗尘,也祝愿我哥哥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嫂子埋怨我来哥哥家还带酒菜,带着一张嘴就行了,又亲自下厨,弄了几个菜。我们三个老家伙把酒菜围了起来。
哥哥大病初愈,不能喝酒,吃了不多一点,聊了一会儿,就把自己病歪歪的身子塞进了卧室里。剩下我和嫂子顽强地意欲将瓶里的敌人吞并殆尽。
半瓶酒进了两个肚子。已经一把年纪的老嫂子,酒量还是挺好,不过她的话渐渐多起来。酒后出口成章,绘声绘色,音调抑扬顿挫,我只有听她说的份,不过我乐意听,像听一篇小说。我不喜欢打断别人的话,就好比不喜欢听一篇续不上的小说。
二
“三岁看大,七岁看老,不是你经常夸孝贤吗?从小就听话,学习又好,人又长得帅。现在终于是长大了,考上了一所985,毕业后在上京找了工作,而且娶了当地的闺女。唉,可不挺好的事儿!”嫂子脸上看不出有什么表情,她自顾自把杯中的酒倒进嘴里,又给自己满上:“你也喝——酒量还是不行,比不上我这个老太婆。”
“其实在我没去这趟之前,雪梅和孝贤结婚十多年了,可我总共和雪梅也没说过几句话。结婚的时候在家里办了一次酒席,算是见了面,但是人家是大城市的人,我一个县城的小老太婆跟人家没有共同语言呀。我很知趣,轻易不开口。雪梅这孩子给我的印象也是不善言谈,但是我和她目光相接的时候,她会把脸笑成花,话不多但是每跟我说一句便叫一声妈,叫得我心里真是吃了蟠桃一样美!”
“你是知道的,结婚仪式举行完的第二天,孝贤和雪梅就飞回了上京,那小子说,他俩的工作太忙,不能在这里耽搁得太久。我和你哥为这事郁闷了一两个月,还没跟俩孩子亲热够,他俩就钻进大铁鸟的肚子发配到天边了!”
“说起来这人呀真是变得快。这孩子自从成了家,性格就变了。他原来不就是一部话匣子吗?现在,哼,几乎清空了话匣子里所有的词汇,平时总也不主动跟我或是你哥打个电话,接个电话也没话说。不过他媳妇居然也不善言谈,这倒是很好,少惹是非。”
“我和你哥到了上京,孝贤就开着车来接我俩,同他一起来的是我们从没有见过面的孙子。孙子都已经八岁了,也只是在手机上见过。我们的大铁鸟落地的时候是晚上的8:00,我以为雪梅会来接我们,因为正常情况下她早就下班了。但是她没有来,不过她的电话来了,先打给了孝贤,孝贤把手机给了我。”
“雪梅在电话里操着一口比较浓的上京味的普通话跟我叫了一声‘妈’,然后说:‘我今天晚上加班,不能去接你和我爸,不过我很惦记我爸。医院我前几天就已经安排好了。你和我爸先好好歇一夜,一夜,明天让孝贤安排我爸住院。’末了又说:‘这一段时间我承接了一个项目很忙,实在对不起!’”
“我很理解雪梅,我就对她说:‘你要注意身体,工作是做不完的,咱们一会儿见面再说吧。’孝贤和我一起搀扶着你哥坐在轿车后排座位上,副驾驶座上坐着小孙子。这孩子很腼腆,不主动和我俩说话。也难怪,都8岁了,除了在手机上视频过几次,还没真正见过爷爷奶奶。在车里,我逗着这孩子说了几句话。这孩子还是蛮机灵可爱的。”
“夜晚的上京越发美丽奢华。各种彩灯比天上的星星还要灿烂,高楼大厦把天捅出无数个窟窿,街上的行人柔声软语,说话比咱北方人好听多了。一路上孝贤一会儿把车开到桥上,一会儿把车钻到地下,弄得我晕头转向了许久才停下。我还想着这是到家了。十多年前孝贤在上京买了三室两厅两卫的房子,今天终于要见到庐山真面目了,我和你哥今晚也能住进儿子在大都市的家了,心中不免有些激动。当初孝贤买房子的时候,我们把所有的积蓄都垫在了里面,当然也是杯水车薪。好在雪梅的爸爸是大老板,掏了许多的钱,而雪梅和孝贤也争气,两个人的工资还是很高的。”
“下了车,孝贤从后备箱拿出了我们随身携带的用品,带过去的特产小吃就留在了车里。他前面带路,跨进了一家牌匾上亮着六个金字的‘上京圆梦酒店’的大转门。”我赶紧问孝贤这是哪?那小子说,让我和你哥临时住在酒店里,这是雪梅安排好的,住一晚要1000多块呢,在这里可以休息得更好!”
三
嫂子端起酒杯和我碰了一下,喝了一口,晃着杯子,看着清亮亮的酒水,喃喃地说:“好吧,客随主便,我和你哥是客,雪梅是主,人家怎么安排咱就怎么办吧。”
“进了酒店的房间,果然条件不是一般地好,我们这俩小县城的土老帽一进到里面就像刘姥姥进了大观园,蒙圈了!”
“孝贤把行李放下指着茶几上的电话机跟我俩说:‘先洗个热水澡,然后打这个电话叫服务员把饭菜送上来。饭菜都是雪梅提前安排好的。’孝贤又说:‘天太晚了,孩子明天还要上学”,就领着孩子匆匆离去,把我们两个老家伙扔在那空荡荡又陌生的房间里。”
“作为北方人,没有天天洗澡的习惯,况且你哥哥肚子疼的厉害,浑身难受,也没有了洗澡的欲望。”
“直接吃饭,饭后你哥吃了止疼药,休息,我却一夜无眠。那一夜我梦见了孝贤,高大宽敞的房子。我还梦到了雪梅,那张漂亮的笑着的脸,以及左一声‘妈’右一声‘爸’,那响亮而悦耳的上京口音。”
嫂子想起了我哥还没有吃药,倒了一杯开水钻进了卧室。嫂子回来以后说:“菜都凉了,要不要热一下?”我说不用。她又坐下来,端起酒杯就喝了一口。我也陪了一口,把酒瓶的酒先给嫂子的杯蓄满,蓄满了酒更蓄满一个生动的故事,又给自己的杯子蓄满,微醺的状态下听故事才更有想象力。瓶里的酒剩了小半瓶。
嫂子的脸已经很红了。岁月不饶人,当初的靓丽女人,现在是风烛迟暮银发衰容,但是看不出醉,说话依然口齿伶俐,思路也很清晰,她继续讲述上京之旅。
“第二天一早孝贤没有去上班,开着车来把我和你哥拉进了一家大医院。办了入住手续,安排了病房,验血验尿,CT,癌变筛查等等先后做了好多检查,然后等结果。孝贤说:‘医院里的病床很紧张的,要不是雪梅爸爸的人脉,咱们不会那么快住上医院的。雪梅说住院费用她全出,不用你俩拿一分钱。等出了结果,专家会诊,马上就会定下治疗方案,如果需要手术也会尽快安排。’你哥痛得捂着肚子还忘不了催促孝贤回去上班。那小子站起了身在病床前转圈。他一定是着急了,就匆匆走了。五天以后所有的结果全部出来了,谢天谢地,只要割掉肚子里的那个东西就可以了,于是安排了手术时间。孝贤并不怎么来医院,他在电话里和医生进行沟通。临做手术的那一天,孝贤和雪梅提前二十分钟来到了医院。”
“雪梅一见面又叫爸又叫妈,十分热情,说的话也很得体,有修养的人就是不一样。只是和我们聊了没有几分钟,就有电话打进来,雪梅便到走廊里去接电话,这一接起来又没完没了。直到护士来推着你哥去做手术了,却发现她已经不见了踪影。”
“孝贤说雪梅给他发了短信,有一个重要的会议,没来得及和我们说一声。”
“手术是中午11点开始,预计到1点结束。手术刚刚进行了半个小时,孝贤接了一个电话,至于是什么事我不知道,他在离我比较远的地方接的这个电话。我的心思全在你哥的手术上也没有理会,但是紧接着不断有电话打给了孝贤,终于在接近12点的时候孝贤嗫嗫喏喏地跟我说:‘公司里出了一件事情,他必须要去处理’。我很有些不高兴,你哥哥这么大的手术,就留我一个老太婆在这里无依无靠。孝贤倒是说,他已经跟医生打好了招呼,一切都有医生。关键的时候医生还会直接把电话打给孝贤。这样我略微放心了,跟孝贤说去处理吧,处理完赶紧回来。”
“好在手术准时完成,一切很顺利。回到病房,你哥依然在睡,麻药的劲儿还没有过,我也不觉得饿。直到下午2:00孝贤回来了。他给我带了吃的东西,你哥还不能吃,医生嘱咐24小时之内不得用饭。”
“这时候我才感觉自己饿得难受。一边吃着饭,一边看着你哥安安静静地睡,心里终于放下了一块石头。孝贤站在我的对面,吐字如珍,半天一句话。我看到他的脸有些发红,我也闻到了他说话时吐出来的酒气,我还看到他不停地搔抓两条手臂,但我没有问。这一天是你哥66岁的生日,我都忘了,是你打电话询问你哥的手术情况,并提醒了我。”
“自始至终我和孝贤也没交流几句话,他嘴皮子上了一把锁,惹得我也没有了说话的欲望。我们娘俩就默默地坐着,听着病友们在畅聊,真是一床热闹一床闲,两边风景各不同。”
“孝贤站起来在我面前不停地走,手里拿着手机,偶尔看看来的信息。我不知道他还有什么事情要忙,但我也没有问他。终于他的手机响了,他眼睛盯着手机屏,快速走出病房门,这时候他手机里雪梅的半截声音从虚掩的房间门口传到我的耳朵里:‘你怎么不回我的微信?’”
“孝贤接完电话回来就匆匆地跟我说:‘是单位里有急事。’我却总结出一个经验,只要孝贤和我们待在一起,用不了多久就会有电话来催他。”
“你哥肚子割了一个大窟窿,是不能随便动的,他需要拉尿的时候,我实在吃力,有病友的家属主动来帮忙。可是这种事我怎么好意思麻烦人家呢,我因为抱你哥哥大便而扭了腰。我给孝贤打了一个责备的电话,第二天一早护工就来了。因此孝贤来得更少了,每次来待不屁大一会儿的功夫就走,不然就会有电话来催他。你哥哥术后慢慢恢复,我们就在医院里焦急地熬着日子,像饿死鬼等一锅正在熬的老鸡汤。雪梅再没有露面,但是她的电话时常打过来,嘘寒问暖,缺不缺钱,想吃什么打电话到医院里食堂去定。”
四
天已经不早了,北方的县城被囚在数九天寒冷的淫威里,嫂子家的小区灯光暗淡,有人裹着厚厚的棉衣,大窝瓜似的在窗外来来往往。屋里供暖还是不错的。嫂子打开的话匣子轻易关不上,也只是在她端起酒杯往嘴里倒酒的功夫按下了暂停键,随着酒进入嘴里,再一路流下,话匣子立刻恢复播出状态。
“在医院里休养了一个月,你哥哥已经能在我的搀扶下下地走动,上厕所了,我就和孝贤说要出院。经过几次争取,孝贤终于同意,就和大夫去交涉,终于允许我们出院。有一位热心的家属陪着我提前办了出院的手续,虽然我自己也能办,可是肯定要多跑一点冤枉道。第二天孝贤开车来接我们俩出院。”
“在车上,你哥哥终于问孝贤一句:‘是拉我们去住酒店吗?’孝贤说:‘不,回家,回家住,雪梅说的。’然后孝贤欲言又止,开了半天车终于磕磕巴巴地说:‘雪梅……非常爱干净……这个你们要……提前知道……’”
“这一天是周六,我们到了孝贤家里,雪梅和孙子都在。雪梅表现得还是很热情。进了门口,两双崭新的拖鞋已经准备好。我和你哥哥换上拖鞋,进了给我们安排的房间。孝贤的家果然很大,孝贤和雪梅一个卧室,孙子占一个,我和你哥哥占一个。还有两个客厅,两个卫生间。
安排好你哥躺在床上休息,孝贤嘱咐我,靠我们卧室的卫生间归我俩使用,平时不要去后面的卫生间。我就赶紧到厨房去帮忙,雪梅已经在做菜。厨房里收拾的一尘不染,几个锅灶各种炊具锃明瓦亮各居其位,真是赏心悦目。看见雪梅在炒菜,我说我来炒吧!
雪梅一抬头笑呵呵地迎上我的目光,提高了声音说:‘不用不用真的不用!’我看见旁边还有一条鱼在水里没有弄好。我就说我来杀鱼吧。雪梅依然说:‘不用不用啊,妈您到客厅里歇着吧,要不去照顾我爸,我来弄就好了。’”
“那我摘菜吧,说着我就挽起袖子拿起豆角。这时候孝贤已经进来了,他一把拉住我的手,然后把我推出了厨房,嘴里说着:‘我爸要喝水你去给他倒。’”
“当时我有一种奇怪的感觉,心里迸出在学校里我经常教给学生的一个成语——格格不入。我走回卧室里和你哥待在一起,直到孙子进来喊我们吃饭。孙子叫了一声爷爷和奶奶,这简直把我们俩乐坏了,这是第一次这样叫我们俩。一桌丰盛的晚餐已经备好,五张椅子也整齐地放在了桌子的一周。雪梅依然笑呵呵地招呼我和你哥吃饭。我扶着你哥坐在了桌子旁边,孝贤雪梅小孙子三个人都落了座。我拿起筷子,首先给小孙子夹了一块鱼放在他的碗里。雪梅抬头看了看我,又把目光在孝贤的脸上盯了两眼,就低头吃饭。孝贤有些皮笑肉不笑地拿起桌子里面的一双筷子把我放在孙子碗里的那块鱼夹起来,放在了我的碗里,然后他小声说:‘我们家吃饭不兴给别人夹菜,而且夹菜的时候要用公筷公勺’。这时候我才注意到,我们每个人手里拿的是一双竹筷,而桌子里面在菜盘边上还有两双筷子,这两双金色的筷子长了些,也略微粗了些,除此之外,还有两个勺子各插在两碗蛋花汤里。”
“孝贤把那块鱼给我还回来以后并没有闲着,又把桌上每道菜各夹了一些,放到你哥的碗里,然后又夹了些放在我的碗里,然后他又夹了些,放在自己的碗里。与此同时,雪梅也拿起另一双公筷,夹了些菜放在孙子和自己的碗里,然后她笑呵呵地对我和你哥说:‘爸妈快吃吧,爸要多吃身体好得才快。’”
“你哥哥喜欢吃南方的竹笋,他吃完了碗里的竹笋以后,就伸出自己的筷子到盘子里去夹竹笋。雪梅扫了一眼,并没有言语,但她又递给了孝贤一个眼神,似乎在桌下还有一个偷偷的动作。我没有看太清,但我看清的是孝贤赶紧抬起头,拿起了桌上的公筷给你哥夹竹笋。而这道竹笋雪梅再也没吃过,孝贤也没吃。这顿饭吃得压抑,除了雪梅让我和你哥哥吃菜说了几句话之外,孝贤几乎就没怎么说话,闷头在吃,而小孙子倒是话很多,不过都是在和他妈妈说话,说一些学校里的事,他在说雪梅在听。”
“小孙子这孩子挺招人喜爱的,长得虎头虎脑的样子,说话的那个机灵劲,甚至一个眼神,一个动作都特别像小时候的孝贤。”
“我觉得这顿饭吃得奇奇怪怪的,我和你哥都没有胃口,一大桌子菜剩了许多。小孙子最先吃完,他提前下了桌去写作业了,紧接着我和你哥撂下了筷子,雪梅和孝贤也吃完了。我和孝贤扶你哥回卧室休息。”
“我又返回来,想帮着雪梅洗碗筷。我发现没吃完的菜,全被雪梅倒进了垃圾桶。关键是,有两个碗单独摞在一旁,碗上横放着两双筷子,有三个碗摞在另一边,碗上横放着三双筷子。我注意到这两摞碗,虽说颜色款式都一样,但是两个一摞的碗略大一些,吃饭的时候我都没有注意到。这时候我已经走进了厨房,雪梅笑着对我说:‘妈你去照顾我爸吧,这里我一个人就好。’我从她的脸上看出了不容否定,我在厨房门口尴尬地站了可能仅仅不到一分钟,却觉得有一个难熬的世纪一样长,我便退了出来。孝贤在客厅里拖地板,十分卖力十分仔细,房间的窗户全部打开了,冷飕飕的风直往屋里钻。你要知道咱们北方人在上京真还待不习惯,他们的屋子里本就透心儿地凉,却又开了窗户。我就对孝贤说,这么冷的天开窗干什么?孝贤小声说:‘屋里有味儿,放一放’。有什么味儿呢?我没闻到有什么味儿啊。但我就在心里这样想着,不由地回头往厨房里看但我没回头。雪梅应该是停下了刷碗的动作,因为我忽然听不到任何声音,但马上刷碗的声音又继续响起来。我刚想去接过孝贤手里的拖把,他看了我一眼低下了头继续拖地。我也只好回我和你哥的卧室。”
“你哥说身上冷,我便把被子盖在了你哥的身上,而且把被角掖了掖。”
“第二天我又发现了一件事情,雪梅跟我和你哥没有多少话,可是在自己屋里打电话却跟机关枪似的,嘴皮子伶俐得很。我还发现,凡是我和你哥坐过的沙发或椅子,雪梅或者是孝贤总会在我们回了卧室以后,一遍遍地擦拭,这让我俩心情非常郁闷。”
“不过也有一件高兴的事,已经很晚了,孙子轻轻地推开了门,进到我和你哥的卧室里,回头又轻轻关上。他一边叫着爷爷和奶奶,一边缠着我们俩给他讲咱们北方这边的趣事。用了两天的时间就和我们混熟了。这孩子也说了他觉得有趣的事情给我们听。其中有件事我记得清楚,他说他的外公生日那一天,他爸爸居然喝了酒,小孙子说他从来没见过他爸爸喝过酒。是的,孝贤小的时候喝过一回酒,皮肤过敏很严重,以后我和你哥再也不允许他喝一回酒。我清楚地记得,你哥做手术那一天也就是雪梅到医院待了有十分钟就走的那一天,就是孝贤不等做完手术也走了,回来以后脸红扑扑的,说话吐着酒气的那一天。那一天孝贤喝了酒,那一天雪梅的爸爸生日,也是你哥哥的生日!”
“小孙子还说了另一件事,我和你哥给他们带过去的那些特产小吃,我俩到上京的第一天晚上被孝贤拎着上了楼,紧接着又转身下了楼,扔进了垃圾桶里。”
“你哥跟我说要回来,我是赞同的,就对孝贤和雪梅说出了心里的想法。孝贤听了并不置可否,而雪梅却笑呵呵地说:‘爸妈好不容易来一回,这么远,在家里多住些日子,等我爸身体恢复了,我们一家子出去看看这上京的风景。’但无论如何,我和你哥都没有松口,我们在孝贤的家里住了整三天。也就是在第四天的一早,孝贤开车把我们送到了机场。一同坐在车里的,还有雪梅。在机场公共大厅的时候,雪梅掏出了一张银行卡塞进了我的手里,她说:‘妈,这是我们当初买房子的时候,你和我爸给我们的35万块钱,现在我把钱还给你们。用这钱你们在家好好养老。’孝贤这时候站得离我们十几步远,假装在接电话。”
我用力攥着银行卡。这张银行卡实在太重,我用尽了所有的力气才把它抓在手心里不至于掉下。我和你哥过了安检,我听到雪梅在喊:‘爸爸妈妈,一路平安,有机会再来’。我没听到孝贤的任何声音。我没有回头。”
五
讲到这里,嫂子长长叹了一口气,仿佛把在上京吸进肺里的空气沉淀物,全部吐出来。她从旁边的抽屉里拿出一张银行卡递给我说:“这是你给你哥的救命钱,不过没用上,雪梅有的是钱,医院的费用她全包了”。
我不忍心抬头看她的脸,因为我听到在说到雪梅的名字时有明显的颤音。我知道此刻她的脸色非常难看,或许眼睛里还长出了泪花。我拍了一下桌子,呼地站了起来,愤愤地说:“三岁看大七岁看老,好一个孝贤!”我抓起桌上的酒瓶,把两个杯子都倒满,酒瓶也就空了。我端起酒杯,嫂子也端起了酒杯,两只杯碰出清脆的一声响,我们喝干了杯里的酒,喝下了一个决定,斩断了一个实现不了的奢望。
嫂子轻轻地说:“在我和你哥的人生晚年,路过了上京,路过了我儿子孝贤的家——路过而已,就像一颗流星路过一个时空点,时空点不能挽留流星的光和即将殒没的身体,流星只能坚定地奔着终点而去!”嫂子又长长叹出一口气,长得如同含辛茹苦的一辈子,她眼睛里终于盛不住晶莹的泪水,眼皮松了松,任泪水随意飞流而下打湿她暗淡无华的脸。
“不提他!”嫂子哽咽着说。
“不提他!”我狠狠地说。
卧室的门开了,我哥抖抖嗦嗦地站在门口,他喃喃地说:“不提也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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