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州火车东站,“广九直通车”的候车室里。那个身材胖大的非洲女人拖着两件行李,又走过来找到我,在旁边坐下来,问:“怎么在这里要过海关?”
先前在楼下排队买票,她在我前面,讲英文与售票员无法交流,我听着就插了几句嘴,帮着解释。买了票之后她跟着我一直到海关,她告诉我,她初次到中国,人地两疏、语言又不通,心中很忐忑。随后各自拿证件排队,分开了,此时经过了海关和安检再来找我,只为问这个问题吧?
可这一次,我无法回答,只能摇头。从广州到香港,明明是从中国的一个城市到另一个城市,为什么要过“海关”?!1997年以后究竟到过几次香港,我已不大记得了,但经香港进出广州、深圳叫做“出入境”,从国内飞往香港的的机票叫做“国际机票”,从第一次直到现在始终困惑着我。
根据我们这些普通人的概念,只有跨越国界线才是“出入境”。既然北京与上海之间的往返并非“出入境”,那么设立在香港与广东之间的海关、安检究竟要怎么理解?
我又想起老友杰森的牢骚。他月前带家小从美国经香港,回福建老家探亲,计划顺便在香港玩几天。结果到了香港一下飞机过海关,就憋出一肚子火:“我老婆孩子都是美国护照,香港海关给她们停留15天。我是中国护照,只给我7天。我一个中国人,回到中国的地方,只能停留7天!外国人可以停留15天!这是什么意思?!”
什么意思?!那个地方被殖民一百年的奴性轻易改不过来的意思呗。然而,被殖民很幸福吗?被洋人呼喝来去,把你和你的同胞都归入劣等族类很爽吗?——我们是普通人,回答不了如此艰深的问题,只能困惑。
当天午后抵达会议预订的酒店,放下行李, 到附近承办“中国文学的翻译与世界传播”国际研讨会的大学去报到。会务组里接待我的女学生披肩黑头发、双眼皮、大黑眼睛,满口是英文。有些事情她不大明白,带我去见她的教授。那年轻的男教授个子矮小,颇时髦,穿米色短风衣、耳垂上还穿着两圈小小的白金耳环。
他对我的中文提问,一律用英文回答。我心里别扭,忍不住问:“教授不会讲普通话?”
“我会的,” 他点头。可是连这个回答也还是英文,不列颠口音的英文。
在美国开学术会议,哪怕会议的工作语言只是英文,哪怕作报告、与学生们交流会习惯性地用英文,但华人教授们彼此之间说话,往往立刻下意识地转变成汉语。因为面对同种同族的同事,母语里的亲切感与默契绝非使用任何外语过程中有可能产生。这与语言的使用能力或熟练程度没有直接关系,而是源于大家共同的、近于先天的那种文化心理的认同感。
此次研讨会的工作语言明明是中英双语,并非只有英文。于是那一刻,站在那个很固执地和我只讲英文的香港教授面前,我心里一股无名火呼呼蔓延开来。对这所大学以及这所大学里的人顿时失去了兴趣,懒得和他多说,也懒得去逛校园,转身回了酒店。
次日,会议中午的休息时间,我没有午休习惯,决定去剪头发。酒店周围很热闹,走不了几步路就有一家美发店。发型师只会讲粤语,说读书时也学过6年普通话,现在还可以大致听懂。正好我的粤语水平也是能听不会讲,我们就一个讲粤语,一个讲普通话,聊起天来。
她问我:“那你在大学里教什么?”
“教普通话啊,”我说,“还有中国文学和中国文化”。
“中国文化?”她手中大红色的吹风机在空中停顿了一下,问:“中国有什么文化?我都不知道中国有什么文化。”
她天真得近乎无辜的话语,差不多把我钉死在那把椅子上。她好歹也学过6年普通话,却不知道中国有文化。她没有任何坏心眼,和我聊天也没有任何明确目的,她所透露得,只不过是一整代或者好几代土生土长的香港人,对“中国”以及“中国人”的理解和印象。
然而,迄今为止,香港回归已经整整二十年了。我的头在吹风机的热气里止不住地发昏,再一次困惑。
香港这个地方,我去过很多次,从未喜欢过。当然我只是一个过客,每次能接触到的,都很片面、很有限,可那种片面与有限所带来的困惑实在令人无法喜欢那个地方。希望再有机会重来的某一天,能见到或听到一些别的什么,让我终于能够不再困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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