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死亡的意义,从死后开始

死亡的意义,从死后开始

作者: 孙勿空 | 来源:发表于2018-08-13 11:15 被阅读101次

    坐在二十年前种下的枣树下,看着从屋顶冒出头的树上弥漫过来的乌云,继而又扩散而去,我努力思索这个院子的前世今生。在半个世纪前的某一天,老人们看好了风水,选好了日子,买好了材料,院子就这样被安排在了这里,经历着一代代人的交替更迭,见证他们的新生与死亡,然后逐渐伤痕累累,墙体坍塌,直到被大地掩埋,尘封在过往的岁月中,沉寂在几代人的记忆里…


    诉说的事情,在我出生之前就已经开始,到现在进入我的意识,激发起我潜藏在体内二十多年的一种本能。对于它的记忆我可以追回到很远的时候。回忆,无不是记忆和印象,真正的历史无从说起,而且怎样才算真正的历史?我的印象和记忆对我来说就是我的真实。凭着这样的信念,我的叙述开始了。

    这个院子大约经过五次翻盖,才有了现在的模样。而我的脑子里记着的唯一一次拆修是那堵被拆了的墙,现在那些被拆的砖还在南墙根下,堆砌成块,却不像原来那样牢固粘连。或许记忆也是这样,无意间被自己的意愿打碎,堆砌,重新整理成另一个模样,那我努力思索的还是真实的吗?就像这个院子,它起初的方位布局和大小以及作为上房的房屋都已经改变了好几次。什么能算是真实?我隐约能感觉到是那一丝丝若隐若现的思绪,还有就是深刻在脑海中印象片段,它们就像被拆开的一块块石砖,就算把砖头堆砌成任意形状,它却还是原来的那块砖。那么,我的思绪能否跨越时间的界限,回到记忆之前,找到它的实在?让我的哀伤不再迷茫,惆怅不再彷徨。


    十几年前,在这个院子里住着一个小男孩,他的到来给家里带来了希望,尤其是他的爷爷奶奶,用他们老人家特有的方式给了他无比珍贵的爱,但小男孩关于这个院子里的记忆却和他们不甚相关。唯一能够找到与之相关的线索,是挂在墙上的几张照片。记忆往往就是这样,就像捉迷藏,你用力搜寻的东西却避开你的目光,躲在光线暗淡的角落里,不声不响。也许某一天你撇开了所有的刻意与执着,它又像一座冰山,整个身子藏在幽暗冰冷的水面下,露出来的仅是一角。

    这个小男孩,对于他意识中的这个院子,有一种直觉,好像这座院子和他不属于一个年代,在村里其他人争先恐后的翻盖新房的时候,它却机缘巧合的被留了下来。仔细看那个院子的外门,门子上陈旧讲究的装饰,在这个村子已经很少见了,尤其那个堂屋,它还是那种瓦房,高耸而上的房脊两端各立着一只金属制成的鸟,象征的吉祥如意,屋顶上铺盖的每一片瓦都已经泛青灰色,被雨水淋过后便会呈现出黑色,有的地方还会长出青苔。房梁也早已褪去稚嫩,硬朗起来,有力地支撑起这座房子。翻开墙上贴的旧报纸,没有涂过漆料,直接看到的就是裸露的砖头。就这样一座在小男孩看起来并不应该和他同一时间出现的院子,虽然陈旧,但却完好无损,就好像以它最好的状态迎接着一切,不迟也不早。

    小男孩在这院子里最爱玩的游戏就是捉迷藏,这个院子好像对他来说永远是那么新奇,他也总能找到一个藏身的好地方,每次就像找到了奇妙的洞穴,乐此不疲。有的地方他还是不会去藏的,在那座西屋里有一件大毛领的旧大衣,看样子已然有些年头,在大衣的下面有一个木箱,整个箱子的形状和上面锁匙的样子像是古代人陪嫁时用的箱子,而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二十年以后的小男孩依然不知道。

    小男孩住在堂屋,长大后也住过东屋。而他那从小敏感忧郁的性格的来源,大多是和这个堂屋有关。幽暗的视线,潮湿的地面,裸露的墙体,还有看起来好高好高的房顶,这一切在这个小男孩的印象里,像是一个暂时居住的场所,不定哪天就会离开。后来,它里面却摆上了冰箱,电视机等一些看起来格格不入的东西。这些东西的加入像是为了让小男孩在这个房间里多些童贞,乐趣,不至于让忧郁侵蚀小男孩太深。小男孩最爱的就是看电视,虽然频道不多,但他却总能找到他喜欢看的,在他仅五岁的时候,他就追完了第一部电视剧,并且沉迷于角色不能自拔。

    有些日子的晚上总爱停电,而且是很有规律的停电,所以,家里必备蜡烛。那样的夜晚,烛光闪烁,淡黄色的韵味才真正属于这个院子,他也不会因为停电了吵闹,反而端坐在床上,仔细感受着周围的一切,好像那种体验才是他呆在这个房间里最合适的感觉。有时也因为燥热,去到院子里乘凉,房子里的蜡烛熄灭,整个院子被月光覆盖,还有天上亮晶晶的星星,这个小男孩就躺在院子中间。院子里有八棵树,四棵在北边,分别站在长方形的四角,另外四棵就散布在院子的南边,一棵海棠树则正对着院子的外门,南边的另外三棵有一棵在鸡窝,有一棵在羊圈,另一棵是枣树,每到八月份,上面就结满了枣。夏夜凉风,沁人心脾,但这一幕好像不属于那个时间,尤其那种心情,闲散舒适,不该属于那个小男孩。

    说来也怪,小男孩他很爱呆在这个院子里,尤其是那个堂屋,夏日农作时,他父母都去地里干活,姐姐也跟着去玩,但他却宁肯自己留在家里。在那个床上打滚,倒立,发呆,凝望,双眼望向每一个角落,像是在找寻着什么…

    就这样,小男孩一天天在这个院子的陪伴下慢慢长大,直到他上四年级那一年,他去了县城。


    我爷爷生病已经一年了,这种病加剧速度比较快,说白了就是肺功能一步一步的丧失,而家里最害怕的事情也就在他病后一年发生了…

    在他重病的日子里,我坐在他身边照看他,发现他的脑子已经很迷糊了,甚至分不清身边的人。他嘴里一直喊着爹娘,就像刚会说话的婴孩,这或许是人的本能。我不能知道当我老爷爷和老奶奶走后,我的爷爷是一种怎样的心情。心中有没有觉得自己像一个被抛弃的孩子,直到现在又能和爹妈相聚。可能也就是怀着这种心情,他口中才一直叫喊着爹娘。不过我能感觉出来他对于死亡还有些迷惑,当他前不久听说我的一个表奶奶去世的消息时,脸上表情掺杂着一种孩童的天真好奇。

    在他卧病的这段日子,我一直都在他的身边,也慢慢习惯了餐桌上没有他身影。我很难想象如果没有这段日子,突然听到他去世的消息的我将会怎样。就在他刚走的时候,我还会突然想起,我爷爷呢?来自本能的一种怀疑,难道他和我的人生旅程从此做罢?我曾经独自试想过好几次我听到他噩耗时的状态,每当想起,就会有眼泪流出,这反而让我像一个演员。但在那天早晨,我听到他的噩耗时,发现剧情和我原来预热的不一样,自挂掉电话的那一刻,我便控制不了我的泪水,努力压住哽咽的声音,不让妹妹听见。当我进入电梯后,便已泣不成声。

    他的性格一直这样,不爱找人帮忙,就在生病的前阵子他还自己去搬好几个足有二十来斤的冬瓜。有一次,他去干农活,许久没有回来,我奶奶让我去找他,就在车库发现他坐在那里,正在喘气,地上还摆着几个冬瓜,从那时起,我奶奶让他放弃了种了十来年的那片地。在我的记忆里,他唯一一次主动请求也是他生病的时候,对我奶奶说的,可别把我自己扔这。

    回想起十五年前,我在他的陪伴下一次次的上下学,每一次都要走一个很陡的斜坡,我总要下车,去帮他推三轮车,然后再一跃而上…一晃就是十五年,那个小孩如今已经大学毕业,他还不曾尝到这个世界的真正滋味,在这以前,他感觉最多的是世界的美好,在此,是他第一次遇见人生必备的一个问题,死亡。

    死亡有很多定义,生物学的,哲学的,但我都觉得有些苍白,继而我开始慢慢意识到宗教,发现宗教远非我想的那么单薄,但我是对遗体和遗物都是很不舍得一个人,和宗教徒相比,多了些疑惑,少了些克制。我想文学上能不能给我一个满意的答案,我想会的,但这个答案得由我去发觉,然后由我定义,无论如何这个定义是属于我的。


    这片院子的从前也一定有很多很多故事。听说,在六十多年前,这个院子里也住着一个小男孩,他也是这个家的独子,从小却没有得到应有的宠溺,更多的是为这个家庭付出大量的劳力。就在他十来岁的时候,他家里养了几只羊和一头牛,他每天要拿着镰刀和挎篓步行到很远的胡村割草喂羊。当时有很多人去那个地方割草,大家都希望割到新鲜的草,这样牛羊吃起来才能长得更壮。有一次,他爬上很高的梧桐树,去割树叶,差一点他就从树上摔了下来,幸好有树枝挡住了他,不然至少得摔断了他的胳膊腿。就这样,身为独子的他,从小就干家里的累活,我不知道那个小男孩,当时是否感觉到委屈,劳累…有没有偷偷流过泪,心里喊着爹娘…

    在那个时候,一个村子没有几个上学的,读小学的都没有几个,而他的家里算是开明的,让他从小学一直读到了高中,但命运无常,就在他高考的那一年,国家规定农村户口不能参加高考。就这样,他从县城的中学又回到了家里。那时候交通不发达,路不好走,从县城回到村里都是步行,而且他的学校还在外县。淋一路的雨也是很常见的事,有时候还会赶夜路,难免不了害怕,衣食条件也是很艰苦,那个时候的人比较有耐力,体力付出要比现在强很多很多。话说有一天,那个男孩正在学校上课,他的父亲突然来到学校,仅仅对他说了一句话又急匆匆赶回家去,“你添了个二小子”,就是为了这样一个消息,老人家徒步走到了学校,脚都没落下,急忙又赶回家里去。就这样的条件,他从小学一直坚持到了高中毕业,但老天最后却给他开了一个玩笑,又让他回到了村里。由于那时候他已经成家了,有了孩子,家里的农活也需要他,他就回家经营起了自己的庄稼。后来,他在家开过卖铺,干过会计,工头,大队的干部,纸厂厂长,紧接着后来他又给人家包起了苹果地,直到把几个孩子操持成家,安排好家里的一切后,他和她的媳妇便去县城了。那个时候,小男孩已经快有六十岁了。

    对于他人的生活,我永远不可能道尽,哪怕是把每天每小时干的事情记录下来,也不尽然,反而会埋葬生活。生活何等繁琐,当我提起笔时,我要做的不是重复生活,记录事件,就像史铁生说的:我什么也没忘,但是有些事只适合收藏。不能说,也不能想,却又不能忘。它们不能变成语言,他们无法变成语言,一旦变成语言就不再是他们了。它们是一片朦胧的温馨与寂寥,是一片成熟的希望与绝望,它们的领地只有两处:心与坟墓。

    他到了县城后起初做了小买卖,卖一些调料用品之类的,紧接着又去了儿子的单位看大门,他和她媳妇也住进了单位里,后来他孙子来县城上学,便也和他们住在了一起。这是他人生中最后一份工作了,干了将近二十年。正如他孙子上学一样,一上就是十四年。

    几年前,他搬进了县城的另一个院子,连同他的媳妇和他的孙子。这原来是他大儿子的房子,现在留给他们二老来住。一个二层楼的院子,院子里有一个好高好高的椿树,当然还有他最喜欢的自行车。说起这个自行车,还是他无意之中捡的一个,很旧,他却当作宝贝。每天骑着它,一到下午就戴上草帽出去遛弯。他很不舍得买东西,后来的的经济条件也不差,不知道为什么他还有捡废品的习惯,有时候捡到一个钢笔,他都不舍得自己用,当作宝贝似的留给他的孙子,孙子连他的那个自行车都嫌弃,更别说一个钢笔了。他也不说给自己买衣服之类的,他的衣服基本都是他大儿子留给他的。他媳妇管着家里的钱,调度也很合理,很会持家。他的衣服之类的都是他的媳妇洗,可以说他自从结了婚他就没怎么洗过衣服,可能有时候给他孙子洗过,这就不清楚了。

    这可能对于他来说是住的最理想的房子,他不喜欢人多,这里有他的媳妇,和他疼爱的孙子,还有他的自行车,两层楼三个人很宽敞了。白天他骑着车子遛弯,媳妇打麻将,到了晚上一起看电视,生活可以说是很滋润。还有,不远处的另一个小院里有他最喜欢经营的东西,一片土地,种着的东西可多了,茄子,辣椒,韭菜,豆角,南瓜,冬瓜。还有些水果,桃子,石榴,葡萄,还有一棵无花果树。不像村里干农活那样,为了卖价钱得很幸苦,他种这些东西纯属是为了休闲,但这个习惯确是他在村里干农活的经历养成的,大半辈子呢,总觉得没有一片地种不踏实,即使是在县城里过着不错的生活。


    那是一个中午,小男孩正在村里的学校上课,他的妈妈来到学校接他回家,他知道这一走就离开了在这里学习了三年的小学以及他可爱的小伙伴。他去了县城上学,和爷爷奶奶住在一起。刚开始妈妈留在了县城几天,陪她熟悉环境。直到那一天,他放学等妈妈来接他,却没有等来,接他的是爷爷,这一接便是两年。

    对于这样类似的感受,让我的脑子不得不想起两个画面。

    那时他还没有上小学,正值夏日,他和姐姐正在东屋玩耍,奶奶从堂屋里走了出来,小男孩意识到院子里来了人,便走出屋子,便看到有个人带着草帽,穿着的确凉布料的开襟衫,推着凤凰自行车,车座后边用绳子捆着一个小箱子,车把上应该还挎着些东西。是爷爷从县城赶回来了,带了他们最爱吃的饼干。后来,在小男孩脑子印象里,爷爷帮着奶奶把晾衣服的绳子用铁丝牢固在了两棵树上…

    另一件事,可能更早,时间直接把小男孩推倒了那个烁日炎炎的中午,只感觉阳光刺眼。他的右手边牵着奶奶的手,站在一个十字路口附近,进入视野的是稀稀疏疏的行人,和一个小亭子。画面一转,他进入了小亭子,里面坐了一个人,亭子里摆放着几个半卷着的布袋,上面还放着带着个铁质托盘的一杆秤。记着后来的事,是他奶奶带着他去吃了一碗饸饹…

    一件件看似不关联事由记忆联想到一起,共同引向同一个主题,在另一个层面交融,彼此证明,相互依靠。可能一个清晨旭日,一个黄昏夕阳,便可能引出一片天空,下面这件事也在我合理的叙述里。

    当年这个小孩在那个院子附近,一个拥挤的人群中,一个光线暗淡的房间内,所有人都神情凝重,面露哀愁,屋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凝重。他好奇眼前的场景,心中却又有一种敬畏,令他站在原地。他不知道该怎么办,他观察其他人,努力寻找他行动的模范,发现无一适从,对于这件事没有任何范本可供其他人遵循,能够做的就是听从自己的本能。接着响起几声哭嚎,此起彼伏,紧接着与整个画面归于沉默…


    今天,这两个小男孩又同时回到了这个院子,同时在那个堂屋里。然则却是一生,一死,阴阳相隔,没有语言,没有交流。而他们正在构成一个问题,生对于死的看法。死,是一次性完成的吗?还是人是一点一点死去的,先是这儿,再是那儿,一步一步终于完成?就在动手写这篇文章时,我心里有了答案。同时,它也证明了这个答案。

    一个人死亡的意义是在他死后才开始的,当你亲眼目睹它后,它将从你的想象领域内跳出来,激发你的潜意识,进入到你的思维领域里,从这里开始你离不开它,它将融入你的生活,让你逐渐完整死亡的含义,渐而完整生命的意义。

    在这个堂屋里,我曾独自度过许多个傍晚,稚嫩的双眼扫过每一个暗淡的角落,让幼小心灵里充满了忧郁。我多次问我自己,我在每个角落里到底在寻找什么,何以如此执着反复?直到今天,我面对眼前的场景,那些挥散不去忧郁好像有了归宿,儿时盘旋在心头的哀愁透过今天这双眼睛,望向躺在这里的那个人,从瞳孔里淌出两行眼泪,没有过多的哀伤,没有多余的悲凉。

    这一个夏夜,月光洒在整个院子,树上,屋顶上,瓦片上,地上…我守在灵柩旁,爷爷静静地躺在里面,我突然发现这个院子里的一切和我竟会如此协调,不再像我儿时这个院子给我的感觉,那么突兀。那青灰色的瓦片,裸露的墙壁,陈旧的木门都变成了理所当然的存在,还有爷爷最爱的草帽,旧式短袖衬衫,这一切俨如一个整体。直到现在,我对于这个院子的那种儿时的感受才消失不见,那种矛盾冲突的感觉都烟消云散。二十多年,爷爷又回到了这个院子,几次搬家,最终落叶归根。对于我而言,二十年来,我也第一次真正感受到,我属于这个院子,这个院子也属于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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