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声弓响,一声哀鸣,一片喝彩。
中矢的大雁直直地坠落,划过淮西旷野的千里黄云,依依白日。
燕青不声不响,认真而恭谨地看着身边弯弓搭箭的将军。齿白唇红双眼俊,一如初见时的少年英雄;轻舒猿臂,款扭狼腰,不减昔年神臂将军的英姿。又是一箭,弓如满月,疾于流星,正中大雁咽喉,就像传闻中当年在梁山泊上一样。
燕青去水泊外喝酒的时候,曾听旱地忽律朱贵说过花荣梁山射雁的事。那时晁天王还在,花知寨一行人刚刚从青州投上山来,酒席上说起了路上曾遇吕方郭盛比试画戟,戟头的绦绒缠在了一起,却被花知寨在远处一箭射断,晁天王不信,花荣便在众人面前一箭射中一行大雁中第三只的咽喉。从那之后,花荣神臂将军的威名便在梁山上传开了。“花知寨最讲义气,又有这般手段,果真如此。”朱贵称赞道。
燕青是个谨慎的人,自从上了梁山后便很少喝酒,那天他出寨公干,回来时索性在泊前朱贵那里坐坐,瞧见墙上的“仗义是林冲”,便要了一碗酒,边喝边看。燕青是个认真的人,他一字一字地看,边看边笑,笑着笑着也就醉了,一旁朱贵见他醉酒怕惹出事来,便要送他回去,谁想燕青浪子的性情却露了出来,一把拉住朱贵,没头没脑的说起来,从林冲的诗说起来,一直说到晁天王的死,说得朱贵心潮起伏,感慨万千,不由得流下泪来。可燕青还不肯干休,抓着朱贵的衣领压着嗓子说道:“晁天王不死,我主人也不消上山。”说罢笑笑,笑得朱贵一身冷汗,忙喊伙计上醒酒汤。
燕青就那样斜着眼看他,凑得更近了,“你说,晁天王是怎地死的?”朱贵摇摇头说,“被那史文恭一箭射死,多亏是你主人为晁天王报了仇。”朱贵本以为燕青还要纠缠下去,没想到他却点了点头,便站起身来向墙壁走去,仍旧去看林冲的诗。
燕青是个风雅的人,自幼便学着些吹拉弹唱,顶针续麻,出入尽是柳街花巷,朱贵知道他多少懂得些诗词曲调,见他这般一遍遍地看林冲的诗,便也凑过来看。窗外呼呼啦啦下起雨来,墙上斑斑痕迹在酒香中看来别有味道,只见墙壁中央斗大的墨字——
仗义是林冲,为人最朴忠。
江湖驰誉望,京国显英雄。
身世悲浮梗,功名类转蓬。
他年若得志,威震泰山东。
“林教头平日里不曾写过恁地大的字,亏得他才上山时却如此。”燕青没头没脑的说了一句。
朱贵想说什么,却又停住了。
“那天——”燕青说道,却被朱贵打断了。
“哪天?”
“就是那天,林教头是和晁天王一处的吧。”燕青轻轻的说。
“本是一处,因为林教头识破了那两个贼人的奸计,苦劝晁天王不听,便教留下林教头守营,晁天王独自去了。”朱贵答道,他又想说什么,可又觉得本也应该这么答,便又停住了。
“那若是连林教头也没识破贼人的奸计,会怎么样呢?”燕青伸出手拍了拍那首诗,手正好落在“江湖驰誉望”那一句上。
“那……”朱贵神色有些恍惚,就像窗外朦胧的雨。
燕青看向窗外,他读过很多诗,也唱过很多曲,生长在北京大名府的燕青总觉得还是南方的雨更美。
积年已逝,而如今,他就在南方,却没有烟雨。这里不是水乡,却也不是战场,只是平芜旷野,偶尔穿插着几条羊肠曲巷,古陌荒阡。
他们是凯旋的将士,押着“四大寇”之一的王庆,等待的是朝廷的封赏。淮西大地八座军州,八十六县之地皆已光复,可他们却早已伤痕累累,疮口处揉进血和泥沙,鬓边青女也插起了黄花。
燕青不禁又想起了那日在朱贵处饮的酒,想起他借着酒劲一股脑吐出的话,他问朱贵,“你当初却又如何上得山来?”
“这般陈年往事理他作甚?”朱贵没好气地干笑了两声,挥手教人把燕头领送回山上去,可燕青却一动不动,眼睛直直地盯着朱贵,盯得他心里有些发毛,只得紧了紧眉头坐下。
“哥哥这般好酒拿出来款待小弟,小弟一人如何消得?”燕青把一坛推至朱贵近前。朱贵仍旧推辞,燕青便道,“哥哥果真梁山的好耳目,不肯沾酒,恐怕误事。”说罢依旧直勾勾地盯着朱贵。
朱贵听他这般说,不由得有些恼,“兄弟这是如何说?倘若今日这些话出这酒店半分,我便如这酒坛。”便将酒坛端起来一饮而尽,将坛砸碎在地上。
“哥哥!快当!”燕青在旁拍手叫到。
“是当初大头领白衣秀士王伦在此处,我投奔了他,那时便在这酒馆中营生。”朱贵道,“只是那王伦心胸狭隘,不肯容人,林教头来时屡屡要赶下山去,晁天王来时也是如此,被林教头结果了,却留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与我三人仍在梁山。”
“哥哥侠肝义胆,一副好心肠,林教头自然领情。只可怜那王头领,自是天下道理,皆在此一般。”燕青把手搭在朱贵的身上。两人醉作一团,也无人来解。
风吹酒醒,待燕青酒醒后已被送回了山上,雨还没停。燕青颈后已涔涔留下汗来,径直跑回梁山边上李家道口朱贵的酒馆,却见朱贵已在门口迎候,见燕青来一把拉住低声道,“兄弟以后少饮。”
燕青定了定,想到朱贵久在此处,店里尽是他心腹,便稍稍缓了些。
从此之后这许多年来,燕青几乎再未醉过。
想到这些,燕青有些疲惫,他只能看着身边传说般屡立奇功的将军——虽然他自己也是将军,可他总觉得有些不同。他看着花荣拈弓搭箭的英姿,在散漫黄埃中光彩奕奕。他忽然觉得最初想到“小李广”这个绰号的人是多么明智。
大雁在哀鸣中一只只地坠落,须臾已射下十数只雁来。雁队也逐渐散开,不断有停下,落单的孤雁,所有的大雁一同哀鸣,似乎在祭奠他们无谓牺牲的同伴。燕青有些看不下去了,他命小卒拾起大雁的尸体,正想上前劝阻,忽然小校来报称宋元帅问是谁射雁,燕青便应到,“我去看看”。
宋元帅还是那个宋元帅,军师还是那个军师,杏黄色的替天行道大旗却换成了宋字旌旗。
“头戴着白范阳遮尘毡笠儿,身穿着鹅黄纻丝衲袄,骑一疋五明红沙马,弯弓插箭,飞马而来。背后马上,捎带死雁数只。”这是那时燕青的装束。
燕青飞马来见宋江。下马离鞍,立在一边。宋公明问道:“恰才你射雁来?”燕青答道:“小弟初学弓箭,见空中群雁而来,无意射之。不想箭箭皆中。误射了十数只雁。”
燕青回时,花荣问他何事,燕青看着他,缓缓答道:“宋大哥教不可再射雁,谓此宾鸿仁义之禽,或数十,或三五十只,递相谦让。尊者在前,卑者在后,次序而飞,不越群伴。遇晚宿歇,亦有当更之报。且雄失其雌,雌失其雄,至死不配,不失其意。此禽仁、义、礼、智、信,五常俱备。空中遥见死雁,尽有哀鸣之意。失伴孤雁,并无侵犯,此为仁也。一失雌雄,死而不配,此为义也。依次而飞,不越前后,此为礼也。预避鹰雕,衔芦过关,此为智也。秋南春北,不越而来,此为信也。此禽五常足备之物——”燕青的语气越来越轻,“岂忍害之。”
花荣收起弓箭,应了一声知道了,便转身向前走去。
燕青勒住马缰,轻轻地跟上去,向花荣道:“久闻花荣哥哥最讲义气,小弟有一事相求。”
花荣看着燕青,“贤弟但说不妨。”
燕青也看向花荣,眼神又越过他的头盔,看到他的身后,茫茫的天空。“小弟想学射箭,不知哥哥肯赐教否。”
于是花荣笑了笑,依旧是神采飞扬,光彩照人。
风霜只要勤拂拭,就像历久长新的地平线处的京都。只是时过境迁,人已懒得去理睬。
又过了不知多少年,看着眼前的风景,“蓼儿洼真的很像水泊梁山”,燕青不禁感慨。
“所幸经年江湖市井,小弟并未将此等技艺忘却。”他在四人的墓前倒了一碗酒,正如朱贵家的分量。“小弟早就想明白了,其实射中晁天王那一箭是谁射的并没有分别,就像征王庆后射雁的一样。”燕青自顾自地说,“主人终究是去了。”燕青摇摇头,将酒一饮而尽,“久闻花荣兄长最讲义气,容小弟妄言,兄长却如何不能成全大雁之义?”
风渐起渐歇,却再吹不醒这浓烈的酒。
“兄长造化,先领了神仙牌位去。小弟却仍有几年历练在人间。”燕青往墓前拜了一拜,又浇了一杯酒在墓上,转身头也不回地走了。
神聚魂合,将军是否也一饮而尽?
天英星小李广花荣,梁山好汉第九位。梁山马军八骠骑兼先锋使之首,官拜应天府兵马都统制,自缢而亡。
附:因为看到很多有关晁天王的死与花荣有关的说法,就想到就连读书人都会这么想,梁山上的人会不会有这方面的疑虑。本文纯属杜撰,仅供消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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