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方的八仙桌都掉了漆,面上满满当当挤着红色印着双喜字样的圆盘子。油润的柑橘要稳当,就要三个在下一个在上叠起来,像一个个小罗汗胖墩墩地站。
供品可以有糖,有饼,有甜糕,基本都是自家孩子爱吃的东西,除了肉。平素里生荤不上神台,熟肉也只有自家祭拜祖先才有。
所有人都不知道规矩怎么来的,但是规矩一直都在,于是一代又一代听话的新媳妇都在依葫芦画瓢的过程里,把这里拜神的例俗熟记并传下去。
每年大年初四,在传说里是众神上天朝禀后回到人间的第一天。每年这一天,为了迎接神明下凡,为了去买热乎乎的咸仙饼和糖葱小吃,我都要随家人去一趟城隍庙。
站在门口就能看见满屋子闹哄哄的人。这个时候要裹紧手上的大袋小袋从旁边的过道快步穿行,然后一些人找摆放供品的盘子,一些人负责分拆供品,一些人负责点香添油,一群人像打仗一样来回穿梭在密集的人群里。
做完这一切准备,在一排排的信众里跪下,祷告,再起身。接着就是等。要等到香油燃尽,等签文撕起,等到午日的阳光暖暖地披上身,才会离开这个香火缭绕之地。
这个时间里,我喜欢在过道里走来走去。去看一尊尊怒目圆瞠的神像,去望头上挂着的小彩旗和屋顶的琉璃飞檐,那种透着喜气的五彩颜色真是好看。
去门外街口买饼回来,现在大门口的水洗台上吃,看满院子熙熙攘攘的人,像看一池子游来游去的鲤鱼。偶尔要截住拿香的小孩,一手抢过他的香举过头上,一手牵着他从人群里走来。
去找两把交椅,和我哥一起走在走廊里,听他说“你看为什么那些女的,大过年要把头发烫得和泡面一样。”
边聊天边待命,那边母亲或者姐姐唤一句“过来磕头!”“过来点香了!”剪刀石头布去一个人,留下的人占座。
占座的时候我就喜欢看大人牵着小孩讲,“这是钱粮老爷,这是百公,刚刚那是雷神。”然后小孩软软地趴上跪垫,再挺身跪起来,两个手在胸前胡乱摇一摇,这就拜完了。
有的时候会有多年不见的老同学,大老远跑过来:“我远远看着是你,又想着不会吧,过来一看真是你,好久没见了呀。”
有时候也看别人的重逢,会有拿着香烛的男孩女孩,在走路间突然停住,抬头一看,突然不好意思地笑着:“你也来了?你怎么在这?”
一直觉得最浪漫的偶遇都不如此,这是神佛前的缘分啊。
这是一个小城镇,每年总多多少少能遇见熟人。小时候的邻居,现在街口的大妈,还有母亲引过来让我拜年的长辈,看到都不敢碰我,站在跟前讶异地说,“哇阿拾都这么大了,那时候还抱在手上呢!”
有时候前院人太多,就去偏厅的桥上看金鱼和乌龟。这些放生的活物每年都在,没什么好看,好看的是人。
有一年站在池边看到桥上一女孩,白色的围巾,俯身在桥沿上看鱼,长发从肩上滑落。
一个人身上有光,大概就是那样子。
以后好多年,我走过这桥,都会想到她。素未相识,她美而不自知,让我无意间记了这么多年。
中午日光盛大的时候,饭点到了人也渐渐散了,这时候姐姐会在离开前,招呼我们求一支签。成年以前是不让求签的,为了摇签筒我也曾盼过好多年。
“你们要把想求的在心里反复默念,不要有杂念!”我闭上眼睛,想了好久。然后开始摇签。感觉自己像电视剧里面在神佛前求姻缘的闺中女子。
然后两分钟过去了。
我哥看见我们手中两个晃荡的经筒掉不出一支竹签。无奈地笑了。然后我突然也很想笑。
到底是读过书信了科学,如今连走个过场都严肃不起来。
“不要笑,你们这么儿戏怎么能灵验呢!”
我笑着叹了口气,开始粗暴地晃开,终于有签落地。我不记得当时求的什么,签文上写的什么也不记得了。
第一次求签就是一个敷衍的经历,后来我再也没求过签。如果不知道明天和意外哪个先来,那就随时做好两手准备。
有时候拜完正厅老爷,还有去后院拜拜夫人。姐姐每次说,一定要把事情悄悄和夫人再祷告一遍,多添点香油香火,“吹枕边风最有效嘛。”
讲究的人进夫人殿,都要探讨先迈左脚,还是先迈右脚。在我看来这一切都是浪费心神的繁文缛节。
可是我还是会来,这香火鼎盛的城隍庙,像目睹太平盛世里的一次集会,仿佛整个小镇的人都在这里,仿佛人从天南海北都能回来,心里装着的无处安放的祈盼,终于有了着落。
家乡确实有世代相传的祭拜习惯,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地主老爷神位,放在靠近家门的角落里,或者是在客厅里正位的高台上。
每月初一十五都要拜一拜,供奉的食物必须是“干净的”,也就是未开封也没放供过的食物,才能做供品。所以潮汕的孩子,从小吃零食都要先问一句,这是能吃的吗?
因为开封过的食物不能再上供,而大多数妈妈在初一十五买来的零食,都是为了先孝敬地主老爷爷。
除了地主,还要拜天公。在阳台上摆一个小香炉,再摆上供品,从家门外进来,先拜门神,往门两边各上一支香,再走到厅门,往厅门两边也上一支香。最后走到离门最近的阳台前拜一拜,往香炉里进三支香,才算完整。如果家中有新丧,拜天公就不朝门外拜,而是往家里方向,香炉也是往里放。
做生意的人家每年要祭招财爷,讲究的人家要祭灶神。
我小的时候看过一则故事,讲灶神是个孤单而灿烂的神,是家里管柴火的好神仙,夜里孤独的时候,晃着脚丫在灶台上坐着,起夜的孩子如果看见他,会给小孩变吃的。
感觉和韩剧里的鬼怪一样可爱呢。
后来对灶神改观是因为古文里讲,“灶有髻”,司马彪注释道:“髻,灶神,著赤衣,状如美女”。
通假字告诉我,髻,通“蛣”。蛣,就是蝉。蝉,不是知了。而是蟑螂!
所以民间故事讲的灶神主人公叫“张单”,单,即蝉。
从此我都不能好好看一只蟑螂了。每次遇见一只小强都要犹豫一下,拍死一个神仙不太好吧。
我外婆是一个虔诚的信徒,虔诚到会在天没亮的时候就出门,挑满满一担子的元宝蜡烛,就往街口的土地爷神庙走去。
她会自己叠纸钱,叠成好看的元宝,或者莲花,或者金条,小心翼翼地放进编织袋里存放起来。
外婆还会亲手做各种粿品,她的厨房里还有很多老旧的木头做的模具,粿品上的花纹,都是靠这些模具磕出来的。
有一种没有花纹的粿子,面皮是糯米粉拌了桑叶汁和出来的,里面包裹了满满的粗白糖,花生,芝麻,桔皮和冬瓜丁。
蒸屉里铺着干荷叶,上锅蒸熟,出锅时候是黛青色的,晶莹剔透的样子。出锅要就着干荷叶拿在手上吃。
不好吃。
和五仁月饼有得一拼。
可是人这一辈子就会有一些味道,沉在岁月的长河里,是偶尔会记起但是永远没办法还原的,儿时的味道。
有一次我从宅子楼梯下来,外婆就在窗子底下,银白色的头发挽起来,正身坐着,戴着银的手放在桌子上。
这么多年过去,外婆在我的印象里,就是这样,像一座会发光的雕像。
她看我下来,就招呼我,奴啊,过来帮我一个忙。
我坐下来,看她一手拿着针,一手拿着红色的铰丝绳,一筹莫展。
她老得嘴巴都变小了,像一个收紧的麻袋口。她要我帮她把铰丝绳从针眼里穿过去。
“嬷啊,这针眼太小了,铰丝绳这么粗,穿不过去的。”
“我上次还穿过去来着,你快帮我穿,我把这袋纸扎封起来,明天一早带你去上香。”
我看着手上的红丝绳,意识到外婆已经糊涂了。可是意识糊涂的外婆每天都要筹备这些物什就为了起早为子孙上一炷香,保佑一大家子平平安安,日子过得没那么艰难。
有一年我们家出事的时候,外婆不知道怎么就听说到了,急着要去庙头烧香,结果从楼梯下来摔到了脚。
那一年全家都见证了我和我娘的暴脾气。
我表妹打电话问我,平常我姑没少打骂你们几个吧?
我莫名其妙,我妈从来不打孩子。
“可是我哥早上接她的电话,被骂得现在还在抖啊。”
当时还在念初中的我脾气也没有很好,突然就飙惠来话把我妹也数落了一顿,还是怪他们没瞒住我九十岁的外婆,还能让她从家里楼梯上摔了。
摔了脚的外婆后来还是让孙子扶着出门了。给我们家每人求了一个符,黄色的符布,叠成三角形,给我们戴在身上。
后来读书好多年,我的书包里都放着这个符,直到外婆去世,符布都褪了色,我跟母亲说,这是阿嬷那年给我戴的符。
母亲摸着我的符,什么也没说。又把符包好,收进了衣柜的格子里锁好。
后来我的包里还是有符纸,是家人从城隍庙求回来的。黄色绿色的符布,有时候还裹进了香灰,包在薄膜袋里,放在我包里的暗格。
我从来没看符里画的是什么,我甚至不知道是不是从同一个庙里求来的,只是我每次都听话地收好。
出门在外,我娘指着有护身符,我也就能平平安安的了。
中秋节是个祭礼丰盛的大节日,我对中秋节一直有些特别的情结,不只因为月亮,还因为小时候在巷子里住过,那时候拜月娘娘的场面,一辈子都不会忘。
家乡对于月亮的崇拜,似乎大于太阳。小的时候,大人告诉我,说话不能指着月亮,月亮是月娘娘,要尊敬她,不管你以后走到哪,她都会一路跟着,看着,保佑你平安长大。
过大节的日子里就像每个钟点都透出喜气。傍晚时候巷子里的各家要先祭拜自家的祖先。家厅里摆一只大桌,上面摆满肉菜粿品,桌边摞满纸扎,另一边放两只藤木椅子,然后各家开始点烛烧香。这时候天渐渐暗下来,天际还有火烧云在退后,巷口的灯火就第一个亮起来。等到天慢慢黑下来,各家门口的灯笼纷纷点起,从巷口一直亮到巷尾。
老人们说,这样先人就能看清回家的路。
小时候我一直不解为什么桌边要多摆一张椅子。长辈说,“要是爷爷带上太爷爷来,或者领着无家可归的新鬼到我们家来吃饭,那就有椅子可坐了。”
晚饭前必须要把祭祖的台子撤下来,然后吃完饭准备拜月亮。
小城镇的楼虽不高,但层层叠叠的屋顶,还是挡住了初升的月亮。人们坐在家门前,沏一杯茶,时不时往天边看看,等着从檐角泄出的月光。
忽然巷尾天井里一声锣响,人们抬头往屋顶看,果然能看到月亮的一角弧线。这时候各家的大人们开始忙活起来,把自家的供品一趟趟往门外搬。
天井里已经支起几张大桌子,拼一起,各家挑一角,把供品往上堆。层层叠叠的红盘子交错着,柚子们头顶贴了红纸片,莲花烛和彩花灯挤在桌沿上,在黑夜里点起来,莫名有种繁华的气息。
家里有读书郎的,会把新文具新书本都摆上桌,让月娘保佑念书聪明伶俐。
等各家的供品排列齐整,月上中天。从巷口林家到破门楼再到巷尾周家,依次跪拜。大人领着小孩排着队,望着月亮念念,朝着香炉拜拜。拜好的小孩子满巷子跑,各家门口的灯笼还亮着,保他们在夜里不摔倒。
所有的人祭拜完了,第一支香也差不多燃尽了,这时候再续香,中秋夜要续完三次香。直等到花灯都唱哑了,孩子们在门坎上睡歪了,各家才能收拾,把孩子抱回家去。
等待的时间里,男人们下棋打牌,女人们喝茶聊公婆孩子,白菜青菜。巷尾的主人家忙着煮茶汤,还要时不时盯着烛火香炉,确保香烛不断。忙得乐呵,有条不紊。
第三支香燃到中端,陆续陆续有人家开始烧纸钱。红纸条封住的莲花台往火里放,金色红色的元宝也烧尽,主妇们把纸钱一张一张数在手里捏成花瓣一样往火里扔,明亮的火光从镂空的铁桶里流出,最后连烛台花灯也扔进去。
这样的过程我是不喜欢的,烧纸钱就跟烧真钱一样。
慢慢地我发现,在没完没了的祭拜仪式里,并非所有人都那么讲究和刻板,大家都是按照习惯,上多少祭品,什么时候上香,什么时候跪拜,全凭心意。在祭礼中,更重要的是能一家人,一村子人聚到了一起。
如若只有一人,她的心里或许牵挂着一家老小。她对神的祈求太多了。可是家里的老人都如此。
她说,有时候只是去和神报报平安。阿奴们都去了外边,如果神仙老爷保佑不到看不到了,那我得和他们说一声,奴好着,谢谢你让他们平安长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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