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个雪是真大,再要晚些,门都关不上了。”那小厮说道。
“白阳堡的雪是一年比一年早了。”老板躺在暖炕上,旁边的炕桌上摆着刚热的白酒。
“可不是嘛,去年冬至的那场大雪,房子都压塌了。”
“没心眼的东西!”老板抄起桌上的一把蚕豆壳朝那小厮扔过去,“提那东西干甚么,还不够倒霉,再摊上一回,还有命?”
小厮识趣了,从墙旮旯上拿了把笤帚,扫起地上的蚕豆壳。
“不就是雪把房顶压塌了?冬天这种事还不是多了去了,如何就要没命?”另一个年轻些的小厮悄声问道。
那年长些的挥挥手,与他来到厨房门口,坐下道:“他说的可不是雪压塌房顶,是去年冬至的一宗案子。”
“甚么案子?”那小厮来了兴致。
“话说去年冬至,风雪正紧,那大雪囫剌剌的就压塌了三楼的房顶,外边那冷气一下就灌进来了。掌柜的带我们要把三楼封了,只待雪停,再去修缮那楼顶。可就在这时,有人敲门。”
“这大雪天,是谁啊?”
“到现在,我也不知道他是谁。当时老板去给他开门,只看见那人身上披着件老旧的狐裘大氅,里面的菱花贴里都看不出暗纹了。手上拿着口装已经锈成暗红的腰刀,上面錽银的虎兕文倒还是亮闪闪的。再一抬头,就看见头上的竹编大帽,积了厚厚一层雪,胡子上都挂着冰碴,简直就是个雪人了。”
“乖乖,这种雪天,来这么个人。”
“那人进了门,出手倒是阔绰,伸手一锭大银,要一间房。”
“可别是什么强盗罢,这是个商道,莫不是抢劫了路上的客商?”
“当时我们几个也这么想,于是就报了当地屯堡的卫军。那是个百户,领着卫军到了店里,那大汉正在堂中吃肉,说起来也是利害,那不过半个时辰,那大汉吃了快整只的肥羊。那百户把刀戳在桌上,那汉子硬是看都没看一眼。百户怒了,一刀照那汉子面门砍过去,那汉子竟拿手上的餐刀格住,左手拉住那百户手腕一拽,那百户扑在桌上,大汉又蹬起一脚,把他踹到柜上。余下的人一拥而上,堂中是凳倒桌翻,那大汉拔出刀来,一路冲杀,跑上楼梯,卫军追赶,楼梯上横满了尸体。”
“后来呢?”
“那大汉跑到三楼,从房顶上跑了,但硬是在楼下被卫军逮住了。”
“唉,折腾了半天,不还是被抓了。”
“过了两天,发出榜,说是逃逸的白莲教,押送到宣府去了,等候秋决。”
说话间,听见砰的一声,大门被风吹开了,雪直灌进屋里。小厮忙去关门,费了好大劲才将门重新关上。回过头,只看见堂中央的方桌上坐着一人,他们看的很真切,覆满雪的竹编大帽,旧狐裘大氅,里面一件烟灰的细褶曳撒,足蹬一双厚底大皮靴,手里抱着那口铁錽银装腰刀。正是去年的那个大汉。不过不同的是他的胡子剃了,比去年稍显清秀了些。
“你……你不是死了么?”老板手里的蚕豆掉了一地。
“我死了,多亏了杨顺这个草包让我死了,我才有得活。去年我没被抓,那些卫军都被我杀了,尸体抛在北山的长城下边。我在那儿靠着那晚吃的一整只肥羊还有壶里的烧酒,没被冻死,到第二天出太阳,我逃出关外去了。知道我为何没在这儿将他们杀了么?”
老板摇摇头。
“因为他们要是在这儿都死了,我逃了,你们也脱不了干系。”大汉抽出刀,烛光映照着雪亮的刀身,刀刃上嵌钢的纹路如同流水,鹅头槽流露出冷峻的寒芒,半尺长的反刃延伸到刀尖,和着优美的弧线。
“大侠饶命啊!”老板从炕上滚落下来,不住地磕着头,只怕不把脑袋磕破。
“当初整个宣大悬赏五万两白银捉拿我,你的命才值了几个钱?”
老板愣了一下。
“我不要你的命,先来一只烤羊,一壶烧酒。留一间房。”
老板忙招呼下手把菜做了来。却在此时,门又响了。
“开门开门!”外面的人嘶吼着。
一阵白风卷进来,屋内顿时暗了下来,靠门的所有蜡烛都被吹熄了。风中走出几个穿着蓝黑色罩甲的人,发出金属铿锵的声音。几个人用力将门抵上,用一根粗木棍重新闩好。领头的是个百户,带着铁盔,为了防寒,盔沿和顿项上都加了一层鹿皮,布面铁甲外又加了一件脏兮兮的羊皮罩袍,手上带着鹿皮手套,后面跟着的十几个士兵也是同一般打扮。
“哟,几位军爷,这大雪天怎么来小店了。”
“操他奶奶的,兄弟几个今天在隘口上,遇上大雪,一棵大杨树划剌一下子就被风吹倒了,可巧就把营房砸塌下了,又回不了屯堡,只能是来这儿了。”
“哎呀,那还了得,快请进。”那小厮忙将他们引到座上,叫人做了几个好菜来。
大汉在堂子中央吃着后厨刚端上来的烤羊。老板的脸却变得铁青,不知道的还当着是冻的。他随即把几个伙计叫到了后厨。
“那汉子还在屋里,又来几个军士,怕不是冤家路窄,都赶上今天来了?这要再闹上一场,轻的我这店没了,重的,咱命都保不住了。”老板说罢呷了一大口白酒。
“掌柜的,你别着急啊,上番那些军士不都被那大汉杀了么,这番来的,想是不认识他的。况且上边的文书也说他都死了。谁会追究一个死人呢?”
“呸!可他这不是还没死么。而且你怎么就知道上番的人都被他杀绝了?万一有个好歹。”
“要不,我们引那大汉回房去,省的他们看见。”
“只能如此了。”
店主和几个小厮跑到那汉子的座上,只道官军来了,教他去楼上避一避。
“倒是有些眼力见。”大汉看着他们说道,“我不为难你们,只是我要在这边住上几日,若是来了别人,来叫我。”大汉说罢提刀上了二楼。
那年轻些的小厮跟着上楼服侍,到了房里,小厮点上火炕,把剩下的半只羊还有酒跟着端上来。大汉脱去身上的狐裘大氅,给小厮挂到墙上。那小厮回过头,饶有兴趣地问道:“敢请大侠尊讳啊?”
“李朔。我生在朔州,大些到了保安州,属宣府镇,正是加冠之时,就表字‘靖宣’。”
“大侠,我也是朔州人,前年宣大鞑靼入寇,我父母被官军当了附逆,杀死了,我只身逃出山西,今年才辗转到白阳堡。”
“想不到,你也是个苦命人。倒也是,这世道,谁不苦呢?”
“大侠是在等人?”
“不错。”
“甚么人?”
“故人,保安州的故人。”
“那大侠去年来这儿,也是为了等他?”
“不是,去年,我逃出关外,本以为再也不会回来了。”大汉喃喃地念道:“沙塞黄花带雪开,谪臣中酒坐徘徊……”
忽听见门外传来一阵声响,是那几个军士上楼了。小厮忙跑出去,只见老板和那个年长的伙计在楼梯上拦着那一路军士。老板见他跑出房门,赶紧跑过来道:“方才我来与他送菜,教那几个军爷看见了,非要上来查验查验,我也拦他们不住,你看看,这……”
说话间,那百户已经冲到了门口。“掌柜的,这鸟大汉有甚见不得人的,怕不是个逃了的配军?”
“怎……怎么会。”
“那如何不让见?”百户不由分说,推开房门,只见李朔端坐在炕上,百户踱进房中,走到他跟前。“先生眼熟。”
“将军说笑了。”
“我没空与你说笑,就是眼熟,先生从哪里来?”
“大同”
“可有路引?”
“有,路上丢了,尚未及补办。”
“可曾去过保安州?”
“去过。”
“可认识周从斌?”
“……不认识。”
“来这里做什么事?”
“行商。”
百户点点头,转身离开了。
“方才大侠与那将军说的,都是假的?”小厮问。
“是。”
“刚刚他说的,周从斌,是何人?”
“故人。在保安州的故人。”
“可是大侠今天要等的人?”
“是,但他已经死了。”
“那大侠要等谁?”
“周从斌,我不知道。”李朔颓然倒在炕上。
小厮低下头,离开了房间。
已经是夜半,外面又传来一阵催命似的敲门声,此时的雪明显小了许多。老板打开大门,寒风又灌进来,屋里竟飘起了雪花。
三个身着貂裘头戴毡帽的人走进屋,在近前的一张桌子上坐下。
“四个荤菜,一壶烧酒。”
“得嘞。”小厮应道。
那百户又踱到桌子旁,“锦衣卫。”三个字脱口而出。随之而来的是近乎凝滞的空气。百户拾起地上的一条鸾带,在他们三人的眼前晃了晃。“这是锦衣卫专配的鸾带,我见过。”
三个被识破了身份的锦衣卫一下紧张起来,都抽出腰刀。百户也抽出腰上的长翮雁翅刀,后面的军士则纷纷抽出刀来。
“慢着。”领头的一个锦衣卫走上前道,“提一个人,你该认识。”
“谁?”
“冯乃武。”
“监军的锦衣卫千户?”
“是。”
“好,有律例,锦衣卫的案子,我不过问。”百户收起刀,转过头对众军士道:“喝酒。”
“你们的鼻子还真是灵啊。”一个声音从楼上传过来。众人抬起头,只见李朔提着刀站在二楼的台阶前。
“李朔,你到底是来了。”锦衣卫的头子说着拔出身上佩的倭刀。
“你是李朔?我说怎么看你眼熟?老千户。”百户惊道。
“周从斌呢?”李朔冷冷地说。
“哈哈哈哈,你还真信?周从斌早就死了。”
“……”
“那个信,是冯乃武写的。”锦衣卫道。
“这个严家的狗。”
“当初为了找你,小阁老可是花了些力气。杨顺这个草包,当初明明可以把你结果在这儿,可最后还是让你跑了,冯乃武倒是好本事,一下就把你钓出来了。当时把赵群调来做百户,也是为了钓你。”
“狗贼!”百户骂道。
“如今你钓到我了,可你就确定能抓到我?去年那小几十号卫军,你怕不知道是怎么死的。”
领头的锦衣卫嘴角漾起一丝冷笑,将倭刀收回鞘中。走到台阶下,弓下身子,飞步上了李朔跟前,拔出倭刀。李朔一刀抵住,锦衣卫又转手一个突刺,直搠李朔咽喉。李朔转身滚下楼梯,又绊倒了那锦衣卫,一齐摔在了台阶下。
另外两个锦衣卫一人持柳叶刀,一人持鱼头刀,朝军士们攻过来。
李朔倒地后又顺势滚了两圈,扶着桌脚站起来。持倭刀的锦衣卫头目踉踉跄跄的站起身,朝李朔扑过来。李朔将近前的一张大条凳踢飞出去,那锦衣卫轻跳避过,但却被随之而来的大桌撞倒。
那个持柳叶刀的锦衣卫在杀死两个军士后被赵群和军士们合力杀死,另一个持鱼头刀的肚子上被赵群捅了一刀。“冯乃武怎么还不到,千户,快放号箭!”
带着火花的号箭从窗户里打出去,埋伏在四周的锦衣卫杀手冲进屋里。赵群带着手下幸存的九个军士,冲到门口,堵住进屋的杀手。赵群则与那两个锦衣卫相搏。
持倭刀的使出逆平青眼的架构,李朔则用背砍刀式,朝他冲过来。二人刀刃相接,刀镡则互相架住,那锦衣卫反手用刀柄打在李朔颧骨上。李朔捂着脸后撤几步,平举雁翎刀,正对那锦衣卫,那锦衣卫却拿倭刀摆出按虎刀的架势,想要架开李朔的刀,正当二刀相接之时,李朔却拗步转身,一刀砍断了那锦衣卫的后颈。血花飞溅出来,像是一层妖媚的绛纱。却在此时,一声惨叫从李朔身后传来,是那个持鱼头刀的锦衣卫。他被一把剑刺穿了喉咙,而那把鱼头刀,离李朔的后心只有不到半尺。沉重的鱼头刀掉到了地上,那个穿着黑色斗篷的人拔出剑,冲到门口。
赵群手下只剩下两个人了,在十几个杀手中间苦苦地撑着,周围倒满了尸体。黑斗篷横在赵群和杀手们中间,一路冲杀,一柄利剑如同出海蛟龙,李朔、赵群也一齐杀将过去。
四个杀手围住黑斗篷,只见他持剑朝其中一人冲去,那人持刀要把剑拨开,黑斗篷将剑缠了几圈,刀便被击落了,接着便一剑捅穿那人腹部。另外三人从背后杀奔过来,黑斗篷一转身,劈向一人,那人使刀镡格住,反朝黑斗篷刺过来,黑斗篷反手用剑柄上的葫芦首猛击对方面门,一击之下,那人眼棱迸裂,一下仰了过去。此时一人忽然近身一刀照黑斗篷腰眼劈过来,黑斗篷叉手架住,那人却左手掏出短刀,照黑斗篷腹部刺上去,黑斗篷捂住肚子,后退几步,扬手一剑杀了那人。另一人冲到近前,朝黑斗篷竖劈一刀,黑斗篷举剑架住,那人却飞起一脚,踢在他腹部伤口上。黑斗篷重伤倒地,剑掉在了一边,那人挥刀便要砍,却被人一刀捅穿了胸口,那正是李朔。
屋里尸体横七竖八摊了一地,血从地板缝里渗下去,窗户和门都破了,寒风窜进来,老板带着伙计躲在柜台后面,听见没声了,才敢起身走出来。
李朔跪到黑斗篷的身前,赵群也跑过来。黑斗篷头顶的竹笠掉了,李朔扯去他脸上蒙着的黑布,不由大惊。
“你是……”
“冯乃武?”赵群抢道。
“怎么会是你?周从斌到底死了没有?”
冯乃武指指地上那把剑,李朔拾起来,端详了一会儿,大惊道:“这是,周从斌的剑?”
冯乃武闭着眼睛点点头。
“到底是怎么回事?”赵群吼道。
“去年,纯甫公被害,公有三子,长子、次子皆遇害,唯有三子沈襄,被纯甫公幕僚周从斌救走,但还没过李家梁,杨顺的人就追上来了,当时我刚调任宣府镇监军,跟着一起来抓人。这当然也是严世蕃安排的,我在经历司的时候,本是纯甫公僚属,若是对周从斌徇私,必然难逃一死。但周从斌当时跪着,托我无论如何,保住沈襄,我只得允诺。沈襄被带回总兵府,严刑拷打,当时正巧李朔从白阳堡逃出关外,杨顺想蒙混过关,被我知道,我将此事禀报给陆炳,杨顺被撤职查办,这才保得沈襄逃过一死。
“这一年来,陆炳一直在查李朔的踪迹,从关内到关外,都没有找到,同时,他们又怀疑我庇护沈襄,于是我向他们献策,调赵群到白阳堡做百户,又假托周从斌,向你传出信去,诱你到此,好擒杀你,实际是将那些追捕你的锦衣卫,一网打尽,也好将沈襄,托付给你,不负纯甫公和周从斌的在天之灵。”
“沈襄在何处?”李朔高声问道。
“我来时,把他带到北山长城隘口下被树压塌的军营里,带他出关罢。”冯乃武说罢,仰头而去。
李朔仰首长叹,提起钢刀,又捡起那柄周从斌和冯乃武留下的剑。赵群也跟着站起来,二人相并走出了那间客栈,风雪逐渐小了,但却愈发寒冷。
他们走到长城脚下,那间破旧的土房里,坐着一尊瘦弱的身影,转头见到李朔,眼里倏忽生出些光亮。
三人过了隘口,回看南方的天空,已经泛起一丝鱼肚白。
店里的几人收拾了地上的尸体,生意是没法再做下去了。那个年轻的小厮到楼上李朔曾住过的房间,却看见墙上四联律诗:
沙塞黄花带雪开,谪臣中酒坐徘徊。
睢阳骂敌心偏壮,上国思君意未灰。
南北风尘常按剑,乾坤气序更含杯。
醉醒数把春秋看,还有程婴救赵来。
他向老板辞了行,收拾包袱,追着李朔的足迹,出了长城。
四年后,一行车马队离开北京,向南疾驰而去,车里一个垂暮的老人,破旧的貂裘下,露出妆花的蟒纹,他掀起车帘,外面下雪了,太阳正落下西南的连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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