葬礼

在小星爸爸的葬礼上，小星突然想起自己高三时那段独自北上的经历。

1.

那时候他还不到十八岁，在高三开学的时候，小星自己拿着学费没有去学校报名，而是一个人买了一张去郑州的火车票。

那时候他从没有出过远门，去过最远的地方就是和他叔叔一起去的他们的县城。坐火车却要去另外一个县城的火车站，然后再一个人去遥远的北方。尽管有些害怕，但小星知道这是一场必须去的旅程，在自己十八岁生日到来之前，去完成自己的心愿。

坐了长达6个小时的汽车，再转几次公交后，小星终于来到了火车站。在汽车上，小星缩在自己的座位上，有点晕车，一直想吐，却害怕吐了之后的麻烦，于是一直克制着，看着窗外的风景，想象着接下来的旅程的每一个细节。

小星关于火车最具体的印象是来自电影《天下无贼》,一排又一排的座位，大家在座位上看书或趴在小桌上睡觉，或者无聊的看着窗外不断后退的树林。

可艰难的上了火车之后，这个印象完全颠覆了。狭小的车厢里挤满了人，尽管是9月，可车上到处都是北上打工的人，还有一些零零散散的学生。他本以为可以一个人买到一个靠窗的位置，静静的看着窗外，直到目的地。却最后只买了一个站票，在狭小的车厢里背着自己的背包，被人挤在过道里不能动弹。

刚开始他还是矜持的，努力的站直着，慢慢的膝盖弯了，开始斜靠着旁边的座椅。在火车到每一个小站时，他的眼睛闪着光，四处扫望，希望可以找到一个空座位，结果只有上来的人，而下去的几乎看不到，火车更挤了。

“真是背了妈的时”小星独自咒骂道。

因为没有什么出行经验，小星除了带几个面包外，其余什么都没带，可钱也不多，不敢乱花。火车上售卖的东西对他来说太过昂贵，于是他一路都忍者饥饿，实在不行的时候就吃几口面包，期待着这场旅行快点结束。

黑夜慢慢袭来，小星开始和周围的农民工一样随意的坐在地上，靠着座位或者座位上那些人的腿打着瞌睡。可那些上厕所的人，卖瓜子卖小吃的人不断经过，每次他都懒洋洋的把腿缩回来，等人一过去就迅速伸直，确保自己仅有的地盘。“这些人也真是麻烦”，小星心里想。

慢慢的火车开始安静下来，小星不断的入睡，不断的被过路的人吵醒，他想何时才会到天亮，迷迷糊糊的，总觉得在火车走走停停中，这一夜被拉得很长很长。

2.

这段经历不知道怎么回事，小星总是想起。

在小镇上摆摊卖衣服的时候，一次一个年轻的女人，背上背着一个孩子，手里还拉着一个小男孩，在小星的摊位前看了很久。最后，她用手指着一件小棉袄说：“少少吧，孩子很喜欢，我是真的想买。”

小星看着那个手里被拉着的小男孩眼睛闪着光，目不转睛地看着那件花花绿绿的衣服。小星突然想起那段北上的经历，想起那个拥挤的日夜，“好吧，拿去吧，拿去吧，算我亏了，看你那儿子也是真的喜欢”。

拿个袋子简单的一装一只手递过去，另外一只手接过钱，嘴里叼着的烟灰落了下来，飘散到他衣服上，小星也不看随手轻轻的乱拍了下，看着他们远去的背影，盘算着那件衣服大概赚了多少钱。

这一年许多事都是在他北上的时候开始发生了改变，他的生活放佛在那辆火车上，驶向了一条不归路，黑暗，灰色。

但还是有阳光的吧，至少一切都靠自己，有时候他这样安慰自己。

北上回来后，小星没有告诉家里人自己这段北上经历的具体情况，家里人也巧妙的回避着这个问题。小星只是告诉爷爷自己不读书了，态度坚决，脸色漠然。看见爷爷的肩膀抖得很严重，张开口想说什么，但什么也没说，过了很久，指着他爸爸躺的那间屋子，说了句：“我当了一辈子校长竟留下了你们这样的后人”。

那时候小星的爸爸已经病了很多年，一直在床上躺着。对于小星的生活抉择他从来都没有决定权的，当然他也从来不去参与。

于是小星彻底的退了学，在爷爷的帮助下，在镇上开起了自己的铺子，卖各种廉价的衣服。每天早上开门，晚上收摊，白天能不回去的时候就不回去。他的生意并不算很好，大多数时候他都是在和周围人的闲聊着，看着街上的人来人往。

这一年，他从一个少年开始迅速的走向中年。他老的飞快，开始衣衫不整，每天穿着凉拖，大裤衩，头发长长的在头上肆意伸展。开始抽烟抽的厉害。

有时候周围的人打趣到：“小星去河南看到你妈没”？

小星也懒得搭理，有时候被问的烦了，就朝对方吐口痰，笑着骂道“我倒是看见你妈了。”

小星当初北上主要是去河南找自己的妈，这是大家都知道的，可周围的亲戚朋友都装作不知道的样子，只说他贪玩不好学，偷偷跑出去玩。

小星的妈在小星很小的时候离开了这个家，离开了他那在外面软弱无能，却经常殴打他妈的爸爸。小星那时候不到6岁，可那些往事却记得非常清楚，他打心底的瞧不上他爸爸。那个在别人面前唯唯诺诺，特别是在他爷爷面前话都不敢大声说的男人，在他妈妈面前却那么易怒，那么耀武扬威。他越长大越觉得他爸爸配不上他妈，尽管他对他妈妈的具体长相已经模糊了。但他知道他妈妈年轻漂亮，他爸又老又丑是怎么也配不上他妈妈的。

在某个早晨醒来，被人告知她妈妈走了，再也不会回来了，小星并不是很悲伤，他知道这一天肯定会来的。

后来，听那些外出打工的人说在郑州见过他妈，小星就想去看看，远远的看看也行。看看他妈妈现在的模样，看看他妈妈是否过得好不好。

3.

过段时间，小星爸爸的病还是没治好，在一个夜里去了。

他爸爸的葬礼在老家的村上举办，葬礼一团糟，人来人往，却都是小星不认识或不熟悉的人。而他们却无一例外的来拉着他的手，用悲悯的眼神看着他，用各种言语来安慰他。

小星知道，对于这些人来说，他成了没有爸妈的可怜孩子。

小星麻木的接受着这些人的安慰，想配合这样的情绪，嚎啕大哭或者滴几滴泪，可他怎么努力也没法做到。

他奶奶一直在里屋的床上嘶哑着嗓子哭，爷爷蜷缩在一个角落里不想搭理人，就着暗黑的灯光一根又一根的抽着烟。

二叔和二婶从市里回来后就一直在那边争吵着。二叔在接到他哥死了的消息后，马上开车从市里回来，却在路上撞了别人的车，最后只好迅速的以几千块钱解决。却没有赶上见到他哥最后一面。

在他们争吵的过程中，小星只是频繁的听到他二婶在骂道：“急啥子急，有啥好急的”。

那时候他又想起了那段北上的日子，那些拥挤的人群。

跪在他爸的灵堂，小星想他爸爸的生活真是一大败笔，生的时候其貌不扬，矮小多病，妻子还跑了，死了也不得安生。最悲剧的是他一辈子混的那么惨，却有一个当校长的爹和在市里混的不错的弟弟。

有时候想，生活真是讽刺，对他爸爸来说，有这样一个爸爸和弟弟尽管会让他爸一生不用怎么工作却能生活无忧，甚至当初还能凭这娶到小星年轻貌美的妈。可这也是小星他爸一辈子的枷锁，靠着小星他爷爷和他叔，小星他爸一辈子也总是抬不起头，总是唯唯诺诺。

而对他爷爷和叔叔来说，小星他爸爸何尝又不是枷锁呢。多少关于他爸的流言蜚语小星他爷爷他们只有承受着。

小星生下来后，就被全家给予了厚望，特别是在他妈妈跑了以后，他完全被他爷爷奶奶托管。

那时候小星生活上，穿的吃的玩的都是最好的，而他的任务就是只要好好读书。那时候，他爸爸对他来说只是一个符号，或者就像家里的一个佣人，忙忙碌碌却碌碌无为。

小时候的他还算聪明可爱，可大了也就慢慢穷途末路了，放佛开始走在与他爸爸相同的道路上。

小星的爷爷开始失望，开始不断的失望又失望。

高三那年，小星一个人退学，拿着所剩不多的钱，第一次坐火车去北方。

小星的爷爷开始绝望，无奈的接受了生活的现实。

4.

小星从来没有告诉过别人他是否见到了自己的妈妈，没有告诉过别人那段路有多么拥挤。

后来下火车后，他感觉自己站着都能睡着，在火车站附近一个人就着矿泉水吃了6个馒头。

出灵柩时，小星抬着花圈走在前面，后面抬灵的人喊着口号，主持仪式的大神，就着锣鼓声、锁呐声，唱着挽歌。

奶奶被二叔扶着和爷爷走在队伍的后边，小星又一次想到了那次北上的经历，想起了小时候自己的妈妈。

他突然想起，那些奔丧的人说的话：小星，最后成了没有爸妈的孩子。

他这时候不知道为什么想起，要是有个镜头俯视着他们这群人，一定很精彩。镜头里先是远远的群山，慢慢的哀乐和号子声隐隐约约的出现，慢慢的看见在山脚下有一条人群组成的线。镜头越来越近，慢慢的看清是一群奔丧的人，最后镜头慢慢的落在举着花圈的人身上，他看起来很稚嫩，却又饱经风霜，好像有着许多故事。

镜头再推上去，少年的脸上挂着不知是汗还是泪水的东西正一颗颗的滴下来，打在花圈下面的白花上。

“一定是汗水”，小星想着，把花圈用力的向上举了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