蛟泪映拂尘

一

    落日飞霞映湖面，勾月斜照清酒樽。

一壶清酒，舟上独酌，遥望着那半轮勾月，记忆，缓缓地爬过了我的眉梢。百年时光，纵是一闪即逝，记忆却如同烙印般刻在了心头，你那旧时的音容笑貌，忽觉腮边有些许湿润划过，触手的水痕让我终于明白，这是我的泪。

饮尽樽中清酒，我一跃而起，手中三尺青锋悄无声息的出现，对着湖岸踏去，落在了一颗参天大树前，青锋急闪，参天大树发出了阵阵悲鸣，可我毫不在意，自顾自的将其雕琢着。

直至一个婀娜多姿的少女呈现眼前，我直视着妙曼起舞的少女雕像，痴痴地发着呆，心，却飘向了百年前那场相逢。

          二

那一年，我尚未修行，你却已是位及仙班的精怪，我曾问过你多次你究竟是何物所化，可你，从未提及。

直到某一天……

那日，我一如既往的在山顶巨石旁练剑，你一如每一次，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静静观望。

一阕剑歌终了，你开口问道：“小道士，你想过成仙嘛？”

我回过头，淡淡一笑，回问道：“道法自然，我无须去考虑是否成仙。可你已经位及仙班，为何留在此处？”

你没有回答，只是低下了头，长袖轻抚面庞，纤细修长的玉指敲打着额头，似是在思索，又像是暗中施什么法术，我不明所以，这个话题，也就做罢。

直到当天夜里，明月如玉，我褪去了昼间的道袍，身披玄色束身长袍，坐在了树梢上独自赏月。

“清心小道士，我又来啦。”

脆生生娇声灌耳，我回过头，未见人影，却只见月下飞来一条尚未化龙的独角白蛟。

纯白的鳞甲映着银月撒下了无数的光辉，昂首吟鸣，向我扑来，我吓得跌下了树梢，却见蛟目中闪出一抹戏谑，那巨大的独角直奔我而来，将我接住，落在了地面。

我惊魂未定，你却化成了人形，完全的人形。

“你……刚刚，那是……”

“呵呵，看你被吓得样子。清心小道士，认识你这么久了，怎么不见你师父？你师父没告诉过你百年巨蛟可化人形嘛？”

她身穿一身素衣白裙，正如那纯白的鳞甲，映着银月，闪耀夺目。此时她俏皮的模样，任我如何都无法和刚刚那巨大的白蛟联系到一起。

“你问我为何已经位及仙班却依旧留在人间，我只能告诉你，我们蛟类，必须经历多重劫难，化龙之后才能彻底离开人间，受封上天。”

你耸着肩，俏皮娇柔的样子，终于让我缓过了神，似懂非懂的颔首，我也只能安慰道：“放心好了，你已经位及仙班，受封上天只待时机。”

你却依旧摇头，美眸中闪出了一抹无奈和一丝挣扎，叹道：“不，你不理解。我本是妖物修仙，难成气候，纵使位及仙班，欲成正果，依旧要三灾三劫。”

“哪三灾？哪三劫？”

小心翼翼的靠了过去，我低声问道。

“三灾已度，无需担心。只是，三劫，一劫生死，一劫情缘，一劫天降。”

你我突然缄默，一语不发。

高耸入云的柏树旁，如玉明月照耀下，一人一妖，静立于此，唯有清风抚摸树叶的声音，和鸟兽虫鸣在回荡。

          三

自你首次在我面前显出原型，已有三年之久未见你突然出现在我的身后。

我甚至已经开始怀念你突兀的在我身后唤我一声小道士的岁月，怀念你那一次在我面前倾诉你的灾劫，怀念那一次的缄默下，两人颤动的心跳。

三年来，我日夜牵挂，也在等候着师尊对我的教导。

山顶巨石旁，三年来日复一日的在此练剑，我终于等到了师尊前来。

“清心，自你离道观已三载有余，可懂为师用意？”

沧桑的声音在巨石上传来，我停下了手中青锋，转身叩拜。

而我的眼前，突然闪出你那婀娜的身姿，霎那间，心头一紧，不禁暗道不妙，我明白了师尊的意思。

微微颔首，我强作镇定，低声道：“秉师尊，弟子明白。”

“白蛟在此已有百年有余，我授你的七星剑法本是斩妖剑法，唯有此剑可斩龙首夺龙珠。为师推算，百日后便是白蛟化龙渡劫之时，你的任务，便是让她成功化龙，并夺取龙珠。为你日后修行做铺垫。”

心头大骇的同时，我亦震惊于师尊的坐观天地之能。三年间发生的事情，他竟然一清二楚！

我尚未回答，师尊便对我挥了挥他那枯槁的手掌，我顿觉神清气爽，体态轻盈，我明白，这是师尊给了我灵气，让我能够剑斩白蛟……

          四

右手倒持三尺青锋，左手斜搭一杖拂尘，我立于山顶巨石旁，表情异常苦涩，心中却透露着无奈。

相识三载，白蛟，我却从未知晓你的姓名。

希望百日之后，你能躲过我，或者是，杀了我。

第一个月，我静坐山顶巨石之上，融会贯通着师尊赠与的灵气，剑法的气也在和这股灵气融合为一。

第二个月，我本以为可以独自演武练剑，却在第五十天的时候，再一次遇见了你。

白蛟，你为何要出现在我的面前。

“哟，清心小道士，三年不见，竟有如此精进的修为，看来这三年来你收获不小哦。”

你俏皮突兀地现身于我身后，清脆如银铃的声音徘徊山顶，我手中青锋一顿，转身看去，本有些复杂的心绪，在这一瞬，竟化作云烟而去，只留下了安静。

淡然一笑，道：“师尊赠与而已，我这等天资，怎会在三年内有此修行。”

看着一如三年前娇俏倩丽的素衣白裙，我心头的一切糟糕情绪全都化为了乌有。

走上前，甩手将手中的长剑与拂尘送向了那棵参天大树下，我张开了臂膀。

“你变了。”

她笑着来到了我的怀抱之中，我用尽全身的力气，去拥抱着这个冰凉的躯体，想要用我自己的体温去温和她那一身冰冷的鳞甲。

“可你却从未变过。”

我喃喃着，不肯放手。

平静，亦是平静。四十天转瞬即逝。

距离白蛟的百日化龙时间，只剩下十几天了。

四十天里，我日夜难眠，无心修行，焦躁难安。师尊之命不可违，但，白蛟无辜，我不忍下手，亦下不去手剑斩白蛟。

纵使有灵气修为傍身，这些时日的焦虑依旧让我日渐憔悴。

白蛟见我憔悴的面孔都不禁询问我的状况，可我，又怎敢说出实情。

          五

煎熬的时间直至第九十八天，白蛟和我终于忍不住面对面诉了实情。

白蛟名唤白玉，修行千年化龙，情劫不度难成龙，而化龙还需度过一场天劫，淬炼龙体，净化妖丹形成龙珠，便是化龙的最艰难时期。

而我，也将所有的事情告知了白玉。她却没有丝毫的惊讶。

因为龙珠奇效蛟族和龙族人尽皆知，改变体质，强化天赋，增强五行灵气亲和力，是无数人趋之若鹜的神物。

师尊命我剑斩化龙白蛟夺得龙珠，便是此意。

我天资奇差，师尊缘道人昔年将我从雨夜捡回道观时便已知晓，但蒙师尊不弃，养育我十九年之久，更授我七星斩妖剑法。

一日为师，终身为父，师尊于我，更甚于父子。师命难违，何况，他是将毕生成仙的希望寄托于我的身上。

得道正果登仙位，修行者难以舍弃的修行终点。

三千红尘中，又有多少真情不羡仙。

师尊的毕生夙愿，我又怎肯舍弃，他养育我二十载，这份恩情，令我无法违抗他的遗愿。

可白玉与我三年之交，情根深埋心底，我又如何断其龙首……

得知了实情的白玉和我，再也没有相见。

她化成了白蛟弃我而去，我没有去追，更没有挽留，因为我清楚，这正如师尊所料，她因我而生情，亦因我而忘情。她情劫已度。

第九十九天，我在山顶枯坐，没有闭目修行，而是遥望天际，忆及昔年初遇，白玉的轻歌曼舞和千娇百媚，在那一瞬，就已经烙印心田，无法忘却。

子夜，右手倒持三尺青锋，左手斜搭洁白无瑕的拂尘，立于山顶巨石上，打开了我所有的感官，听着那轻微的蛟鸣，感受着附近的灵气流动。

我知道，白蛟，开始渡劫化龙了！

“白玉，你既已开始化龙，又为何留在此处。甘愿等我寻你……”

阖上了眸子，我深吸了一口气，长叹道。

一跃长空，三尺青锋划破了寂静的夜，明月如玉高悬，缓缓向西垂去，留下了我跃过长空留下的一道身影，向着蛟鸣之处踏空而去。

          六

当我见到白蛟那巨大的身躯时，心中的震惊一如昔年初见一般，只不过，这一次，却是永诀。

紧握长剑的手有些发抖，心头有些隐隐发颤，我恨自己的天资笨拙，才让师尊用这种办法让我完成他的夙愿，无辜的白玉，只是师尊让我成仙的牺牲品。

月垂西落，日出东方，鱼肚白微微升起的刹那，白蛟的那双竖瞳陡然睁开，昂然盘旋，缓缓升空。

她的身躯盘旋之际，我与她的双眸在某一瞬产生了对视，我的身体有些发僵，没有动作，只是，手中的青锋和拂尘在微微颤抖。可她，却停下了动作，一双竖瞳轻颤，复杂的情绪从她的竖瞳中传达到了我的心中。

乌云渐渐盖过晴空，狂风掀起了巨浪，吹的林木摇曳，我身上的道袍也在猎猎作响。滚滚雷鸣响彻四野。

化龙天劫，开始了！

左手扬起拂尘，我对着白玉喊道：“情缘已过，你我为敌。我给你机会化龙，今日你我，必有一死！”

“清心小道士，你既已抛却前尘，那今日，何必待我化龙！”

我合上了双眼，没有回答她，静待着雷霆淬炼她那庞大的身躯。

轰——！！

咔——轰隆隆——！！

接二连三的炸雷声响彻云霄，振聋发聩。

应劫的白蛟应着扭曲的天雷而去，淡紫色的雷霆击打在白蛟鳞甲之上，炸破了白蛟洁白的鳞甲，刹那间鲜红的血迹将白蛟染成了血色。

可白蛟依旧傲然而立，直上九霄，天降滚滚的雷霆一道道轰击在白蛟的身上，高傲的蛟已经血肉模糊，但它依旧没有退缩。

我能够清晰的感觉到，白蛟体内的妖气，渐渐的化为了纯正的龙气。

她真的成功了。

而正在此时，她转过了身，高傲的身躯依旧接受着天劫雷霆的洗礼，一双渐渐变成圆形瞳孔的竖瞳中，闪烁着丝丝决绝，透着一份坚定，带着一份黯然。

一滴清泪，从蛟龙的眸中垂落……

自古相传，蛟龙本无泪，缘在爱恨间。

说的就是蛟和龙是无泪之物，经历爱恨，方会垂泪。而垂泪蛟龙，则是能够成功化作真龙，翱翔天地间。

如此说来，白蛟因我而化龙，因我而垂泪。

可她，为何垂泪？

这一刻，我的呼吸有些绵软无力，喉中有些哽塞，发酸的鼻头令我的眼前有些模糊。

“白蛟，你成功的化龙，却不得不与我一战。我真的希望你能杀了我，翱翔天地间。而不是被我斩断龙首，徒留一颗龙珠在我心中。”

我哽咽的喃喃自语，紧握三尺青锋的右手抖得厉害，骨节甚至已经有些泛白。

那滴泪，缓缓从空中滴落，落在了我左手的拂尘之上。

蛟泪映拂尘，拂尘刹那间闪出了明亮的白光，晃着我本就有些模糊的双眼。

蛟龙之泪蕴含着最纯正的天地灵气和她正在转化的龙气，将我这本是普普通通的一杖拂尘变成了强悍的法器。

我震惊之余，也在感叹着龙的强大。

她，还是能够杀了不熟悉这一身修为的我的。

七

龙，是天地灵物。其独有的妖力被称之为龙气，可强化修道之人的天资，亦能强化感官。

她化龙的那一刻，我多么希望是她的龙爪划破长空，撕裂我的身躯。但是……

当我手握白玉的龙珠回到师尊面前时，我甚至不知我做了什么，她为何未能还手。

我只知道，她迎上了我的七星剑，三尺青锋顺着她那片逆鳞划破，直至护珠鳞！她的龙眸中，闪烁的是暖意，垂的泪，是温热的。给予我的，是成仙的希望……

百年后的今日，我轻抚拂尘，倒持长剑，望着天上那滚滚黑云，破空飞仙的雷劫已至，我怀揣着师尊和白玉的希望，就算是迎上最强的雷霆，亦要羽化飞升，天界受封！

（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