常听人说,人死前会走马灯般回忆自己的人生,可是当沈离秋鲜血淋漓的倒在血泊中,意识模糊时,他所能回忆起的,只有一个白衫的女孩,坐在桃树枝上冲他招手,灼灼芳华压不住她的笑意。
原来,我的人生,从遇见你,才算开始吗?
“沈离秋?离秋离秋,离人心上秋。呀,你这名字太悲伤了,不考虑换一个吗?”
“这就是我自己改名字。”
“嗯?为什么?”
“因为我的父母在秋天离开我了。”
二十年前的沈家庄是江湖有名的世外桃源,得了这么个名号,不仅是因为沈家庄在后山上种了一片桃花林,更重要的是沈家庄从几十年前起便退隐山林,不问世事,没有江湖纷争。
可惜纷争这种事,往往自己不去寻,它自己也会找上门来,就在一个雨夜,沈家庄惨遭灭门,据说是因为血水顺着小溪流到了村落里,才被山下的村民们给发现了。
一大门派落得如此下场,令整个江湖都唏嘘了一番,但也仅限于唏嘘罢了,江湖中这样的事情太多,只能是自扫门前雪罢了。
因此,也就没有人注意到沈家庄还有一个幼子存活,这个孩子给自己改了一个名字,叫做离秋,希望以此来记住他惨死的父母,来记住那场仇恨,却不想,他的一生,从此都暗含了这个名字的宿命。
离秋离秋,离人心上秋。
何处合成愁,离人心上秋。
江湖传言,前武林盟主沈离秋的妻子是个神仙般的人物,长得好,武功高,性格还有趣,是沈离秋落魄时遇到的女孩,也是他的一生挚爱。年少情深,共担风雨,是多少人羡煞的神仙眷侣。只一点让人疑惑,就是这位传言中的夫人,从未出现在任何场合,当时还有人打趣沈离秋将夫人藏得太好了,都不肯让大伙见见,沈离秋也只是笑笑,没有言语,下次依旧不见这位夫人,甚至沈离秋身死后,也没人在沈宅见到沈夫人......
那段时间谣言甚嚣尘上,有人说那位夫人根本不存在,是沈离秋自己臆想出来的罢了,也有人说,夫人和沈离秋其实是一对怨侣,两人早就互不见面了,总之,沈离秋死后,说什么的都有,但真相是什么,谁知道呢?
前盟主沈离秋,少时历经坎坷,隐忍图强,终成一代武林盟主,在位二十五年,死于一场争夺盟主之位的江湖乱斗,时年四十四岁。
沈离秋遇见黎凝是场意外,发生在一个桃花盛放的时节。
那时距离沈家庄被灭门已经过去三个月了,沈离秋就在后山山洞中练了三个月的功,像是要将曾经偷的懒全都补上一样。
回沈家庄一趟是在离开时突然做出的决定。
他不愿意就这样离开这片他从记事起就居住的地方,哪怕知道看到的是一片狼藉,他也得回去一趟,记住沈家庄的样子。
从后山山洞去沈家庄势必要经过那片桃花林,林子里的桃花依旧像前些年那样开的繁盛,那些年里,他的父母总爱在桃花林里摆上一桌小酒席,母亲抚琴,父亲舞剑,他是一个文不成武不就的小少爷,会偷壶酒爬上树去喝。
走着走着,沈离秋的脚步就迈不动了,他蜷缩了下手指,默默蹲了下来,他知道,这些往年习以为常的画面,他平生是再也看不到了,他一瞬间甚至生出了怨恨,怨恨父母为什么要将他藏起,一起死在那场厮杀中不好吗?那他就不用如今这么痛苦的活着了。
他不想去承担这些尸山血海堆出来的仇恨......
“你是在哭吗?”一个声音慢悠悠的在头顶响起。
沈离秋吃了一惊,慌忙抬头去看,层层的桃花见,坐了一个女孩,正笑吟吟的盯着他看:“你是谁呀?怎么会出现在这个地方?”
“你是谁?”沈离秋一下弹了起来,如临大敌般的看着那个女孩。
女孩飘了下来,肩上落了些花瓣,被她不甚在意的拂去:“我叫黎凝。被师父派来查探一下沈家庄的现状。”说着,她的视线落到了不远处的沈家庄,“顺便,帮他老人家祭拜一下故人。”
沈离秋不语,忌惮心丝毫不减,手牢牢的握住剑柄。
“我说完了,该你了,你为什么来?”
说着,黎凝就要伸手来拍他,沈离秋登时警铃大作,剑光一闪,就向女孩砍了过去,女孩似是吃了一惊,轻轻转了个身,躲了过去。
“小兄弟,你这功夫不行啊。”
沈离秋抿了抿唇,提剑追了过去,女孩并没有拿出武器,纯粹像是在逗这个半大的孩子玩,漂亮的步伐每一步都精准的躲开沈离秋的攻击,倒是一路上的桃花被砍下来不少,纷纷扬扬的花瓣飘落,配上女孩的步伐,煞是好看。
沈离秋终于没了力气,气喘吁吁的停了下来,一双眼睛恶狠狠的盯着面前的女孩。
却见女孩若有所思的看着他:“看你使的剑,你是沈家庄的人?”
沈离秋僵住了。
“沈家庄还有人幸存?喂,小兄弟,你父母是谁啊?”
沈离秋不答,面前的女孩是他打不过的人,这是他第二次有种无能为力的感觉,第一次是在那个下着雨的夜晚,他躲在密道里,闻着空气里越来越浓的血腥味,一点一点爬向后山的山洞。
黎凝还是跟着沈离秋进了沈家庄,他打扫了庭院,收拾了房间,又削了木头,做了两个简单的牌位。
少年恭恭敬敬的跪在牌位前,磕了三个头。
“爹,娘,不孝儿就此离开沈家庄了,”
“我不会忘记仇恨的,我一定会报仇。”
“总有一天,我会重新恢复沈家庄的辉煌。”
“爹,娘,你们相信我。”
黎凝就站在沈家庄的门口,看着他做完一切,背上简单的行李,从她面前走过。
少年的背影很瘦削,像是一节节挺拔的竹子,已经看不出来之前锦绣堆里养出来的富贵姿态了。
“你就没有想过,庄主夫妇救下你,可能不是为了让你报仇的。”黎凝突然冲着那背影喊了一句,沈离秋没有回头。
后山的桃花嫣红一片,但对沈离秋来说,可能有点不合时宜,就像她想说出口的话一样。“也可能是为了让你当个普通人好好活下去。”终究是入不了少年的心。
沈离秋是在他被仇家追杀的满街乱窜时,再次遇见黎凝的。
此仇家不是别人,正是灭门沈家庄的那伙人,策划者是他父母十分敬仰的人物,是当时的武林盟主,林云开。
他的盟主叔叔总会在逢年过节时带着好酒来沈家庄,也是他下山时想到的第一个可以帮助他的人......
他想,他永远都不会忘记,他因为等不及,偷偷溜进林宅,听到昔日里那么随和豪爽的林叔叔,在门内大发雷霆,暴怒于自己的存活,气急败坏的咒骂他死去的父母生前生后都从没让他省过心,不出山支持他的宏图伟业也不听话的去死......
原来,是十年之期的武林大会过两年就要召开了,林云开想让他的父母出山,来帮他坐稳武林盟主的位子。
直到在街上被追的抱头鼠窜时,他还是有点浑浑噩噩,黎凝就是在这时候出现的。
长剑划过空气,带起尖啸的声音,精准的钉入了离沈离秋最近那人的身体,沈离秋慌乱中看见白衣的女孩凌空下踢,顺势拔出了自己的剑,还不忘后退几步,避开溅起的血。
女孩的功夫很好,出鞘的长剑凌厉有力,只变换了几步,就将那群追他的人都解决了。
沈离秋愣愣看着,脸被剑气刮的生疼,踉跄了好几步才站稳。
黎凝这才回过头来看他,干净利落的收刀入鞘:“过了这么久,小兄弟你武功依旧不太行啊。”
沈离秋被黎凝带走了。
“你不怕惹上祸事吗?”沈离秋看着正在生火的女孩,终于问出了声。
黎凝头也没抬:“祸事?什么祸事?从来只有别人来说我是祸事的份。”
火终于生了起来,暖洋洋的火光照过来,沈离秋忍不住瑟缩了一下,适应了夜里的凉气,乍一见光,有点不习惯。
“你接下来有什么打算?”黎凝拍了拍手上的灰,找了个干净地方坐了下来,“我要回去和师父复命,你要不要一起?”
沈离秋摇了摇头。
“行吧,那我明天用飞鸽给师父传个信。”
沈离秋猛然抬头,火堆后,女孩的脸透着股柔和明净,见他看过来,伸了个懒腰:“看什么?师父要是知道沈庄主他们还有个遗孤,肯定会同意我的做法的。”
“你师父......”沈离秋迟疑的开了口。
“一个隐居山林的小老头罢了,几十年前和你父母有一面之缘,听闻噩耗,让我来祭拜一番。”黎凝耸了耸肩。
一面之缘的故人?沈离秋愣住了,火舌舔了舔干枯的树枝,带起一阵劈里啪啦的声响。
原来几十年的交情,有时候真的会比不过一面之缘,这是什么?白首如新,倾盖如故吗?沈离秋觉得舌尖有点苦涩。
“再说了,就你这功夫,迟早玩完,我要是不跟着你,那我今天不是白救了?”黎凝在火光后调皮的眨了眨眼睛,沈离秋一肚子的心酸登时没了,气愤的转了个身,不想理她了。
那段江湖日子说来还是艰难的,因为要时时刻刻躲着林云开,但好在黎凝就像是个滑不溜秋的泥鳅,带着沈离秋在各处东奔西窜,愣是没让林云开找到过一回,而沈离秋本着谨慎的原则,更是常备了几副人皮面具,以备不时之需。更不用说林云开本就做着亏心事,不敢明面上做的太死,生怕沈离秋和他来个鱼死网破。几次下来,双方竟然达成了一种诡异的平衡。
快活的日子就更多了,沈离秋从未离开过沈家庄,江湖上的人情,铺子里的烈酒,时不时出现的比武擂台......对他来说都是新鲜的东西。
相比之下,黎凝就像是个老江湖,各种江湖把戏是信手捏来,唬人的本事更是日益增长,简直比沈离秋的武功进展还要一日千里。
大概也是这段时间养成的习惯,后来沈盟主常常独自坐在酒馆里,点两壶酒,要两个杯子,一壶自己喝,另一壶拿在手里,好像不久之后,就会有一个穿白衣服的小骗子从门外跑进来,上气不接下气的夺过酒壶就喝。
沈离秋很清楚,两个人的分歧,是性格上就存在的,他是个心思很重的人,而黎凝,一看就是个没心没肺的自在人。
可是青春年少的人,不就是最容易被性格不同的人吸引吗?何况是朝夕相处的他们。沈离秋常常看着黎凝在前面和小商小贩斗嘴耍滑,而黎凝也会在沈离秋练武时,漫不经心的故意逗他玩。
两个人走到一起,是水到渠成的事。
应该是沈离秋先挑破的,不,准确的说,还是酒楼里的伙计先挑破的,那日大街上有新娘子的花轿路过,街边都是看热闹的人群,缺心眼的小二碰了碰沈离秋的肩膀:“你和那位姑娘,什么时候好事将近啊?”说完,还指了指跑到街上看热闹的黎凝。
沈离秋当即从脖子红到头顶,那小二还在打趣:“呦,害羞什么,咱们江湖中人,不兴那些繁文缛节的规矩。”
沈离秋也是昏了头,当即跑下了楼,拽了拽黎凝的袖子,迎着女孩疑惑的目光,一鼓作气:“我,我将来会给你一场更盛大的婚礼。”
黎凝一下没反应过来,就看见沈离秋通红的脸和脖子,扑哧一声笑了出来:“行行行。”
这就是答应了。
街道上,花轿走远了,看热闹的人群也都散了,只留下了面红耳赤还傻乐的少年,和笑弯了腰的少女,小二在楼上看着,觉得这两个傻子真般配。
可惜,那场少年许诺的盛大婚礼终究是没有实现,变故发生的太快了。
这次的武林大会将在三个月后开始的消息一下将整个武林都炸开了,沈离秋得到这个消息时,意识到这是一个绝妙的,将林云开丑恶嘴脸撕碎的机会。
黎凝听了他的想法,沉默了一会儿,笑着冲他点了点头:“好,我陪你。”
那一年,沈离秋17岁,不久前,终于和心上人说明了心意,那时他还不知道,不久后的武林大会,会撕碎这一切。
亲历那场武林大会的人都知道,那是一场心怀鬼胎的大会,林云开功力在走下坡路,早已镇不住江湖中觊觎盟主之位的人了,有人发难是必然的事情,但他们依旧没料到,率先发难的,是一个他们都没见过的人。
据悉,武林大会开始不久,就有一个少年的声音越众而出,“林叔叔,你还记得我吗?”众人惊愕间回头,见是一男一女两个少年人,说话的那个身姿挺拔:“林叔叔,我可是被你灭了门的沈家庄庄主夫妇的孩子,还是被你追杀了近两年的人啊,你应该不会不记得的吧。”
那就是后来的武林盟主沈离秋了。
各路豪杰自然都各自抓了不少林云开的把柄前来发难,但谁也没料到,林云开竟然还做过这种肮脏事,或者说,做便做了,竟然斩草留根,徒留话柄。
是以,那场英雄大会的开场就精彩纷呈,林云开面色阴沉,暴怒着要杀胡言乱语的小子,各路豪杰暗自窃喜,打算先观战观战,反正把柄已经留下,他们也不急,沈离秋和黎凝则挥剑迎上怒气冲冲的林家弟子们,丝毫不怯。
刀光剑影中,有人惊呼:“是沈家庄的武功门路!”也不知这人是真看出来,还是单纯来唬人的,闻言,各路豪杰仿佛纷纷从惊愕中回过神来,群情激愤的要求林云开住手,给他们一个真相。
沈离秋自然是没有杀成的,当晚还被豪杰们热情的邀请去酒楼畅谈一番,黎凝没有去,她就坐在酒楼外的大树上,听着楼里的男人们喝酒畅谈。
月色皎洁,透过树枝洒在她的手上。
酒楼的门开了,出来的是沈离秋,她跳了下去,看着那人微红的脸:“结束了?”
“没,我出来告诉你一声,阿凝,你先回客栈睡吧,我们还有事情要谈。”
要谈的事情不言而喻,黎凝应了一声,回头瞧了瞧自己坐了半宿的树,门在身后合上了。
后来想来,一切的裂痕就在那一晚就有了征兆,自那之后,沈离秋和黎凝见的日子也越来越少了,黎凝也提起过想要帮帮他,却被沈离秋躲闪着拒绝了。
黎凝一直不解,直到她看到了沈离秋收到的密信,她才读完信的内容,门就被人慌慌张张的推开,沈离秋有些无措的站在那里。
“不是说好了解决了与林云开的恩怨,咱们就回去,退隐山林过日子吗?”黎凝是微笑着说的,“为什么要参和进武林的事情里呢?”
沈离秋走过来,抽走了黎凝手里的信,没有抬头看她:“阿凝,林云开就是为了盟主的位置才灭了我沈家满门......”
黎凝沉默的看着他,想来街上应该是人声鼎沸的,但两个人什么也听不见。
“嗯,”沈离秋听见他的阿凝说,“师父给我来信了,我得回去一趟。”
他愣住了,抬手抓住了黎凝的手,凉凉的,他把另一只手也覆上,想把那双手捂热。
“不会很久的。”他抬头,夕阳的余晖照在阿凝的身后,有种温暖又带着说不出来的哀艳感。
黎凝没有骗沈离秋,一个月后,沈离秋晚归,看到了提着灯笼,等在门口的白衫女孩。
“阿凝!”他欣喜的迎了上去,女孩冲他晃了晃手里的灯笼:“好看吗?我自己做的。”
沈离秋知道,黎凝回来就是表示她在渐渐适应现在的生活,她不再像以前一样肆意嬉笑怒骂,会站在他身边和他一起接待来的客人,黎凝本就生的好,略微收敛一下脾气,就很像是一盏美人灯,一盏符合世俗期待的美人灯。
她也渐渐知道了离开一个月中所发生的事情,例如林云开已被武林群雄诛灭,武林盟主之位目前正空着,正在推举合适的人选,沈离秋初出茅庐,竟然也声望不小,也不知道他做了什么。
黎凝时常喜欢在街上走走,看着市井中人互开玩笑,不动声色的在心里笑笑。
这样的日子是维持不了,只不过沈离秋装作没看见,便可以留下他的阿凝,而黎凝,还在努力的改变,直到有一天,黎凝在大街上遇到了两拨人持凶斗狠,伤及了无辜的百姓,黎凝下意识的出手了,许久不用剑,竟然有种说不出的生疏感。
她一下愣住了,手臂被划了一刀,但好在多年的本能尚在,等到沈离秋赶到时,黎凝已经制住了两拨人,也不处理伤口,看着自己的剑发呆。
少女雪白的衣衫被染上了血污,发丝有些凌乱,沈离就秋不远不近的看着她。
“离秋。”黎凝开了口,却没有看他,“原来我已经这么久没有打过架了。”
黎凝是在一个清晨离开的,沈离秋知道,他就靠在窗口,看着他的阿凝踏着霜,越走越远,白色的衣袖翻飞,他知道,他握不住了。
后来啊,他对身边的人说他的夫人长得又美,武功又高,是他见过的最好的女孩子,可别人始终没有瞧见过。
二十五年后
武林盟主沈离秋身陨的消息过了好几个月才传回到某处僻静的山林,少年正在练习师父刚刚教导的一招一式,听闻后,不屑的撇了撇嘴:“无聊的武林争斗。”
却没有瞧见身后的师父,在得知了这个消息后,手抖得撒了一桌的酒。
“师父?”少年回头,见他的师父竟不知何时不在原位了,一袭白衫在竹林中默默撒下了一壶酒,像是在祭奠什么故人。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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