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我们要来品读的是情诗中的一首短章极品——汉乐府中的《上邪》。《上邪》这首诗完全是古代情诗中的一首极品之作，就是一种呐喊，一种誓愿。
上邪，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山无陵，江水为竭。冬雷阵阵，夏雨雪。
天地合，乃敢与君绝。
这是一位女子对爱情的惊天呐喊，惊世誓言。《上邪》这个“邪”要读yé，是个语气助词。“上邪”就是苍天啊，我们指天为誓。“我欲与君相知”，“相知”就是相爱。“长命无绝衰”，请注意，“命”者令也，命令，命令，对吧？就是长使无绝衰。“衰”是什么呢？这个衰弱的“衰”在这要读cuī，减弱，我的爱不会一点点地减弱。不可能我对你的爱海枯石烂、天崩地裂都不会变，所以赌咒发誓，除非什么样的情况呢？我们现在说“海枯石烂”，其实源头从这来。“山无陵”，请注意，直接从眼前的景物开始，眼前有山，“山无陵”。但是这个“山无陵”啊，被《还珠格格》一搞，很多人都以为、搞成了“山无棱”，凭心而论这应该是作者琼瑶的一个下意识的误读。那首主题歌好像题目就叫《当》，“当山峰没有棱角的时候，当河水不再流”，其实就是对上邪的直接翻译。琼瑶的这个下意识的误读，从心理学上这也是比较正常的一个现象，想当然地就解释成了“当山峰没有棱角”。其实，如果你去西部的话，看很多馒头山很圆融，谈不上有没有什么棱角的。
山无陵，“陵”是什么呢？从训诂的角度上来讲，“陵”就是地面上凸起的部分，所以我们又说丘陵。比如说皇帝的陵墓，它就是在地上变成凸起的部分。所以“山无陵”就是除非高山变成平地。“江水为竭”，那就是除非江河干得一点水都看不到。“冬雷阵阵”，除非冬天打雷。“夏雨雪”，请注意这个“雨”，下雨的“雨”，这里是动词，夏雨（yù）雪就是夏天下雪。“天地合”，天和地重合在一起。“乃敢与君绝”，到那个时候，我才敢对你说出一个“绝”字，这个“绝”就是爱情的尽头。所以这个姑娘在发誓、在呐喊，上天啊，我要与你相爱，让我们的爱情永不衰绝，除非高山变成平地，除非江河干得一点水都看不到，除非冬天打雷，除非夏天下雪，除非天和地重合在一起，到那时我们的爱情，才能说上一个尽头。
你看，这个热恋中的女子对爱情的誓言，她的语言很质朴、参差不齐，毫无修饰，但是却有着令人惊心动魄的力量。所以后人评价它是短章中的极品，其实也是情诗示爱中的极品。它所表现出来的痴情，它所表现出来的勇气，它所表现出来的爱的力量，都是让人震惊的。毛润之给病中的儿媳邵华写信，信中就有一段话说：“要好生养病，立志奔前程。女儿气要少些，加一些男儿气。为社会做一番事业，企予望之。”这个时候突然又加了一句，“《上邪》一篇要多读，余不尽。”这是说什么呢？这是说要邵华多读《上邪》，是希望少华从《上邪》中获取一种力量。要坚强，不要被眼前的困难所吓倒，要以事业为重，要像这位女子执着追求爱情那样，去追求自己的理想和目标。由此可见，这首诗的影响之大。
后来唐代《敦煌曲子词》中有一首《菩萨蛮》，世人公认其实是受《上邪》的启发。词曰：
枕前发尽千般怨，要休且待青山烂。水面上秤锤浮，直待黄河彻底枯，白日参辰见，北斗回南面。休即未能休，且待三更见日头。
当然古代都读三更“jīng”，现在语委已经把它统读为更“gēng”，所以现在不是三更“jīng”半夜是三更“gēng”半夜，所以“且待三更见日头”。这首《菩萨蛮》，明显师法《上邪》，甚至更有过之。当然我们不知道这个在枕边发尽了千百种誓愿的到底是那位姑娘，还是那位小伙子。在枕边发尽了千百种誓愿，爱恋要休止，除非到了郁郁葱葱的青山溃烂，秤锤能在水面上漂浮，直待浩浩荡荡的黄河水彻底干枯，参辰二星白日同时出现。“参”和“辰”是星宿名，“参”星在西方，“辰星”就是“商星”，在东方。晚间是此出彼灭，不能并见，要白天一同隐没，更难觅得，然后是北斗星回到南面。所以要断了这份恋情也永远不能断，除非是那半夜三更里头太阳再出现。
我记得在诗词大会的时候很有意思。蒙曼老师和王立群老师还争执过，到底是《上邪》更有力量，更惊天动地，还是这首《菩萨蛮》更有力量，更让人眼前一亮。当时我记得蒙曼老师好像说《上邪》只举出五种现象，而《菩萨蛮》有六种现象，所以《菩萨蛮》更胜一筹。王老师不同意这个观点，不管怎么样，但是《菩萨蛮》确实是师法《上邪》而来，甚至你看为了保证誓言的实现，最后在这个不可能的情况下，不可能完成的任务里头，最后一条都是决然不可能的。山无陵，有可能愚公移山，把山给削平了；“冬雷阵阵”我们也听过的；“夏雨雪”，那窦娥的冤情惊动了老天爷，夏天也有可能下雪。但是天地相合，这是不可能实现的。同样《菩萨蛮》里头“要休且待青山烂”，然后黄河怎样，但是最后一条，半夜三更看到太阳，那是不可能实现的。所以，不论是《上邪》还是《菩萨蛮》里的爱情誓言，它们的力度其实难分伯仲，本来就是一脉相承。爱情中的男女为情所包裹，赌天发誓，海枯石烂，此心不变，一副天真烂漫，也非常可爱。有关这首《上邪》很多人和我一样，每次评点的时候都会拿出《菩萨蛮》和它对比、分析。其实我个人认为，要分析这首《上邪》更重要的倒不是分析这首和它一脉相承的《菩萨蛮》，而是要去看另外一首和它关系更密切的诗。
《上邪》是汉乐府之作，郭茂倩在《乐府诗集》里把它编入《鼓吹曲词》的《铙歌十八曲》。《铙歌十八曲》本来是汉乐府中的郊祀之歌，就是在野外祭祀的，而且学者大多认为它是北狄西域之新声，但是具体的表现却是十分复杂的。其中有很多诗歌诗意难晓，风格多样，但是《上邪》这首作品，在它前后有一首作品与它紧密相连。闻一多先生甚至认为两篇作品应该合为一则，这就是《铙歌十八曲》中与《上邪》紧密相连的《有所思》，其实这也是汉乐府的名篇。诗云：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何用问遗君，双珠戴帽簪。用玉绍缭之。闻君有他心，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鸡鸣狗吠，兄嫂当知之。妃呼狶！秋风肃肃晨风飔，东方须臾高知之！
这首《有所思》也是《铙歌十八曲》中与《上邪》相邻的名篇，所以很多学者包括闻一多先生都认为这一篇应该和《上邪》合在一起读。它所描绘的正是那个姑娘从美好的爱情誓言回到了残酷的现实，用现代汉语翻译一下，意思是，我所思念的人呐，就在那大海的南边。我拿什么赠送给你呢？拿一支我心爱的玳瑁簪吧，上面装饰有珍珠和玉环。可是我听说他有二心，我心伤悲啊，拆碎它，捣毁它，烧掉它。烧掉它，风把灰尘扬起。从今以后，不再思念你，我要与你断绝相思。当初与你约会时，不免引起鸡鸣狗吠，连兄嫂也可能知道了此事。哎呀，哎呀，伤悲呀！听到屋外秋风声里，听到屋外秋风中，鸟儿在飞鸣，我的心更乱了。不过一会天亮了，我想我就会知道该怎么去做了。
开始写她对远方的情郎心怀真挚热烈地相思和爱恋，她所思念的情郎远在大海的南边。相去万里，用什么信物赠与情郎，方能坚其心而表自我之意呢？当然是经过一番精心的考量，她终于选择了双珠玳瑁簪。是用玳瑁的甲片精制而成的发簪，而且各嵌了两颗珍珠。而且还嵌了两颗珍珠，这在当时可谓精美绝伦的饰品。但是姑娘意犹未尽，还要再用美玉把簪子装饰起来。只从她对礼物的重视，不厌其烦的层层装饰上就可以看出她内心对相思，对那份爱的执着与看重。这个女子和《上邪》中那个对爱情无比忠贞的女子，她们的用心是一样一样的。可是天有不测风云，爱情很美好，现实却骨感。
“闻君有他心”以下六句，写出了这场爱情的风波和严重的后果。她听说情郎已倾心他人，简直如晴空霹雳。骤然间，爱的千般柔情化作了恨的万般力量，悲痛的心燃起愤怒的烈火，她将那凝聚着一腔痴情的精美信物，愤然地先是折断，再是砸碎，再是烧毁。摧毁烧掉仍不能发泄心头的愤怒，复又迎风扬掉其灰烬。拉、摧、烧、扬，你看一连串动作，如快刀斩乱麻，干脆利落，何等地愤激啊！从今以后勿复相思，一刀两断何等决绝。所以后人评价，真是望之深而怨之切也。“相思与君绝”以下，则写其由愤怒渐趋冷静之后，欲断不能，种种矛盾大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意蕴。她在瞻前顾后、心乱如麻的处境中，情不自禁地发出一声“妃呼狶”的长叹。这个“妃呼狶”闻一多先生认为应该“妃”读作bēi，“呼狶”读作”嘘唏”，那么就是”bēi xū xī”，一声长叹。长叹声中，姑娘听闻秋风阵阵，野鸟悲鸣，使她更加柔肠百转，然而她的性格又让她自信，只须等待东方皓白，当阳光出现，她的心就会告诉她，应该如何解决这个爱情的难题。
最后这个转折，最后这个自信实在一笔勾勒出这个热情的女子心地之皎洁、之光明，所以清代学者庄述祖、近代学者闻一多先生都以为《上邪》 应和这篇《有所思》合为一篇来读。当然有些人主张先有《上邪》 的誓言，然后又有爱情的波折；也有人认为，先有《有所思》爱情的波折，然后两个人化干戈为玉帛；也有人认为应该先有《有所思》，然后两个人冰释前嫌再进入爱情的誓言。不论怎样，余冠英先生认为《上邪》和《有所思》“合之则双美，离之则两伤”。这两首唯美的情诗放在一起更能够看出这个美丽女子对爱情的忠贞不渝，以及她性格的爽朗和人性的丰富。多么清爽的汉乐府啊！“有所思，乃在大海南。”“我欲与君相知，长命无绝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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