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两个吃瓜的少年
超市水果区里堆满了应节水果，好像进入了花果山。看到麒麟西瓜，我突然想起了小时候偷偷地和猪肉荣一起吃西瓜的情景。
小时候我身体不好，老爱生病，外婆不让我吃西瓜，说这属于寒凉水果，伤脾胃什么的。其实就是某次看病，那医生顺带说了一句“平时少吃西瓜”。谁知道外婆把医生的随口一句奉为圣旨，从此西瓜是路人。我好几次给外婆划重点——“少吃”不等于“不能吃”，但没用，外婆还是坚持己见。
直到我上初中为止，我们家就没有买过西瓜。经过我外婆的大力“宣传”，街坊邻居们有所顾忌，也不敢请我吃西瓜。
但越不让我吃，我就越是馋。
猪肉荣看我馋西瓜馋得不行，每当他们家买了西瓜，他都会偷偷的给我带一份。
“小白兔，白又白，两只耳朵竖起来，爱吃萝卜爱吃菜。”表面上这是一首儿歌，其实它是我们之间的暗号——吃西瓜的暗号。我在家里听到猪肉荣唱这歌，就知道他们家要切西瓜了。
我一出门，远远的就能看见，猪肉荣站在巷尾，那两株黄风铃木树下，一手一块西瓜，在等我过来吃。
那时候的我，看见西瓜两眼放光，但又不敢太放肆，怕西瓜汁溅到衣服上，被外婆发现。我弯腰撅屁股，小心翼翼，开动上颌两只门牙“吭哧吭哧”地刨食。
猪肉荣说，之前看我吃西瓜的样子像小兔子吃胡萝卜，所以在想用什么做暗号的时候，就想到“小白兔”这首儿歌。歌词里没有西，也没有瓜，但当他唱出来的时候，满脑子都是我吃瓜的画面。
我陪外婆买完菜，顺手抱走一个大西瓜。
吃过晚饭，我捧着插着两个铁勺的半边西瓜，走到猪肉荣家门口大叫：“猪肉，吃西瓜啦。”
一阵急速的脚步声，我知道那是猪肉荣从房里走出来。我捧着西瓜，继续往前走，在那棵黄风铃木下的石凳坐下来。手捧着半边西瓜，看夕阳西下，有一个少年，背着光，向我走来。
两个月没见，猪肉荣似乎变得腼腆了，人也清瘦了许多，深邃的眼睛里藏着些什么，让人猜不透。
我们一边吃瓜，一边聊天。
“你什么时候回来的？”猪肉荣莫名其妙的问。
“我，我去哪里了？我哪里都没去啊。”我说。
“装，继续装，没有带手信就老实说呗，你妈都说了，考上粤庆，你爸带你去马尔代夫度假了。”
原来猪肉荣说的是这个。我的确是和我爸去马尔代夫玩了一星期，但在军训前就已经回来了。我们一个在巷头，一个在巷尾，平时出门，我又有意跟他错开，所以他不知道。
“吃完这个西瓜就好啦，不许生我气。”我说。
“就这么点西瓜就想打发我。”
“那明天再给你弄一个。”
“还弄西瓜，你是不是跟西瓜有仇啊？”
“你不是喜欢吃吗？”
“是你喜欢吃吧，小时候吃不上，长大了拼命弥补小时候的缺失，是不是？”猪肉荣一边吃西瓜一边数落我，“诶，不对啊，那时候我家每次买西瓜吃，我都有偷偷请你吃的啊。不应该啊！”
“对啊，那时候我还问你，怎么你们家隔三差五就买西瓜。你说是因为你喜欢吃，所以你爸妈就常买。”
“是吗？小时候的事情不太记得了。”
“哎，反正我不管，你吃了这个西瓜，咱们的事就扯平了。”我趁猪肉荣还没有反悔，赶紧说。
“我才没生气呢，真的一点都不理解我。”听猪肉荣的语气，反而是因为我不理解他而有些不开心。
我有预感，我的好运终将会还给他。所以我愧疚“夺走”了猪肉荣中考运气的事已经释怀。真好笑，我自己跟自己想象中的猪肉荣演了一场大电影，猪肉荣自己却全不知情。
“你们军训的教官怎么样？严不严格啊？”我有意转移话题。
“还好吧。”
“我们教官可严格了。”
“是你大小姐太娇气了吧。”
“不过我们教官挺帅的。”接着我补充道。
“怎么，是你喜欢的类型？”猪肉荣转过脸来问我，样子很认真。
“我不是啦，只是看着养眼，军训也就没那么累啊。”
“那也是，如果军训有女教官的话就好了。”
“想得美。”我戳了一下他的太阳穴。
“谢谢你的西瓜。”他突然站起来要走，“回去写作业了”。
“还没开学，哪里来的作业？”我心里这样想，但没说出来。但猪肉荣看我满脸怀疑，估计也猜到我想什么了。
“不是学校的，是补习班的作业。”猪肉荣又补充道。
“我知道。”我装出一副当然理解的表情。
“唉，我也回去了，准备明天的摸底考试。”我跟他说这事，只是出于一种倾诉的心理，释放一下考试的压力。
“摸底考试对你来说就像斩瓜切菜一样简单啦。”我知道猪肉荣本意是想拍我马屁，但我却感到大大的讽刺。
我苦笑了一下说：“走吧，赶紧写你的作业去。”
是斩瓜切菜没错，不过我是被砍的。人为刀俎，我为瓜菜。那一张张白色的试卷，就是一片片锋利的刀。
晚上，我挑灯夜读，外婆给我泡了一杯枸杞蜂蜜茶，端到我桌上。
“未开学就有甘多功课做？”外婆看我还没开学呢，就这么用功，终于忍不住问我。
“听日考试。”
“都未上课，就要考试？”我外婆很是不解。
“是摸底考试。”我说。
“模拟考试？”外婆耳朵撞聋，而且估计记忆还停留在初三中考之前的模拟考试里。
“是摸底考试。”我更正。
“乜都唔识，你就唔好阻住人地啦。”外公很是嫌弃的对外婆说。
外婆留下一句“真系辛苦”就识趣地走开了。
我凝视着那杯枸杞茶，脑子里乱哄哄的。
暑假两个月，我像一只脱缰的野马，尽情奔放，整个人都飘了。知道要考试了，才临阵磨枪，死赶烂赶。外婆说“真系辛苦”这四个字时，我有些羞愧。
我读书再辛苦，也有寒暑假放，但外婆一年三百六十五天，天天家里市场两点一线，买菜煮饭，从来没有歇息过。
第二天，我匆匆上了考场。上午考语文和数学，下午考英语。和预想的一样，完全不在状态，被三科考试虐得体无完肤。本来比较有信心的语文考试，写作文的时候，竟然有好几次提笔忘字，怎么都想不起来，最后只好用简单的同义词代替。
摸底考试考的什么内容，过后我全忘记了。但我对班主任程美的穿着，记忆倒是十分深刻。
那天，她是监考老师，穿的是黑色牛仔裤和浅蓝色衬衫，可能她不适合这种太素的衣服，好好的休闲装被她穿成了工作制服，像是在电子厂流水生产线上的女工。
钟由说，这是因为程美跟这身衣服没有缘分。我第一次听说，衣服还跟人有缘分，以前我只知道人跟人才有缘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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