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白蕾拉
“阿让,今天你又没搭理满岛家的小姐。”义清带着一点点抱怨的语气对着同行的阿让说。
两人名义上虽同为画商橘家的少爷,且互为堂兄弟,可却压根儿没有血缘关系。义清是过继过去的兄长,而阿让是在外的私生子,近年来才被领回橘家。
听着义清的埋怨,向来看似不懂得怜香惜玉的正少爷阿让皱了皱眉头,微妙的表情里透露出一种无奈和厌烦,他略有些吞吐地说:“女孩子真是不好对付啊……”
“这倒也是。”义清交叉着双手,不知不觉两人已经迈上坡道,来到了家宅附近的梅园。
义清虽然比阿让年长几岁,看见邻居满岛家的小姐这样像欧洲洋娃娃一样的女孩也会感到既羞涩又爱怜,但阿让那句“不好对付”确实说到义清心坎里去了。
想必他们两人眼前都浮现出了满岛小鹿的模样来。
满岛小鹿的大名可不叫“小鹿”。虽然她外祖父确实是荷兰商人,但她父母可都是非常传统的本国人,给她取的名字也可谓既传统又风雅,名曰:夕衣,读作yui。
可能是这女孩儿的模样多少还是欧式的,又被下人簇拥着,“亲爱的,心爱的…”如此这番地唤着,不就是小鹿(dear谐音deer)吗……阿让冷淡地调侃过,义清觉得甚好,满岛小鹿——穿着红色和服,披着略微卷曲的暗棕色长发,扎着丝绒的红色小花结,领口的地方还微微露出一点点白色蕾丝的花边。据说那是小鹿妈妈小时候,外祖父从荷兰带来的女孩子的衬衫。
小鹿不上学,有一个家庭教师来给她辅导基本的汉学和绘画之类的。当义清和阿让每日放学经过梅园下的坡道之时,小鹿总是才送别了老师,闲来无事,时常在家门口拍球,哼着一种相当悠远而古老的拍球歌。
唱得多的那最后几句似乎是:“雪駄叮叮当当鱼架/通过了六条三哲/过了七条就是八九/最后就是十条东寺……”
义清的养父,也是橘家的当家哲爷,他有一次路过就说:“这满岛家相当传统啊,听说是从南边肥前国的云仙而来的人家,竟然相当了解京城的风俗呢。这么小的孩子,就把这古都的拍球歌唱得如此熟稔,有趣。”
小鹿很喜欢阿让,有时皮球滚到阿让脚下,阿让便捡起来,捧在手里。这时小鹿就轻快地跑过来,没说谢谢,而是说:“来,一起拍。”
阿让一开始总是推辞的,后来也偶尔会陪小鹿拍球。义清难得看着这样的光景,也会觉得欣慰,尤其是在夕阳下,当义清已经爬山坡顶,迎着轻微的寒风朝下望去时,他似乎觉得,阿让也终会成为一个温柔似水的人。
然后事情就那么突然发生了。
“还是没找到吗?”
“已经无论如何都没办法了吧?”
无论是府上的管事还是下人,都是这么一次次用充满哀伤的语气彼此确认着,似乎小鹿的消失,已经成为了这些人日常打招呼的惯用语了。大家没有夸张的哀嚎和哭闹,似乎这个十二岁的女孩,就像一个长不大的洋娃娃一样,定格在人们的回忆里。
满岛夕衣彻底失踪数月后,满岛家给她举行了一个空体丧事。
所谓空体丧事,几乎是一种全家放弃的信号。也就是,家族的人用一种最为正统的方式,体体面面地给这个不见尸体的孩子送别,宣告众人,这件事终于要划上句号了。
橘家也参加了这孩子的丧事。
当看到那小小的棺材里,空摆着一整套旅人的服装时,连哲爷也觉得有些佩服,脸上露出一种匪夷所思的表情。
义清和阿让都仔细观察了棺材里的陈设。除了小鹿最正式的那一套锦织吴服,上面用金银丝线特别勾勒出了惟妙惟肖的仙鹤和彩花;除此以外,他们还在棺材里安放了男用的羽织背心、笠帽和皮靴,那皮靴上还绣了古时的六文钱标识。
那时义清和阿让都有些不解地看着哲爷。三人上完香后,哲爷才告诉两个少年:“逝者之灵前往冥界,渡过三途之川时,会遇到一鬼神,名叫夺衣婆,会夺取魂魄身上的衣物。满岛家真是煞费苦心了。”
当晚义清做了一个梦,梦见自己身临未知的黑土山脉,疲惫奔波的尽头,是为三途之川。
那夺衣婆体型巨大,几乎就是一座小山丘,她衣着褴褛,还露出满是皱纹,软软下垂的腹部和胸部。她像个男人一样盘腿而坐,背靠在一株十分古老几乎是炭黑色的枯木上。那枯木枝桠嶙峋,阴森恐怖,上面零零散散挂着一件件从此经过的亡灵身上的衣物。那些衣物和树枝间的蜘蛛网混在一处,不知是不是三途川上时时刮来湿冷的风,吹得那蛛网和衣物都发出飕飕的声音来。
义清离开夺衣婆的距离还有约乎十米之远,似乎这鬼婆子也不在意有人在望着她的一举一动,而只是专心致志地把那经过的亡灵小人儿一个一个地提起来,从领子后边的位置,用长长的指甲甩一甩,亡灵就哧溜一声,浑身像抹了油一般,从衣服里滑落下去,只留下了空空的衣服。
此时,只见那夺衣婆拎起一身与众不同,极为精致的衣物,用手指夹住,提到眼前,那衣物鲜红的色彩映在鬼婆的眼珠里,宛如一团燃烧的烈焰。
只听那鬼婆自言自语地说道:“咦?怎么是空的?怪了,怪了……”
话没说完,义清眼前被一团袅袅升起的白烟迷蒙了视线,眼前的三途川之景象,就像一幅宣纸上的水墨画,被丢进了池子,渐渐淡去,最后只留下一片片灰黑色的残影,模糊不清,意识便朦胧起来……
翌日,义清把自己的梦境告诉了哲爷和阿让。
令义清惊讶不已的是,哲爷和阿让竟然也梦到了完全一样的景象!
阿让说:“那身昨日我们在小鹿空体丧事里见到的华服,本该伴着小鹿的亡灵,一起走上三途之川的,可是,小鹿根本不在,根本没有小鹿的身影!”
“此事就变得相当有趣了。”哲爷若有所思地说。
那时已是冬末初春之时,话语间就只见一只通体杏黄,唯有鸟喙处透着粉玫瑰色的金翅雀悄悄落在围墙之上,爪间有着一封充满春意的草绿色信函。
哲爷仿佛早已知道一样,丝毫不客气地对金翅雀说:“哟,总算给盼来了!”
那金翅雀竟然口吐人话,说:“已经算快的了,要是俺以阿卷姑娘的模样走路来送信,那就更慢了。”
“替我谢谢吴先生啊。”哲爷接过金翅雀递来的信函,说着。
“呵呵,橘老爷不必多礼。”此时金翅雀的声音又变了,不是方才那压得扁扁的滑稽的儿音,似乎变成了一个温婉和煦的姑娘的声音。那鸟儿似乎还像个人一样回眸一笑,便扑腾着翅膀飞远了。
哲爷看了看信,若有所思地点点头,问道:“你们俩可想去伊予洲的赞岐游玩一趟?”
义清和阿让被这突如其来的话惊讶到了,毕竟两人都从来没有出过这么远的门,不由地面面相觑,一时语塞。
“怎么?此时连关西的梅花都盛开了,更何况是一海相隔的伊予洲列岛,机会难得啊!”哲爷神秘兮兮地说。
“好,我们去,父亲。”义清答应道。
“唉……”阿让有些无奈地看着义清,似乎有些欲言又止,不过他停顿了片刻,便问道:“信上说什么了?”
哲爷递过信函,上面不过寥寥数字:“此事不过是赞岐的'七人同行'的传说,万一不是如此,那线索也在赞岐,然后向更南边的方位扩散而去,万变不离其宗。”随后,信件的反面附上了整首《丸竹夷》的拍球歌词。
“那不是满岛小鹿拍球时唱的那些么?”阿让说。
“信件你就带在身上吧,这歌你可学会了怎么唱?”哲爷问阿让。
“嗯,多少会点。”阿让答道。
兄弟俩便跋山涉水地沿着古道,再从纪伊水道经淡路岛直抵赞岐。一到赞岐境内,无论是住宿客栈还是驻足酒馆,两人都四处打听关于“七人同行”的传说,可是几乎全部的赞岐当地人都表示对此一无所知。
直到最近的一个乌冬面店家的掌柜,听了两人的描述,便思索着,犹豫不决地说:“七人同行的传说还真的不知道,不过,我爷爷的爷爷说过,我们赞岐境内确实是有个地方叫做七人岬,这地势相当偏远了。稍等呀,我找一下。”
等了片刻,那掌柜便取出一卷有些年头的麻布地图来。展开地图,仔细寻找,才发现果然在赞岐境内,偏向西南角处有一个小小的地方,用描线笔写着米粒大的字“七人岬”。
两人便决定尽快动身,临别的时候,掌柜特意走出店门,多叮嘱了一句:“我突然想起我爷爷说过的,不知是否有什么关系,那就是,七人岬,牛车行。”
“可有什么深意?”义清问。
“我也不知道啊。”
七人岬多少是一个令人感到孤独的地方。
义清的视野里是圆弧的绿山,三座,在自然的匠心手法下,连贯而又整齐地形成线条,形成绿和白的交接。
风像脱了缰的野马,眼前赤裸山顶上,时而乘风载来哪里破碎的棚板残片,枯枝烂叶,还有一排被风吹地东倒西歪的木制告示牌。“注意熊出没,注意野鹿,注意山坡滑体”等。
阿让此时还坐在牛车里,这是两人在驿站租下的最后一辆牛车。虽然身处伊予洲的一隅,但毕竟这里离开京城仅一海之隔。坐在牛车里,在风声中缓步前行的感觉,竟然令两位涉世未深的少年隐隐体味到了只在古书里才有的那种君子日落而出的氛围。
此时夜色已经逐渐扩散,在不知不觉中把平坦的七人岬笼罩在一种神秘的阴影中。牛车经过的最近的一个木栈拱门,这个栈门显然早已无人问津,在日落的幽光中,伴随着敞开在路边的门板嘎吱嘎吱的响声,显得格外凄凉。门楣上,淡去的墨水印显示着:“轮回游离之地,七人岬”。
什么意思呢?义清思索着,和同样迷茫困惑的阿让交换了一下眼神,显然聪慧的阿让也甚是困扰。
牛车的步伐缓慢地经过这古老的栈门,那瘦弱的老牛,突然止住了前进的脚步。义清便立刻上前查看状况,只见那牛的两片耳朵正不住敏感地扑闪着,双眼呆滞无神,口鼻间发出不均匀的喘气声。
朦胧的余晖中,似乎存在一轮淡黄色的薄昀,既像是一团寒冷的雾气,又像是自己迷花了眼睛。义清揉着眼睛,阿让便也不安地走下车来。
“义清啊……”阿让呼喊义清的声音那么微弱却令义清心头一紧。
“义清,那七个童子果然是真的。”阿让的声音开始发抖。
“什么童子?我什么都没有看到啊!”义清揉完眼睛,又下意识地拍了拍脸颊,几乎都要觉得自己是不是又落入了无渊的梦境中去了。
“在这儿。”阿让就站在牛车边,在那牛的身后,指着那牛的两股和后腿之间。
义清挪步到阿让身边,顺着阿让手指的方向,那视线仅仅存在于从牛的身体,四肢透过去的空间里,才能看清的事物。没错,那就是传说中的“七人同行”了吧。窥视着从牛的身下透过的画面,少年们不由得倒吸了一口冷气。
那七个童子离开他们还有一段距离,而他们正从现实里没有的十字路口渐渐靠近。他们的周围是郁郁葱葱的密林,而并非义清和阿让所处的一览无余的七人岬。那密林已经是深夜,被无形的暗色深深地吞蚀,只留下这七个童子的身体,那轮廓,就像是被一层淡黄色柔和的光芒给衬托出来一样。义清再仔细地观察,才发现这七个童子其实并非都是一个年龄阶段的小孩,他们的身型,胖瘦高矮各自不同,衣着也是各种不同款式不同年代的旅人的服装。有些童子穿着安土桃山时代刚刚元服的武士少年的足具和腹卷,而有些童子则是江户时期的装扮,其中还有一个童子看起来像是个僧人,另有一人看起来像是渔船上的孩子。
就在那七人即将靠近牛身的那一瞬间,突然那僧人模样的童子蹲下了身子,噗地一下把脸凑到牛的腿间,那柔软的颈部就如同变成了蛇身一样,缠绕着伸了出来,一下子就把脸贴到了阿让眼前。
“啊!!!”阿让被惊得惨叫一声。
义清慌乱间推过阿让,自己就那么怔怔地顶在了这张怪脸面前。可这从另一头的世界里,冲破而来的脑袋,剃度的光头被杂乱的草絮所包裹,那幽深的黑暗让这张脸就如同没有星辰和月光的天穹。义清鼓起勇气,深深倒吸了一口气,情不自禁地把一只手伸进了那面孔里,却摸不到任何实体,只是感觉一阵阵地冰冷气息,循环在那张脸的位置。
那张脸却说话了,说话的时候,露出如丝线一样的红唇,唇裂开的缝隙里,尽然还有灵活自如的舌头,他说:“我是排在第一个的......终于轮到我了啊,我等得心都焦了,呜呼呜呼。”
说完这话,只听得这个僧人模样的童子身后,那其他六个童子,纷纷在他的身后,那另一头的世界里,七嘴八舌地嚷嚷起来,几乎都不约而同地说着一样的话,一样的意思:“啊呀,小一你可别错过这次机会了!都是因为你活着的时候,是个一心吃斋向佛的大好人,所以才没法抓到新伙伴......"
此时那个安土桃山的武士童子也把黑色的脸凑到牛身下,他虚无的头上还套着一个沉甸甸的武士盔甲。后边的童子们又开始七嘴八舌闹起来,有的还说着:“啊,小二(指那个桃山武士童子),你快去劝劝小一。你看这不是有两个人送上门来了吗?让小一赶紧狠狠心,抓上一个,那还有一个,不就是你小二的了吗?”
“是啊是啊,小二,只有你和小一依次成佛,才能轮到我们呀!这个小一,真是太窝囊了,上次好端端一个妙龄美少女,抓来做我们新的小七多好呀,这一夜复一夜,在这密林山里游荡来游荡去,有个这样的姑娘做我们新的小七,那么等待成佛的路上也不会这么无聊了!”又有后面的童子不满地抱怨道。
“哎哟,我都有点忘了,上次那个姑娘,怎么就让小一给放走了呢?”有童子问。
“因为那姑娘说自己是外国人,不信我们这一套呀!她说她信仰什么基萨斯,什么死了以后是要长了翅膀飞天上去的......你瞧这个小狐狸精,伶牙俐齿的,可小一居然就相信了,被她骗了,不但放走了她,还祝她早日长出翅膀来......可笑啊可笑!”
义清仔细地听着他们的对话,似乎明白了什么。可是此时此刻,那被叫做小一的小僧人,正逐渐张大那张黑色的血盆大口,一瞬间,这张嘴就大到足以能把义清整个人都吞下去了。义清抡起腰间的短剑,胡乱地往那虚空般的口腔里挥舞,可是无论如何都找不到可以劈砍的实物。不知如何是好的义清,额头冒出了豆大的汗珠.....我是在徒劳吗?所以我的人生就到此为止了吗?然后阿让也会和我一样,被他们抓走,我们就此变成七人同行的小六和小七吗?不行啊.....万万不可啊.....
“雪駄叮叮当当鱼架/通过了六条三哲/过了七条就是八九/最后就是十条东寺……”
“雪駄叮叮当当鱼架/通过了六条三哲/过了七条就是八九/最后就是十条东寺……”
此时义清身后传来如此悠然的拍球歌声,那么曼妙,那么唯美,那么动人。是阿让,他正拿着吴先生寄给哲爷的那封信,反反复复地唱着背面写着《丸竹夷》这首京城拍球歌的歌词来。
“呜哇哇,呜哇哇!”僧人小一摇晃着整个蛇身,发出痛苦的悲鸣。
“呜哇哇,呜哇哇!痛死了!痛死了!可恶!可恶啊!”安土桃山武士小二也随之嘶吼了起来,迅速把自己探出牛身下的脸缩回了密林所在的空间。
其他童子纷纷围上来问小二是怎么回事,似乎在他们的世界,并不能听到阿让唱着的拍球歌。
随后,小一也缩了回去,带着哭腔对其他童子说:“呜呜呜,这次你们就不要怪我,也别骂我了,真的不是我窝囊啊,是我倒霉才对!怎么就让我碰到了神人的符咒了呢,而且还偏偏是针对我们的符咒,啊呀,走吧,走吧,真倒霉!”
“等一下!”此时义清大声地呼喊着正欲逃跑的小一。
小一显然听到了,于是略作迟疑,战战兢兢地把脸靠近牛脚,并不再冲进对面的世界,只是带着恐惧的口吻说:“大神有何吩咐?”
“我且问你,上次的那个外国姑娘,后来去哪了,你可知道?”
“呃,什么,万变不离其宗,外国姑娘是要回家乡长翅膀升天了吧?”小一说完,就头也不回地朝着已经灰溜溜地排成一列,往密林深处逃跑的六人队伍里钻过去。
“阿让,满岛小鹿的家乡在哪里?”
“是在南方肥前国的云仙,现在废藩置县以后,是为长崎县。”
“明白了。”
“云仙没有叫满岛的大户人家哦。”
无论如何在云仙地区的市镇往复打听,都没有人听说过“满岛“这样的家族。义清觉得十分地失望,在驿站休息的时候就不住地开始埋怨养父哲爷来:“父亲是和吴先生一起合谋,拿我们取笑吗?所有的提示也好,都只是短短的一枚信函而已,在七人岬的时候更是,如果不是阿让你急中生智,唱了那首拍球歌,我们现在早已经变成那七人同行的小六和小七了,变成了十足的亡灵,正排着对儿,等待着成佛呢!我倒宁可相信,满岛小鹿确实已经不在人世了,这样就不会如此拼上性命般地折腾了。”
言毕,义清感到自己言语颇重,不由得羞红了脸。
阿让倒是一如既往地淡定,他看着这个舍命保护自己的少年义清,说:“可是满岛小鹿确实没有死啊。”
“你有什么新的讯息吗?”义清问。
“满岛小鹿家乡确实在云仙,可是她对京城的风俗却十分了解。因为小鹿的外祖父是荷兰人,所以可以说明,小鹿母亲家的确是在长崎县这个通商口岸。所以,光问满岛这个小鹿父亲的姓氏,云仙这里的人自然就不知道了。我已经派人又去打探过了,是问有没有云仙荷兰富商家的女儿嫁给了京城的名门,京城的名门叫做‘满岛’。结果问了几个年长的师傅,果然有了头绪。小鹿的外祖父应该就是姓‘范德渥斯’,他们家族目前在云仙还是有一栋藏在山里的旧别墅的哦。”智慧的阿让不急不缓地向义清说明着。
“啊......那是又要去山里啦。”义清虽然颇有些不满地嘟哝着,但是他已经站起身来,把自己和阿让的包裹都利索地系在了一起背了起来,又挎上了灌满水的水壶,随即便弯着腰穿起鞋来,一副整装待发的模样。“还等什么呢?”
云仙境内的云仙地狱被矢岳山围绕,漫天的烟雾和别样的松柏把这样的地方塑造得恍若仙境。义清拿着皆神村的住民所绘的地图,领着阿让在云雾中穿梭。可是这样的地狱之景,两人在散发着硫磺臭味的铜绿色岩石上流淌的溪水边反反复复走了数个来回,却依然没有看到一点“范德渥斯”家那种西式明亮绿色建筑的影子。阿让说,住民都说这个房子的顶上有一明显的风见鸡,只要朝着风见鸡的方向走便是了......可是,微微发青的天际,除了群山模糊的轮廓之外,就只剩下迷雾和苍松的画卷而已了。
正当两人愈发觉得这溪流声让人心生烦燥时,在两株横向生长的柏木的间隙里,阿让突然看到了数十个身披白色长帷衫的男女,正聚在溪水里,捧着上游滚滚落下的硫磺泉水往嘴里灌。义清随之也见到了,他立刻停下了步伐,拉着阿让闪到隐蔽处,屏气凝神地观察着。
两人此刻都心知肚明,一般的人,怎么会站在九十度的硫磺泉里,安然无恙,还争相喝着这水呢?
可是,义清却在这群人里,看到了一个异样的身影。
娇小的满岛小鹿,和那些人一样,穿起了纯白色的帷衫,绑着红色的腰带,瘦小的肩膀成了人字形,两卷细密的暗棕色辫子被编成环状,用红色的丝带扎了起来,饱满的额头上是蓬松又可爱的刘海。她和那些人一起,不光喝了硫磺泉里的水,喝完水以后,还继续在水里找着什么。
“小鹿!”阿让不忍心地喊起来,尽管义清知道阿让不可能愚蠢到连这样不正常的小鹿他都辨别不出来,可是,义清看着阿让呼唤小鹿的眼神,那分明是这个不善与人打交道的孩子唯有的眼神,那是阿让在陪满岛小鹿拍球时才有的那种怜爱的眼神啊!
话音刚落,小鹿抬起了头,眼中只有层层叠叠的空洞和迷茫。倒是另一个人也抬起了头,义清一瞧,这人的额头上绑着一块三角形的头巾,头发长长地披在前胸,两眼赤红,仿佛正燃烧着一股莫名的烈火,这是一张何等惊悚的幽灵的面容啊!
阿让上前一步,拿出吴先生的信,正准备再次念响那《丸竹夷》的拍球歌时,只听小鹿像惊醒了一般叫了一声:“请不要念!他们......他们是来帮我找我妹妹的!”
“什么?”
当义清和阿让再靠近溪水的时候,那一群幽灵居然“呼”地一声,瞬间消失在两人的视野里,只留下孤零零的满岛小鹿一人,站在柔光下的硫磺溪水里,身上白色的袖口正嗒嗒嗒地向溪流里滴着水。
“小鹿,该说说你在哪了?”
“对不起......只是我梦见了一出生就死去的双胞胎妹妹的墓地就要消失了,梦见妹妹小小的婴儿身体就要凭空消失在这个世上了,我才去找她的。可是妹妹不在圣玛丽教堂,我们家在市内的圣玛利教堂后面的那枚小小的十字架下面,并没有满岛夕雪的遗骸......"说到此处的时候,满岛小鹿,也就是满岛夕衣,开始剧烈地哭泣起来,珍珠一般明亮又盈动的泪珠从她几乎透明的脸颊滑落下来,落入这绿色岩石上薄薄的一层溪水中,就如同在为一首激昂的交响曲伴上微不足道的间奏一般。
“我这样一个女孩子根本不可能千里迢迢来到南国云仙的山里,不可能来妹妹和我出生的地方找她的遗骸......所以......"满岛小鹿的身体逐渐变得透明起来。
“这是小鹿的生灵啊。”喃喃自语的正是阿让,变得温柔的阿让。
“生灵?”义清忧虑地重复着这两个字。
“嗯,就是明明活着,却因为某些执念,灵脱离了还活着的身体,去到牵念的地方游荡的情况,就是生灵。眼前的小鹿,就是生灵啊。”阿让解释道,说着说着,小鹿的身体越来越淡了。
“小鹿,你在哪里啊,求求你了,告诉我吧。”阿让用颤抖的声音低声恳求着眼前的女孩。
“圣玛丽教堂,最小的十字架下面......可是让君哟,我是不会回去的,在找到妹妹之前,我都不会回去的......”满岛小鹿的身体和声音都慢慢地变淡变弱,最后,那溪水周围,就一无所有了,只剩下水流一如既往潺潺的流动声,这让义清简直怀疑刚才的所闻所见都是不是幻景。
寒冷的日子终于过去的时候,橘家庭院里的白梅娇羞地绽放了,整个庭院便沐浴在一阵清淡的梅花香中。轻叩大门的,这次是披着长长卷发,露出额头,穿着异国裙裾的阿卷姑娘。
“欢迎,欢迎,来和我一起赏梅如何?”哲爷和煦地邀请阿卷。
“好呀,好呀,今天我也不急,所以就不飞过来了,还是阿卷的模样好,一路上人家都看我美呢。”阿卷得意洋洋地说。
“这个先拜托你还给吴先生吧。”哲爷依然把上次金翅雀带来的草绿色的信函还给了阿卷。
“怎么样?”阿卷云淡风轻地问,一首捧着一枝梅花,把鼻子凑上去嗅了嗅。
“满岛家已经把藏身在圣玛丽教堂的小姐接回去了,可是小姐还没有醒。现在满岛家也派人回长崎的老家了,据说老家的别墅后面有个小小的教堂,教堂里有着最早的时候给去世的婴儿造的墓。现在准备把那个墓也迁到圣玛丽教堂的家族墓园里来。”哲爷耐心地说。
“这样满岛小姐就能醒来了吧?”
“应该是吧。”哲爷微微点着头,把风里吹落的花瓣轻轻拿到掌心,端详着,然后插到了阿卷迷人的秀发里,“只是,义清回来以后和我动气了,差点吵架了,说我拿阿让的生命冒险,说我是个不负责任的长辈哩。”
“难道你不是吗?呵呵呵呵......"
此时庭院里,便满是阿卷的笑声了,笑着笑着,这声音就变成了金翅雀如长笛声一般轻盈而婉转的啼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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