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亲结婚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5-29 16:23 被阅读68次
    相亲结婚

    『 脑中阿隐本来健康又艳俗的美丽,就和《牡丹灯笼》里的阿露,形象重合起来。我不觉浑身一阵哆嗦,想着:阿隐还不至于让我变成新三郎那样,“做鬼也风流”的程度。不写了不写了。』

    正文

    我想我年轻时的脾气还是相当执拗的。娶玉岐前一年,介绍人可是骄傲满满地说:“玉岐是远近闻名的美人,性格沉静又高贵,介绍给你们我都不舍得。”可是我虽然一脸礼貌又友善的微笑,内心却是相当抵触的,抵触的缘由并不是因为像我那个年纪的青年没有固有的好奇之心,只是自己还是有那么点心高气傲的,手里翻着玉岐相亲的照片,她意外地穿着淡紫色的圆领花边洋装,及膝的中裙,双手捧着夏日的虞美人花,配着和她套装一样紫色的菖蒲。虽然这容貌确实是极其标致的,脸部线条温润自然,可是无论如何我就是觉得厌弃。

    “这虞美人花,红彤彤的太过刺眼,还有这菖蒲,花瓣都皱巴巴的,难看死了,眼睛疼,喜欢这种花的女人必定也很无聊吧。”我弹了弹烟灰,门廊里不慎来了一阵莫名其妙的阴风,把烟灰给吹了出来,成了一滩难看的虫屎。

    母亲狠狠地瞪了我一眼,用胳膊戳着我的腰间,随后就赔笑般地眯起眼睛对介绍人说:“这孩子就是嘴巴臭。”

    “出身太过高雅的人,就难免失了趣味,这个玉岐小姐,看着怎么都让人想到了《源氏物语》里的葵上啊。哎哟,我心仪的可是娇俏可爱的紫上,温柔贤淑的明石夫人,即便是可怜可恨到跑去作恶的六条妃子,也有动人之处啊。”我偷偷用余光瞟着介绍人,这类人大多假装风雅,实际上没有读过什么书,穿梭于高贵的妇人之间,茶会,听戏,赏花一个不漏,却只想着最低级,最表面,最浮夸的八卦俗事。而介绍人也眯着眼笑着,简直就是女版的福神,对我这种故作姿态的抱怨,她似乎毫不在意,随后端起母亲在重要时刻才会使用的外祖母的肥前吉田烧茶杯来,故意发出自以为有教养的吹茶和饮茶声。杯壁的图纹是一个雪白的准备上场的大江户相扑,一个满脸赘肉的女福神,端着大相扑的茶杯喝茶,未必显得有些可笑。

    和母亲两人站在家门口的屋檐下毕恭毕敬地送别介绍人时,正值午后万籁俱寂的慵懒时光。隔壁屋子的女佣估计是睡午觉睡到一半,硬生生被主人赶了出来干活,一脸不情不愿,佝偻着身子拎着个木水桶,睡眼惺忪,动作随意地给门前洒水,这么一勺一点点的水,很快就蒸发了,午后的时光真是懒散得毫不真切啊。我伸了个大大的懒腰,轻巧地跳下台阶,头都不往回扭地对母亲哼哼了一句:“我出去一下。”就径直朝着介绍人相反的方向踱步而去。

    阿隐的住处总是绿意浓浓,隔间虽小,却时时点着幽雅静谧的备长炭千本樱线香。我四仰八叉地躺在阿隐家带着清香的蔺草榻榻米上。阿隐便凑过身来,端上消夏的小点心,一看竟是挖出来成球形的黄西瓜,真是多巧妙的心思啊。我便嬉笑着蹭到阿隐的腿上,一股芬芳馥郁却全无少女气息的味儿将我包裹。

    “我说呀,最近正在读你推荐的《子不语》,还真是有趣,什么狗熊写字,犬识字,还有那什么缚山魈,一足行,刀枪不入,可比我们的那些座敷童子,天狗,河童有趣多啦。”阿隐柔和地捋着我寥寥可数的淡眉毛,指尖停到眉间的时候,我一如既往地把眉间皱成了川字,阿隐抚摸着,我便放松下来。

    “那只不过是你腻味了坊间的怪谈,听听不一样的就得意起来。”我侧过身来,猛吸一口气,这会儿,介绍人的模样和玉岐的照片又轮番在我脑海中飘荡起来,果然还是无法置之脑后啊,“我说,阿隐,今天,我定了相亲的日子呢,对方的介绍人说,是远近闻名的大美人。相亲也不按传统地来,不是两家聚在料亭吃上一顿,而教我俩去看部电影,或者看一场歌舞伎,落口相声。这么折腾图的是啥,我又不要老婆,我有阿隐就好。”

    阿隐当然听了生气,故作生气亦或许是,就一下子把我推走了,气呼呼又有些娇嗔地说:“你呀,在外头总是一副傲娇样,谁都看不上眼,遇到一个人,就从外貌开始想象,品评这个人从外而内的不堪来。你自己又何尝不是如此?口是心非,你明明是好奇着呢,明明想直接跟了介绍人去吧,又跑到我这里做啥呢?你知道我是不能再嫁人了,还带着个女儿在娘家养着,就故意靠些学者的风雅,不成体统的知识,来蒙骗我,坏我名声,然后又要弃我而去吧?”

    阿隐说这些的时候其实是不上心头的话,看她面不改色的表情就知道。我俯起身子,把西瓜捞过来,用小银叉叉起来送入口中,细细地品味着这一瞬即逝的甘甜来。阿隐一针见血地说了我,把我灵魂里执拗,不坦诚,口是心非,指点得一清二楚。也许我也只有对阿隐才有这样的亲昵感了。爱与不爱我不懂得,不过也许内心深处,迄今为止,尚没有那种打动心弦的存在吧。想起之前同僚跟我讲的一个东欧的听闻,欧洲人那都是以戒指为定情和求婚信物的,一个在内乱里中了子弹的痴情男人,靠着一腔热血,一份执念,硬撑着最后爬到了恋人的屋前,恋人站在家门口,包含着热泪,用颤抖不已的双手紧紧地捂着自己的嘴,可她的无名指上,早已戴着一枚婚戒。“我已经不再爱你了。”她终于情不自禁地落下泪来,狠心丢下爬在她脚下的男人,关上门。她背靠在门上,躲在黑黝黝的阴冷屋子里,丈夫和孩子都在午睡,屋内的炉子里煮着热水,她不敢哭出声音。而中弹的男人已经没有办法动弹身体了,最后他就像一尊雕塑那样僵硬地死在恋人的门口,手中还捧着给姑娘的求婚戒指,戒指上沾满了泥巴,脏兮兮的,唯有那小如细沙的钻石光泽从中透露出来。

    这个故事我讲给阿隐听的时候,她那种表面亲昵多情,本质看尽世事百态的世故还是没有藏住,她本能地问我:“那可不得了了,等到那女人和她丈夫孩子出门的时候,看到这个景象,可不要吓个半死啊!”我呵呵地冷笑了一声,就再没跟阿隐继续把这个话题聊下去了。

    反倒是跟玉岐在看电影散场的时候,说起了这个故事。玉岐是个不多话的女子,她连瞧都没有瞧我,便独自陷入了沉思中,随后自言自语道:“这到底是谁的错呢。”

    约过面以后我和玉岐就很久没有见面,母亲有些着急地问我是什么不合适吗?我说也没有。只是觉得倦怠和泄气,以至于连阿隐的地方也不去了,就只是在书房里清点我的书籍。玉岐在短短的约会里,提到了学问里我很狭隘的痛处,她也有自己的书房。她说,书房的分区是把各类美术作品,名著小说,历史论文按国别收集起来。临时的搁架上是每月订购的杂志。

    “全都是《妇人画报》那种吧?”我看着玉岐时尚的打扮,想着这样的姑娘们都是沉迷于研究《妇人画报》,再打扮自己的吧。

    不料玉岐却惊讶地看着我,说:“早就听说你读书很多,无所不知,可原来竟……难道我就是你眼里那种‘妇人画报女孩’吗,难道你就想和这样的女孩交往而已吗?”她的眼神里流逝出一瞬即逝的失落感来。

    我随之懊悔不已,觉得阿隐说的很对,我就是那种以貌取人的可鄙的家伙,但我又不知如何去道歉,如何从道歉里给玉岐一个合适的定位。玉岐一点都不愿意自我辩解或多加解释,如果这样的玉岐,期望着的是像我讲的那个求婚故事里的爱情的话,那我显然不是那个人。她默默地走在我的前面,我们两人默认般地隔开一段距离,没到夏末却听得四处都是猛烈的寒蝉鸣叫,那一声声此即彼伏的音调,让人觉得好生寂寞。我觉得十分难堪,一瞬间想着就这么目送玉岐走掉再也不见面得了,反正她也不会对这个我有任何留恋。我好想放松筋骨,扑通一声倒在阿隐身边,什么都不思考,让阿隐安慰我,跟我讲讲那些毫无深度的关于读怪谈的所思所想,乱七八糟的狐媚鬼仙,怎么样都好。

    玉岐果真头也不回地走了,浅黄色的蕾丝裙在街角的尽头渲染着的迷人的火烧云里留下最后一丝残韵。而没过几秒,她又尴尬地重新从拐角露出身来,并起穿着白色漆皮鞋的脚尖,双手交叉在身前,毕恭毕敬地对我鞠了个躬。

    相亲之日,我自认为受到了玉岐这样的羞辱。

    回家以后我便愤然踢开书房的门,把书架上我平时随心所欲摆放的书籍通通撸在地上,看着这些书封面,我竟然觉得好不羞愧。什么《劝学》,什么《文明论之概略》,什么《论语和算盘》,什么《国体论与纯正**主义》......间歇夹杂着基本似乎在这些堂而皇之的正统思想里抬不起头来的怪谈——石川鸿斋的《东齐谐》,柳田国男的《远野物语》,甚至是森鸥外的《百物语》......我竟只有这样的趣味啊,只能蒙骗阿隐那种市井的寡妇啊,还被“妇人画报女孩”鄙视了呀。

    “你也好歹打个电话给人家啊,都是新时代了,如果感觉不合适,也可以直接了当的跟人家说。虽然妈妈我觉得要是回绝了这门亲事太过可惜,但终究还要你开心快乐是前提啊。”母亲劝我说。

    我望着自己已经几乎被清空的书房,听着母亲这样的话,并没有回答。玉岐只不过是玉岐而已,她并没有什么不对,这个时代也确实不是女子无才便是德的年代,像她那样在文化,艺术上都有造诣,并且能让我醍醐灌顶的人,不该......这样受我冷落,我只是自己作为一个堂堂大男人,内心深处却不知不觉,经年累月,生出来那种小心眼的劣根性,明明自己知道,就是面子上怎么都过不去,可恨可恶。想着这些的时候,却看到不知何时,母亲从姨母家拿来的两枝多头橙百合已经摆在了我空寂的书桌上,还装在一个洒水的长柄黄水壶里,有一种说不出的坚韧不拔又可爱迷人之感。我凑近闻了闻,竟然毫无香味,我一时又想起那张相亲照上玉岐捧着的菖蒲和虞美人来,比起照片上的形象,橙百合才更能代表玉岐不是吗?

    我也没有多想,便从抽屉里取出当时在龟山堂买的淡紫底色,镶嵌着紫阳花的信笺来。当时买的时候,是想着也许能借鉴《古今和歌集》的作品,给情人写写诗,送送花的。后来,纸是买回来了,还顺便买了栀子花的熏香,回头一翻家里,居然都是史政思想学问的书籍,至多也就一些不上台面民俗怪谈,连个《古今和歌集》《枕草子》《源氏物语》都没有,还要去那些爱好读书的文学部的同窗那去借,被人无端猜测我动机不纯。罢了罢了,要不就抄抄志怪故事里的文字?夜里想着这些事的时候,透过书房的窗户,似乎都能一眼望到后院杂草堆里的萤火虫。夜风阵阵,虽吹不灭已经用着的琉璃电灯,却把栀子花的熏香飘散出的烟雾,吹散出了妖艳又迷幻的舞姿。书页翻来翻去,脑子里完全没有了诗歌,因为写信对象是和风雅没有任何关系的市井寡妇阿隐,所以自然而然,脑中阿隐本来健康又艳俗的美丽,就和《牡丹灯笼》里的阿露,形象重合起来。我不觉浑身一阵哆嗦,想着:阿隐还不至于让我变成新三郎那样,“做鬼也风流”的程度。不写了不写了。

    现在看起来,这淡紫色的紫阳花,无论如何都是给玉岐设置的啊,可是我拿着派克的钢笔,呆坐在位子上,却一个字也写不下来。这是因为我妄想自己是光源氏,妄想她是紫上了吧。说到底,葵上也好,紫上也好,千年之前,都毕竟是宫廷里只供男人评赏,依附与轩昂权贵和至尊美貌的男性的绿叶而已,这么判定她们价值的时候,这种信,至多只是男人的自我满足而已。于是我用牛皮纸和麻绳把那两株橙百合包了起来,写了一张白卡片——“下次,借我一本画册看看吧,印象派的,我记得你跟我提过那个仓敷美观的儿岛虎次郎。”

    花叫人送出去的翌日,我一早就已经坐在门口焦急地等着了。虽然这天是说好要去阿隐家的日子,可是我完全提不起劲来,自己对自己反反复复地暗示着:玉岐午饭前不来回音,我就去找阿隐,随之变成:下午,隔壁女佣出来洒完水,要是还没回音,我就去找阿隐。可是女佣洒完了水,瞟了我好几眼,甚至都好奇地问上话了:“大少爷,今天脸色不安得很呐?心急火燎都写在脸上了哟!”可还是没有回音。后来,市井都能闻到人家生火做晚饭的时间了,晚霞堆满了西边的天空了,我想,阿隐都要觉得我不过去了吧。家里的帮佣出来问我:“太太问了,今晚在家吃吗?”

    我说着:“不吃了!”便猛地站起来,一只脚本来是往右拐的,也许是想着大不了我上门去问,可一股怨气又突然串上脑门,弄得自己头脑发胀,耳朵热辣地发烫。哼,我想,我还有阿隐啊,死心塌地地等了我一天的阿隐呢!于是,另一只脚又执拗地往左去了。气鼓鼓地走着路,转瞬便到了阿隐门前,眼看着门口一个老夫人和男人带着小姑娘进了门,遥遥就听见阿隐“哎哟,哎哟,心肝宝贝儿,外婆和舅舅也来了啊,可想死妈妈了”这样的高调热情的欢迎声。我的怨气,连这样的怨气都像被戳破了的气球一样,吱地一声,飞到远不见尽头的天际里去了。

    饥肠辘辘的我,一路踢着石子往家走。只见帮佣有些魂不守舍地在门口东张西望。看见了我,高兴地嘴都合不拢,扭着屁股朝我奔过来,嚷嚷着:“哎哟大少爷,您可回来了!”

    “急什么急什么。”我把一路踢回来的石子往路边一踢。

    “玉岐小姐来了呀,带了个随从,背了一大箱子沉甸甸的书搁在您书房了。夫人说没做您的饭,玉岐小姐说,那她就带您出去吃西餐。现在正在书房等着您呢!”

    “啊。”我哑然失笑。这种感觉,或许就是那个中了子弹的男人,紧紧抓着一枚小钻戒,爬到了恋人门口,看到恋人走出家门来到自己面前的那一瞬间的情感吧。啊呀,要是让我现在立刻马上爬在地上,我也是千万个情愿啊!

    于是后来你们都知道了,第二年,我和玉岐结婚了,相亲结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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