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放人的夙愿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2-13 16:57 被阅读45次
    流放人的夙愿

    42个小站,他数着。永远沿着一条又一条重复,无味又冷漠的海湾,杂草和乱石遍布,还有搁浅的渔船,耷拉在船尾的渔网,渔夫搁置的小木屋,破败的小港,裂了一半吊在木棚一端的食堂招牌。这种景象一旦看得略有着迷的瞬间,公车却又一次驶入已经被青苔侵蚀的隧道入口,不出三十秒,白色的惨淡光线渐渐出现在黑暗的尽头,温柔的报站广播又一次响起,于是停车。

    拿着盖上花布竹篮子的老妪,穿着传统的条纹裙,反穿着白色系带衫,头巾也是白色的,戴着一副颇有近代感的眼镜。车门开了,她没有上车,车门关起,车子移动的瞬间,老妪眼里有着一股平淡的疏远,无神无力,却又在空气的流逝中,由静态转为动态的一刹那中,显露出的光怪陆离之色。当车子再次钻进隧道的时候,那片让视觉麻木的黑,像染色了的一样,在若隐若现的昏黄的壁灯下,一会儿显出翡翠绿,一会儿又变幻成铁锈红,最后留在视网膜上的是杂乱的划痕,在隧道湿漉漉的内墙上,滴下来混合着铁锈的,红褐色的液体。然后瞬间,白色,浅蓝,绿色,又一个海湾悄然而至。

    我大概是发烧了,他摸着额头想,让放逐的时光一点一点向身后退去。

    下了公车,又沿着崎岖而错综的石径步行了足足半日,终于到了。他的视野里是圆弧的绿山,三座,在自然的匠心手法下,连贯而又整齐地形成线条,形成绿和白的交接。风像脱了缰的野马,眼前的大平房赤裸的顶部上,时而乘风载来哪里破碎的棚板残片,枯枝烂叶,还有一排被风吹地东倒西歪的告示牌。注意熊出没,注意野鹿,注意山坡滑体等。他曾以为抵达如此绝境,一个人已经把自己该丧失的全部都丧失了,那么至少,靠着如此的秀美的群山,至少会受到山神之类的眷顾吧。而这景象,把他对世间最后的幻想,都碾压了。他双手被麻绳捆着,腰间也是,只有一个看起来未成年的,带着战时破落军帽的少年,推着他往平房而去,两人一前一后行走着,相对无言。

    直到他们走近玄关,少年走上前推开门,玄关门上的铃铛发出清脆悦耳的响声。应声而出的是一位眯眼而笑的女人,她肤色如雪,有很多痣,眉角,耳下,脖颈,都是痣,可主要的五官却纯澈而清透,令他为之震惊。如此向死之地,竟有绝世佳人。她来迎接他们,似乎是自家的姐姐一般,露出熟悉的笑容和亲昵的呼唤。

    “今天稍微晚了哟。吃了饭再走吗?”她热情地招呼着少年。

    少年冷淡地撇了她一眼,似乎都不太敢正眼瞧她,同时也冷淡地说:“饿是饿了,但想想要和这几个作恶的死囚一起吃饭,没胃口,不愿意。”

    “瞧你,”女人笑地更加随意而轻松了,还拍了拍少年戴着军帽的脑袋,拍得不知是灰尘还是他的头皮屑,飞扬起来,“谁也不知道大家会不会死呢,总有办法的,过一天是一天么,来,吃饭。”

    这是一个暮春的傍晚,他都忘记了这一路坐车而来,所有的景象中是否有春的影子,残留在脑海,哪怕只是一抹春花色,也能留下来吧。他狼吞虎咽地吃下女人做的咖喱饭,有一种在书中读过的幸福村庄炊烟下农夫务农归来,齐聚一堂大口吃饭的满足感。这个女人叫阿江,没有什么来头,只是负责食堂三餐和扫除工作而已。而食堂里清一色的男人,都是不知明天的人。因为没有人不知道,到了如此天涯海角,大家都无需被绳子捆绑,没有牢狱,没有人家,这里只有一望无际的山林和断崖。断崖的尽头,是异国荒弃的无人列岛。所有在这里的人,再过穷凶极恶,但凡脑子正常,也深深地明白流放的意义。那就是,连再度作恶的兴味都完全丧失了。占有阿江或杀死少年又如何,作恶于他们的结局就是连日常的三餐都不能保证。一切变成了虚无,一切变成了听天由命,而人类本来的模样,与这个同任何幸福村庄的晚炊毫无区别的食堂融为一体,每个人,都以自己本来的模样好好地吃饭,忘记罪恶,忘记自己是谁。

    这数十个流放人里,只有一个人吸引了他的注意力。他面容俊秀,眼神里有着这个世代的罪恶里没有的神采,阿江总在和他说话,为他斟酒,而其他周围的流放人,不是昏昏欲睡满嘴劣酒味,便是狡诈贪婪地看着阿江却又一副怯懦样的结合体,所以这个男人,他的罪里有一种和这样的环境融为一体的自然感,似乎他的罪,是空气,是夜色,是孤独,是救赎。此时他们目光对视,此人彬彬有礼地点头示意,少年不屑地哼了一声,说:“他怡然自若的模样,就好像这个冬天,他就不会和其他所有人一样冻死在山崖上似的。可不都是死。何必死到临头,装出这等风雅姿态。”

    他饶有兴味地发现,在早知这个冬天,这绝境里最北域的狂风接连而袭的日子,没有生灵可以逃过去。平房终将被寒冷的暴风雪狠狠地摧残,吞噬,而罪人们,就好比蝼蚁,在爆裂中灰飞烟灭,那种结局,无法想象又不得不想象。可是他却不管过去如何,已经早是一个一无所有的人了。

    这个暮春,崖山坪地的大风一日都不曾停歇。夜里睡在隔板上,面朝这屋棚壁,都能听见风,好像是数个壮汉的双拳,排成队一下一下接连不断地敲击着,让人不得安睡。可其余的流放人,至多比他早来一个季节,确乎都已习惯于此,一个个睡死沉。白天他随阿江指示沿着延伸而去的崖脊而攀爬,逆风那一边能看到蜿蜒曲折的沙砾海岸。而那是一隅肮脏的存在,建筑垃圾,废弃的船只残骸,还有死去的动物,难以置信会有人千里迢迢把这些废物运送过去,又或者,再无法接近的大山背面,这些被潮汐送来的垃圾,只是大海从别的村庄吐出的残渣吧。他看见其中一个下巴尖尖眼神狡诈的流放人在大山背脊上向阴而大笑,他思忖着,这些人,白天究竟都在干什么,都是疯了么。

    狡诈流放人看见了他,露出胆怯又诡异的表情,他慌慌张张地,却质问:“干什么?你要揭露我们吗?”

    “我...”他无奈地摊手,却一步一步靠近他。狡诈人左遮右挡,弱小的身躯却被他一把推开。在沙砾海岸的乱滩,果真是那白天不见踪影的十来人,搬着垃圾堆里的木材,有人疯狂地找工具,有人瘫坐在一边,睡眼惺忪地谩骂。

    狡诈人战战兢兢地用尖细的声音反复威胁着:“我们绝对不会带上你的,我们的船肯定不会带上你的。你快点滚开,他们看见了必然会揍死你。”

    “哈哈哈哈”,身后传来一阵爽朗的笑声。他回头一看,果然是那个与众不同的男人。

    狡诈人小声地喊出了他的名字:“林,我们也不会带上你的,你那么逍遥,反正也无所谓生死。”

    林手里捏着一叠画纸,用一个铁夹子夹着,那些铅笔和碳粉画,在山脊的风里,时而刷刷翻过,时而扬起一角。林给他看画,那画里尽是他尚未探索过的天涯海角,还有阿江,穿着各色长裙,发丝带着清新和明亮的姿态,在画里飘扬。背景的清澈之海里,有接连成串,像极了一队扬帆的航船的礁石,还有被白波阵阵掩映和勾勒的透明的卵石和交叉闪着光影的浅滩。他问林,你难道不求生,不想走,就这么甘愿坐以待毙么。

    林转眼笑对:“难道你不也是?刚才那白狐狸(他喊狡诈人为白狐狸)嚷嚷着你是不是要揭露他们那会,当你看到那堆黑熊(他喊其他流放人为黑熊)在干什么那会,你的眼里,一点光也没有。这是为什么?”

    他说:“我不知道,我只是不想。我什么都没有想到。”

    林说:“自己不想之事,问我作什么?四季易逝,造船那是徒劳,欣赏美景,想着阿江,那才值得。”

    “我们真是两个怪人啊,死到临头,却不向生。”他想起死的力量,想起这股力量时就好像把他犯的罪再现了出来。那个黑影,那个虐童的黑影,把男孩孱弱的小身体丢弃在水道中,让他孤独地飘逝在水道的尽头,小小的头颅随着水流撞击在水道尽头半圆形的铁棍上,一次,两次,三次,几百次,直到他的头顶,血肉模糊,直到他的头发,和血肉黏在一起,直到水道里的污水都被染成了红色。这一瞬间,他闭眼,睁眼的时候,两眼血红,他不后悔自己对黑影的制裁,哪怕制裁之时,黑影的笑容毫无悔意。他就这样陷在回忆里不能自拔,身体僵直在风中,显得那么紧张。林走过来,扶着他的肩膀,按下去,随之又拍拍他的肩,说:“好啦好啦,我都知道了,我们去见见江,去享受江为大家做的美味料理吧。”

    流放人的夙愿

    盛夏他和林刻意坐在迎风的棚下,自己搭起一个不牢靠的小圆木长凳,吃西瓜。林把西瓜籽吐得好远,阿江便靠着门廊看他们。那帮流放人前阵子因为意见不合而大打出手,死了两个,伤了一个。死了的两个,尸体被他们从浅滩拖进山洞,伤的这个,每天阿江还在悉心给他换药。林轻快地吐掉一个籽,然后说给他听,本意怕是揶揄阿江:“都是将死的人了,还给他疗伤,伤好了还不是继续等死,或者在暴雪的冬天还没有降临之前,他也被同伴打死了呢。可这个阿江呀,偏偏要顶嘴,顶嘴说那什么活着就是当下,吃今天的米饭,睡今晚的好觉,这些都是切实的,夏天的这里,萤光点点,并非绝境。”

    “阿江哟,”他明知故问地说,“你可认得逃走的路,不如带我和林逃走吧。我们三人,找个没有寒冬暴风雪的地方继续这样过日子也不错啊,这可是我的夙愿。”

    阿江笑答:“你俩明知道我不认路,明知道我是领赏钱的,明知道唯一认路的少年要是被知道带人潜逃则全家遭罪,你何必问我。”

    “阿江对我们真不好。”林不满地说,眼神里却没有不满的意味,林只是在打发时间而已吧。他总是有那种转瞬即逝的表情,好像一个得了绝症的人,与其寻医问药,不如调侃自己心爱的女人。

    初秋某夜,天地间就这么毫无征兆地摇晃起来。眩晕的感觉让在梦中的他有一阵恶心,他勉强直起身子,却始终站不稳,一波一波的震动让人的五脏六腑都跟着不安地跳跃。绝境的地震让他们离死神更近了一步,抑或是,那是死神来预先打了招呼,告诉这些罪人们,等好了,什么都别想,体验我的威力,等待我把你们全部收走。痴狂的众人点起火把,起头的黑熊大喊着我们的船,我们即将完工的救命之船哟!然后大家一拥而上,拖在队伍最后的白狐狸,用尖细又扭曲的声音几乎带着哭腔喊叫着,不要丢下我,不要丢下我,老天啊,叫我做什么都行,不要毁了我的宝贝船哟。而林和他,就像两株桀骜的松柏,在平房角落渐渐燃起又缓缓熄灭的火光和星辰中,目送着求生者的远去。林啊,这下可真的要提前完蛋了,山野里的芦苇,漫山遍野的线条交织成一片的衰草色,你即将看不到了,就连我们曾经盼望着,就看那么一场生命里最后的初雪,晶莹剔透地像个仙宫来的女人那样环抱着山的形状,那也死而足矣的时刻,也不会来了。

    林面不改色地说:“所以你究竟犯了什么罪?”

    他毫不犹豫地说:“我这不是杀了一个披着人皮的魔吗?你呢?”

    林也毫不犹豫地答:“哎哟哎哟,彼此彼此。”

    寻船的狗熊和白狐狸再也没有回来,平房已经彻底毁了,他和林在废墟里进进出出了好多次,都没有任何办法能找什么材料再搭一个茅屋甚至只是一个避风亭来。只是林挖出来一袋红薯,一壶酒,林笑得像个孩子,对他炫耀:“在今晚被冻死前,至少能热上一壶好酒,饱餐一顿,够好了。”但他的炫耀神色却转瞬即逝,他有些落落寡欢地哀叹:“不知道阿江怎么样了,逃过一劫没有,受伤了没,好担心阿江哟。”

    这真的是最后的晚餐了,火光下的红薯被烤得热腾腾的,小小的裂口里仿佛溢出了金色的油脂,那种幸福的感觉。这酒也是,劣的很,口感粗糙,刺激着舌头,喉咙和食道,最后这整个胃也火辣辣地燃烧起来,他和林的双眼,在越发寒冷的夜晚,红得透亮,火光越来越微弱,风完全结束了火的生命。好冷啊,风狂暴地把他和林的脑袋都吹得嗡嗡作响,他们彼此听不到对方的声音,哆嗦着身子,却坦然地面对着自然的判决。噗,噗,两下,一顶脏成一团的军帽迎面随风扑在了他的脸上,他哆嗦着的手突然有了力量,他一把紧紧地抓住这顶万恶的脏的发臭的帽子,激动万分地把帽子对着林的脸拍打,并且狂呼道:“那个臭小子,是那个臭小子。”

    一脸鄙夷和执拗的少年两颊都是煤灰,他自草丛中钻出身子,一个箭步过来抢过自己的帽子,歪戴在脑袋上。林也突然站起来,用一股蛮力抱住少年,可嘴里喊出的问话居然是:“阿江呢!阿江还好好的活着吧?啊?”

    少年不情愿地一把推开他,烦躁地说:“昨晚地震把雇我的人震死了,他被压死了。我可不想管你们,我猜你们都死了。可阿江偏要让我来接你俩,她说,这场地震是老天的意思,她给了我好多钱,让我跑一趟,我可不想,看在钱的份上,看在阿江老做好吃的给我吃的份上...”少年还在嘀嘀咕咕。

    他和林相视一笑。

    少年突然停顿了一下,说:“你们谁的梦想是什么和阿江三个人一起逍遥自在过日子?阿江说,她的夙愿就是这个,这么变态。这下好了,阿江的夙愿要实现了。”

    此时此刻,悬崖边天边滚滚而袭的暴风仿佛在对他们怒吼着,快滚,快滚,滚远远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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