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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风明明是逆坡而来,霰雨的双眼,却被热泪而迷蒙,他随即也破天荒地大声回复她:”红的这盏,名字叫‘樱花流’。蓝色这盏,名字叫‘波之..."〗
正文(为帮助理解,文末含详细注释)
少年时期失了双亲的霰雨,十五岁头上就跟出嫁的姐姐阿黎去了港滨的荣町开店。霰雨本家坐落在轻津平原的鸟海火山下,世代是唐涂和七子涂的匠人子弟,可父亲还没来得及把家督和奥义传授给霰雨,就匆匆归了西。
姐姐阿黎虽然幼年和弟弟霰雨一样对凹凸有致,流程繁复的轻津涂耳濡目染,可毕竟自己独立来做,还是心有余而力不足的。于是就断废了家业,迷迷糊糊地嫁到港滨,成了新港镇子口最早入驻的赤木商店里第一家珈琲店的女将。阿黎有着废藩置县前陆奥女子素有的质朴和热情,而霰雨却因为有这样的姐姐,反倒显得有点疏远而内向,整个人精神恹恹是常态,年纪轻轻却神经衰弱,连自家的咖啡也喝不了。霰雨感叹命运不济,他把在姐姐羽翼保护下衣食无忧的生活曲解成寄人篱下,总是感到自己没有继承了轻津涂的家业,是一种沦落,而自己在这偌大的世间,也仿佛只能做点手艺,才能活下来。于是这个霰雨就开始闭门读书,小区域没有什么像样的大学,中学毕业了他也不去函馆,不去盛冈,更不去仙台,就窝在家里读书。问问他读什么,可就无非就是《子不语》《东齐谐》这类怪谈笑话书。
阿黎看不惯霰雨这样,便托了一个相识,推荐留洋回来的万先生给霰雨,让他时不时去拜访拜访,学一些英文,做点翻译的学问也未尝不可。霰雨便也欣然接受,时不时就去了万先生的府上。
说来也有趣,留洋回来的万先生,置业很有眼光,恰恰是在与渔港距离微妙,闹中取静的巷子里买了一栋有异人馆风情的二层小屋。屋子本身掩映在枝桠高耸,颇有气势的大山樱树下,每逢春日,晚樱的盛放让行人连万先生的房子都找不到了。从万先生家的玄关往里瞧,是鲜有的一望到底,长长的过道有旧时洋学堂的布置,两边是黑樱桃木的长椅,宽敞的窗台上整整齐齐地列着大朵纯色的台湾蝴蝶兰。平素霰雨是不喜欢蝴蝶兰这种花的,总觉得这花开得又别扭又聒噪,可是万先生家的氛围,万先生家的一缕清风,却让这几株弯曲坚韧的花朵显得异常雅致。
初次拜访时,万先生抱恙,但还是起身招呼了霰雨,然后随即就抱着他的黄花狸,抽着烟斗,往内屋去了。虽然霰雨没觉得万先生是冷淡他或疏忽他了,但确实也觉得甚是没趣,如若匆匆地辞别,不就浪费了一天的时间;可赖着不走,却也失礼于人。不如逛逛,霰雨便起身往像学堂一样的过道而去。整个过道里有一股悠远的白梅香,墙上间隔地挂着一幅幅的照片,霰雨颇为好奇地凑近观赏,这竟不是万先生在欧罗巴的采风照,而是沙丘的照片。霰雨记得姐夫去过鸟取,回来神采飞扬地炫耀自己此番经历恍若是到了北非,骆驼呀,马呀,还有来自自然的杰作“风纹”。这个一幅幅照片上的人,站在几十米高的沙丘顶端,背靠着汹涌的日本海。人物则有大有小,男人穿着卓别林式的夸张西服,戴着高耸的礼帽;女人穿着深色的和服,一边一个孩子;男孩穿着半西式的圆领外褂,萝卜裤,带着一顶颇有趣味的贝雷帽;女孩也是西式的造型,灯芯绒的背带裙,骑着时下流行的富士牌自行车。
“唔,每个人的头发都被强风吹成鸟巢了呀...”霰雨自言自语道,脸都快贴到照片上了。
“这是阿万呢,小模样,真可爱。”霰雨突然感到耳边吹来一股带着白梅香的暖流,吓得往后倒退了一步。万先生家的地板太滑了,霰雨这下结结实实地跌了个脚朝天。他慌张地抬头看去,只见一名卷了头发,穿着《妇人画报》上那种款式新颖的黑色衬衫连衣长裙的女子,瞪着一双深邃的大眼睛,带着满脸似嘲非嘲的笑意看着他。
“抱歉...”霰雨这才站起身来,一手僵硬地指着墙上的照片,“沙...沙丘,可真是大风啊。”
女子把手中的报纸卷起来往掌心一拍,清脆的声音响彻过道,“赤木咖啡店的小男孩。”
霰雨脸都涨红了,顾不得和这个怪女子聊天,匆匆忙忙地往玄关外落荒而逃,嘴里嘟哝的声音只有他自己听得见:“是赤木商店里面的咖啡铺子,再说我才不是什么小男孩。”
和万先生交流下来,他觉得霰雨的英文基础尚可,便鼓励他作为自己的助手,一起翻译《威塞克斯故事》。这俩人除了外国文学,也都对民俗类的怪谈充满兴趣,万先生很欣赏小泉八云的怪谈,撇开人尽皆知的《怪谈 奇谭》,万先生的挚爱是那本《佛国的落穗》,随手拈来就是什么蓬莱啊,食梦貘啊,果心居士啊,不老泉啊。霰雨很是喜欢这样的相处,总把自己隐隐约约不能实现的志向表达给了万先生。万先生仔仔细细地抚摸着他的爱猫,若有所思地说:“霰雨这样挂记着父辈传承的人,如今可是不多得了。如今西化了,全国的青年都无不想着出去走走看看,恨不能把父辈的手艺都抛之脑后。把手作的都改成机器制造,忙忙碌碌,昼夜不停,就像火车那样,烧着煤,轰隆隆地往远方和未来而去。你却想要躲起来粘菜籽做七子涂的模具,再一层一层地刷啊刷的,有趣!”
“万先生,”霰雨说,“我这是已经被时代抛在身后的人了吧。”
“也未必啊,小泉八云这个外国人,不也来研究我们的妖怪了吗?”万先生哈哈大笑,吵醒了膝上的花狸猫,它不满地站起身子,抖了抖全身的毛,一下子串到里屋的角落里去了,仿佛万先生只是它的一个温暖的睡床。
跟了万先生小半年,霰雨和姐姐问起老家的轻津烧硝子对杯来。想送给万先生。他这样简洁地表达着。其实心里想着或许万先生这样沉迷于学问的人,对唯美的工艺品未必会多看一眼。平日看他装束就知,永远是一盏烟斗,一个质朴无趣的烟灰缸,一身麻灰的长衫,一套仅有的欧罗巴剪裁的西服,毫无情趣。但那像《妇人画报》上走出来的模特般的师母一定是懂得这些有色彩,有造型,堪称艺术的事物的吧。师母?他脑海中再次出现偶尔才有见面之缘的卷发女子自信而醉人的神采,连他自己的眼神里都透出一种仅从自己臆想中跑出来的共鸣的欣喜。
姐姐阿黎便小心翼翼地捧出之前收了的一对限定的玻璃杯。“这一对轻津硝子烧呀,说是清酒盅,不如说是任何饮料都可用的万能盅。”
霰雨仔细地从方木盒中先取出一盏樱粉色的玻璃杯,宽口薄底的杯子被飞絮一般,深浅不一的粉之墨点环绕,恍若春风中飘散的樱花之瓣。“这盏叫‘樱花流’。”阿黎说。
“甚好。”霰雨随即拿出另一盏湖蓝色的玻璃杯,动人的蓝色墨点,在阳光的照射下,像极了水波的倒影。“姐姐,这盏又叫做什么名字?”
“这盏叫‘波之音’。”阿黎回答。
霰雨凝视着这一对灵动的,剔透得如同获得了生命的轻津烧,露出舒展而动情的笑容,他低声自语道:“春尽之日,正是愁雨之时,夜来敲打枝头,繁花飘散四溢,透明的花瓣尖处,是一点写意的粉,山中流泻的泉水,衬托着樱花流,承载着樱之殤,发出幽怨,绵长而心酸的波浪之音。”
做咖啡生意的女将阿黎竟也有些感怀,她默默地听着弟弟的感叹,不由问:“动人啊,霰雨这样的散诗,是不是从万先生那里学来的?”
“姐姐,我是随性发挥而已,你不必在意。”言毕,霰雨便小心翼翼地把那两盏杯子收进盒子,还把碎纸抹抹匀,浅浅地覆盖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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万先生果然没有多加评论便把霰雨的礼物叫人收起来了。霰雨虽然本没有任何期待,却也很是失落。那日翻译做完,也不留下喝茶,同万先生聊聊有无,霰雨便垂头丧气地打道回府了。才走到坡道的一半,就听见身后啪嗒啪嗒的木屐敲地声,蓦然回头,却是婷婷玉立的卷发女子,穿着随意的洋装衬衫和中裙,脚上蹬着不合时宜的木屐。她的发丝,在逆坡而来的春风里,显得凌乱又妩媚。万先生家的大山樱已经在暮春来临之前,羞怯地绽放了,饱满的花枝和凛凛的深色花簇快要把万先生的府邸完全地藏起来了。她双手紧紧地握着玻璃杯,她道谢的声音,像是一道春雷,在霰雨耳边响起:“谢谢你!阿万不喜欢这些,可是我会珍视它们的!”
霰雨从来没有感到过一个人的诚挚是有形状的,此刻的师母,说的话语,就像一个西洋素描的圆锥,刺到了霰雨的心头,又疼痛,又脆弱,又酥软。春风明明是逆坡而来,霰雨的双眼,却被热泪而迷蒙,他随即也破天荒地大声回复她:”红的这盏,名字叫‘樱花流’。蓝色这盏,名字叫‘波之..."
"音!”两人竟异口同声地说出了这最后一个字。霰雨的心弦像被一双充满艺术光辉的手给拨动了,震颤的余音让他的泪水终于落了下来。好在两人相距甚远,只能从这段由高到低的距离中,彼此看到对方会心的笑容。
霰雨莫名其妙地大病了一场,整个人烧得迷迷糊糊。在暮春温热而心慌的湿气里,霰雨的梦境像极了八云的世界。他梦到自己在遥远佛国的红莲花海里泛舟,这一望无际妖艳的红莲和水波融为一体,同那莲叶,莲茎都一起染成了艳粉。蓬船上放满了已经制作完成的唐涂茶杯,茶座,饭碗和茶叶罐,那迷幻如兽纹的墨黑,树红,赭石,翡翠和金色交融的图案就和红莲池里的水波一模一样。船尾的师母怀抱着霰雨的礼物,就像怀抱着一对婴儿。而当霰雨想要挪步过去和她对话的时候,她却纵身一跃,落入红莲池水中不见了身影。只留下孤零零的霰雨,和一望无际的红池,最后连远方的天际都染红了,洒落着红色的玉珠。
病中好像万先生来探望过自己,随后师母也来了,还和姐姐阿黎一起喝着咖啡,一边愉快地闲聊,一边瞅着迷迷糊糊的霰雨。霰雨习惯了姐姐店铺里各种咖啡豆的清香,果香和海洋的香味,只是当她来访的时候,这种香味才异常浓郁,变得充满了异域奔放而自由的气息。霰雨觉得自己更加孱弱了,一种被命运缠绕得身不由己的悲凉感反倒因为他们对自己的关心和在意而沉重起来。
霰雨意识慢慢恢复些了以后,他就思忖着这种凌乱又暧昧的感情。一方面,她应该就是自己挚交和师友万先生的妻子;一方面,即使她不是,无父无母,寄人篱下的霰雨我也没有任何资格去高攀一个看似从海外回来的高贵女子。霰雨想着自己既没有进大学学那些能让自己功成名就的专业,也没有去大城市找一份有前途的工作,而是宁可在镇上无为度日,脑中还成天幻想着能回鸟海火山下制作唐涂,这样的自己,还不如一病呜呼。想着想着,神经衰弱的毛病更加严重了,一边流眼泪的霰雨,一边痛恨着自己萌芽的爱情,口中的无味变成了对阿黎的恳求:“姐姐呀,你就给我做一杯特浓的黑咖啡吧,喝下这一杯,我倒真是可以不用痛苦了,只会习惯与痛苦为伴,终日相随。”
阿黎温柔地给弟弟霰雨端来了一杯牛乳,一滴咖啡都没有,看着这孩子陷入爱情又自怨自艾的可怜模样,不由笑了起来,逗趣地说他:“霰雨病糊涂了,又开始胡思乱想了吧。”
“姐姐,我哪有胡思乱想!”霰雨直起身子,像猫咪那样舔了一口牛乳。
“你难道不是为万先生家,那个金屋藏娇的美人而折腾自己?”阿黎一语点破,吓得霰雨转过身去,用被子蒙了头,连身体都蜷缩起来。
“喂,喂。”阿黎隔着被子戳着霰雨的身子,“你这个不中用的孩子。你可知道人家的名字,你连这都不问,你就这么自说自话地生起相思病来,这也太自私了。“
霰雨一声不吭,可却是屏住了呼吸等着姐姐说下去呢。
”她叫‘宵雾’,她说,其实你第一天上万先生府上的时候,就在盯着她童年的照片看了。那个什么,在沙丘上,踩着富士牌新型儿童脚踏车的女孩儿;而另外一边,戴着什么贝雷帽的男孩儿,正是童年的万先生啊。”
“啊?”霰雨抓着被子,慢慢移开,露出了双眼。
“宵雾小姐说,原话是这样——‘阿万哥哥和我都很早没了父母,所以本来我的恋爱,我的婚事,应该由作为长兄的阿万来做主。可是阿万却说,宵雾的心意,宵雾自己决定。宵雾要和谁结婚过日子,宵雾自己上门去当面说。’”
“姐姐!”霰雨一下子精神焕发,直接从床铺里钻了出来,端坐了起来,满怀期盼地看着阿黎,催促着阿黎。
“宵雾说,于是我就过来问他本人,要不要和我交往,要不要和我结婚。”阿黎忍俊不禁地说。
霰雨突然感到周身如被电击一般无法动弹,脑中的一切混沌都消失了踪影,病恹恹的心脏开始像注入了药物一般猛烈,激情而又不安份地跳动起来,这种跳动的感觉,他在全身的每个部位都能清楚地体验到,太阳穴,脖颈,手指,最后回到,心,心的部位。仿佛这一刻流下的泪水,把这颗温暖的心脏都紧紧地包裹了起来。
翌年的春天,这对新婚夫妇,在弘前公园赏樱完毕就赶着绚烂的紫色夜景,往霰雨的故乡而去。他们拥有足够的经济支持和满腔热情,要去继承一个手艺,要去开创一个未来。十指紧扣的双手间,仿佛是春夜的樱花流,落入碧绿的汩汩泉水中,奏出了清澈的波之音。
(完)
注:
本文出现部分和制汉字,特此为感兴趣的读者做简单解释。
1.轻津平原: 位于日本本州岛青森县
2.鸟海火山:位于轻津富士山(岩木山)的休眠火山
3.轻津涂:包括唐涂,七子涂,锦涂等,日本手工艺,漆器技术
4.家督:父权制度下,家族权力最大的领导者,可传承,一般为嫡长子。
5.奥义:真髓,精华。此处可指工匠技术的秘笈。
6.赤木商店:暗同明治年间,大企业铃木商店
7.废藩置县:明治政府废除全国各大名的管理的领地(类似于中国的诸侯),改为道都府县的中央集权的政治变革
8.陆奥:日本古国名,位于本州岛东北部
9.函馆,盛冈,仙台:日本北海道及东北城市
10.《子不语》:清代袁牧写的文言文短篇小说集。以志怪,鬼神和离奇故事居多。
11.《东齐谐》:《夜窗鬼谈 东齐谐》为明治时代著名汉学家石川鸿斋仿效中国志怪小说,特别是《聊斋志异》所创作的志怪作品
12.异人馆:即指有西洋风格或欧美人建造的住宅
13.大山樱:蔷薇科李属,原产于北海道,适合寒冷地带栽培的樱花
14.鸟取沙丘:位于鸟取县,是日本最大的沙丘,是飘落的火山灰堆积成的山峰经十万年创造出来的大自然的杰作
15.富士牌自行车:1899年诞生的自行车品牌
16.《妇人画报》:1905年创刊的女性时尚杂志
17.《威塞克斯故事》:是英国作家托马斯哈代的短篇小说集
18.小泉八云:爱尔兰裔日本作家,是近代史上有名的日本通,现代怪谈文学鼻祖,其主要作品有《怪谈奇谭》等,《佛国的落穗》是他在1897年发表的怪谈故事集
19.食梦貘:中国传说中的生物,据说以吃掉人的梦为生
20.果心居士:日本室町(战国)末期居住在奈良的神秘人,生卒不详,本名不详,既非甲贺忍者也非伊贺忍者,据说具有令松永久秀,织田信长,丰臣秀吉,德川家康都惊叹的幻术
21.硝子:即玻璃
22.樱花流:桜流し 樱花凋谢飘散在风中的姿态
23.波之音:水流的声音
24.红莲花海:位于泰国乌隆府
25.弘前公园:日本本州青森县赏樱胜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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