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白蕾拉
我十二三岁那几年,村上那小有名气的卖画翁夜郎会在白蔵主的祭坛旁没事晒晒画,吧嗒着他的烟斗。若是他心情好,就随口会讲上几段自己在城里,在乐乡艺妓水榭府上的各种故事。
我们这些小孩子都并不相信这个夜郎能有多大的能耐,竟能有着如此丰富而离奇的年少经历,可每每当他说开来去,每每他盘着腿,靠着画箱儿便用嘹亮的嗓音说道:“哎哟,那事儿多半有二十年了吧...”如此开场的时候,简直像是准备涌入浅草的落语馆子那般,我们这些在乡野打闹的孩子,便都蓬头垢面,嘻嘻哈哈地从神社长长的石阶上变身为小碎石滚落到夜郎身边。我们抓着他破破烂烂的衣襟,争先恐后地问他:“夜郎,夜郎,今天要再讲讲橘家少爷的故事吗?讲猫憑还是讲狸子啊?”
“讲狸子做啥?我夜郎活了大半辈子都没见过狸子呢!”夜郎不想讲的故事,无论众人如何怂恿他,他也不会开口透露只言片语。
我一直听到坊间传言,并且没有人敢当面告诉我的传言——“粉团花家的阿让是出生在夜郎家的。”
仅此一句,便无下文。
我无父无母,是粉团花家的爷爷养大的孩子,可是爷爷又聋又半瞎,除了家中多余的屋子收着房租勉强度日之外,爷爷就只爱一心照顾各路野猫,不分地域,不分品种。所以,我为什么会生在夜郎家这种话,无论任何,从爷爷口里是问不出究竟的。而看到的,只有在那日间寻常的光景里,爷爷慵懒地靠在花廊下,赤足晃悠在一汪清池前的花地上,各色的猫弓着身子在他足间蹭来蹭去,蹭到欢时,甚至还纷纷拉长前肢,顶着臀部,用细小的爪子抠在地里伸懒腰。“瞧瞧,瞧瞧你们。”爷爷嘶哑的声音仿佛一层无形的蛛网,从后包裹而来,随着他轻轻敲击瓷饭盆的咚咚声,更多的野猫从粉团花里,墙角的洞里,隔壁的围墙上聚集过来。
月光如水。
夜郎在一个阴云密布的午后说起了这么一则旧话:
“从前啊,有个乡野的故事,讲的是源平合战的古老年头里,源赖朝手下有个管狩猎的人名叫富山兽之助。”
一听这名头,像我这样慧眼识珠的小孩便立刻知道这又是一个甚至不是乡野物语,而是夜郎自编自撰的蠢故事。可是时下的午后,万物昏沉,草木奄奄,更不要说是花鸟虫兽了,世间充斥了百无聊赖。而唯独眼前的夜郎,吞云吐雾,信口胡诌,却也总能让大家魂牵梦绕,一头栽进故事的异世界里。
“源氏在关东驻军,这地方确切在甲斐国还是骏河就不得而知了,总之是能看到富士山的地儿。然而军粮屡屡被畜生所偷食,结果就派了富山兽之助去调查此事,一查不得了,这岂是普通的猫,这分明是老猫幻化成妖的猫又!”
“好在富山兽之助是个英武如神的男人,特别是在夜晚,眼若明镜,借着一丝云缝里的月光,便能把猫又几乎赶尽杀绝。这猫又不似狸子...”
(哈哈,他终于还是说狸子了,我暗笑着想)
“这猫又本身的老身板子并不利索,也不似狸子擅长幻术,它身躯巨大,有一头小山羊那般大小。不光大,还生得肥硕,皮毛在夜里说不好是怎样,粗看浑身墨黑如炭,在云层流泻的月下又像是被贴了补丁,一会儿是花猫的头,橘猫的屁股,白毛的腰腹和两条黑猫的尾巴,简直是四不像。只是被富山兽之助用棍棒狠打后,便像打了蝙蝠窟,呼啦一声,污烟碎片伴着隆隆的风声四起,让人瞬间睁不开眼。等到回过神来,那猫又早已变成了身姿矫捷的小猫,成千上百,一路往北陆道逃去,最后竟然逃到了越中国一代。”
“恐怕如今在北陆越中的山里,还有关于猫又的扰民传说呢,好歹这是离了我们关东,阿弥陀佛,阿弥陀佛。”
我并不是害怕猫又,更不觉爷爷的猫群会有朝一日聚合成一匹吓人的两尾猫。只不过我有一种难言的幻视,这种视觉,或者说是印象,总像一个重复了数百遍的梦境,让我觉得似曾相识。
那是什么呢。
直到雨滴落下,夜郎匆匆避雨,野小孩踩着水花一哄而散,我才留意到夜郎晒得忘记了的一幅小画。
噗噗噗,豆大的雨滴砸在画上,发黄的画纸愈发透明。简洁的粗枝白梅树下,蜷缩着一只目光似人的猫。啊,与其说是雨水让画面透明,更不如说是桥本关雪的笔墨让它透明。具体哪里透明了呢?那分明是整个腹腔啊!那猫长得诡异,头顶,臀部,尾巴各有三处黑点。
我想起来了,这句话不知出自夜郎还是谁:“那是关雪的猫,蜷着毛茸茸的身子,眯着邪气的小眼睛,头顶一抹墨,尾尖一抹墨,屁股上再有一抹墨,身子却渐渐透明不见。”
我慌忙冲过去,把画卷收起来,再脱下自己的外衣把画裹了起来,就好像惧怕画里的这只猫会逃跑了一样。一边抱着画回家,一边还祈祷着千万别被夜郎发现了。这种冲动和这种惜画如命的态度,岂是我这样一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该有的,简直中了邪了。
此后很长一段时间,夜郎的猫又物语就像一个魔咒一般让我们都觉得恐怖不已。恐怖不是来自于故事本身,而是一种颠覆,颠覆寻常这种与人若即若离又时时存在的动物的形象,似乎猫若聚集,猫若老去,就会变成猫又,身躯庞大,会长出两条尾巴,会作恶。
这年夏日过得颇为不寻常,本该在六月雨季结束就全部衰败的粉团花,在爷爷家居然开到了七月还不凋零。爷爷觉得稀奇,便吩咐我背一篓送去乐乡,给艺妓用度。“寻常之花,一个季节过去若到处都买不到,那是相当值钱的,阿让,你去挣几个钱回来。”爷爷说。
我在夜里出发,这样就能在早上翻过山岭抵达乐乡的水榭船家。有个船家的师傅年轻时曾和夜郎有交往,夜郎生意好的那几年,也曾送了不少桥本关雪的仿画绢头给这个师傅,居然是个识货的,不光识货,更有点痴迷。于是托夜郎的福,我们这样的孩子才有机会坐着师傅的小船,在清晨时光偷偷走水路进入乐乡卖些艺妓喜欢的用度。
一夜欢歌艳舞,觥筹交错之后的乐乡,和吉原并无二致,在清晨时光总是淡漠,倦怠而惺忪的,少有艺妓会在这个时间现身,所以伴着哗啦,哗啦,如此极其缓慢,慵懒的划桨声,我们只能看见一片白雾迷蒙的清新水汽中,黑白的粉墙黛瓦,以及那些离花魁还有十万八千里的小姑娘,一边打着哈欠一边清扫水榭的日常模样。
可是不知道为什么,之前我每次早上去乐乡之时,明明看着的是清新的纯白,我却能感受到五颜六色,光怪陆离,灯红酒绿的夜晚,能隐隐听到整个深邃空间里三味线那由慢至快,最后频频颤动在耳际的曲声。还有笑声中,清亮又妖冶的各种嗓音,圆润地唱出《吾妻镜》那个本子里,静御前唱给源义经的那首“吉野峰间踏雪痕,亦教长相忆”的歌来。
明明,我连歌舞伎的场子都没进过,明明,从没看过呀。
三点墨我背着一篓子粉团花簇,在微暗的山路中蜿蜒前行。夏夜的燥热沿着山溪若隐若现的水声而消逝,萤火虫渐渐稀少,就像漂浮在深幽处那般,缓慢又懒散。
咔嚓咔嚓,这样的声音,像是木屐踩在枝叶上,咔嚓咔嚓,还是利爪?
我并不害怕这条走惯了的山路的一草一木,只不过,这个时辰,还是不回头的好。于是我颠了下背上的篓子,把头巾盖住了眉毛,加快了脚步。小腿上,为何有刺痛感?成片粗粝的毛发蹭过腿上的感觉,那并不是爷爷的野猫擦过脚踝的触感,而是一种更加难以形容的,一种山野的,被泥土,树皮,杂草黏成一簇一簇的动物的身体和毛发,却全然没有温度。噗地一声,我的裤腿仿佛被勾住了,竟然动弹不得。正在我挣扎着想要往下看,想要挣脱了多少踢一脚这脚下的阻碍物再拔腿逃跑时,它却突然猛地逆身朝林子里跑去,我不由跌倒在地,屁股蹭着泥土,耳边是摇曳在风中的树丛,刷刷作响。
它拽着我爬上一个三面被茂林环绕的土堆,我更加看不得这怪物的面貌了,是黑色的么,背上密密又葱郁的刺毛倒立,四肢和尾巴全部隐匿在黑暗中,还有头颅,亦全然模糊,只有一种气息,一种迥异于野兽腥臭的热气,仿佛它是冰做的,只有像狗尾草那样的轻轻晃动之感,带来细微又不易察觉的凉意。我不能动弹,只得随着黑暗之物,趴在土堆山,眼神散落在没有轮廓的山中,屏息静气,仿佛一同在等待什么似的。
来了。
原本我行走的道路上,上下移动着稀稀落落的微弱之光,越来越多,成群列队,像是会走路的松明。
可那在泥土路和枝叶上的踏步之声又何等轻巧,何等奇妙。定睛一看,那岂是松明,分明是山猫的列队。原来远观所见的松明之光,是山猫的眸子。可是这些山猫来去几乎无声,走路的姿态又和普通的畜生极为不同。“莫非这是...”
糟了,我险些喊出声来,细细一想,这日就是盂兰盆节啊,这难道是给我遇到了夜郎故事里的“百鬼夜行”?可是百鬼夜行不是各种天狗,狸子,九尾狐,赤鬼,青鬼,琵琶妖,轮入道,牛车,鬼火,鬼姬从鬼门一拥而出,热热闹闹,敲锣打鼓,高声歌唱的妖怪盛宴吗?
可眼前的山猫,在万籁俱寂中展现出一种幽冥之色,眼神空洞,行走整齐,恍若是一种亡灵的追随。原来这就是真实的百鬼夜行啊,那个臭夜郎,果然是胡诹的,这哪里是庙会,这活脱脱是让人不敢喘息的索命之夜啊。趴了不知多久,直到最后的山猫都消逝在道路的尽头,我才想起身边的怪物来。林间渐渐有了黎明的微光,把怪物的轮廓慢慢地展现出来,可它却一下松开爪子,我吓得不由自主闭上了双眼,哗啦一声滚下土堆。
当我用沾满泥土的脏手揉着眼睛再看过去时,那怪物从喉咙间发出沉沉的吼声,纵声一跃,那背影圆润却不饱满,臃肿却不沉重,四爪着地,嗖一声穿入林子,只留下两条纤长的黑色尾巴,在晨曦中划出优美的线条。
我目瞪口呆。
回到家中爷爷已经点起线香,一小盆精致的宇治和菓子已经供奉上佛龛。
“爷爷。”我扑在榻榻米上,正要把这一切一五一十地告诉他。
爷爷背对着我,一手抱着一只他日常最爱的橘猫,一手温柔地抚摸着另一只猫的背部,两只猫都发出了咕咕的惬意声音。
“我知道了。”他说。
“您知道了?”我惊讶不已。
“是时候告诉你一切了。”爷爷不紧不慢地说。
我却迫不及待地屈身靠近,追问道:“是,是什么,是我为什么生在夜郎家的真相吗?”
爷爷拉住我,把一边的褥垫轻轻拍了一下,放在我的身前,两只猫哧溜一下窜进了院子里。我跪在褥垫上,双手合十,轻拍着拜了拜。
“阿让啊,如果我死了,那我是要体体面面地做一个法事的,我是要好好成佛的。那时你要把所有这些家伙,”他指指院子里的猫群们,“把它们都驱走,赶得远远的,千万不得进入我的灵堂,否则我就会和你母亲一样,成不了佛咯。”
“爷爷您在说什么。”我瞪大了双眼。
“我要是死了,你就去城里的橘家,他们家的大少爷如今应该已经掌事了,你告诉他,我是阿让,生在夜郎家的阿让,大少爷就必定会迎你回家。说起来虽然是一把辛酸泪,可你毕竟也是橘家的骨肉,是大少爷的亲侄子啊。”
“爷爷,我是橘家的孩子?”
“你母亲,那个长在乐乡,弹得一手好听的三味线,跳得如静御前白拍子那样优雅的能乐之舞的女人静夏,却竟是和橘大少爷一起,靠着夜郎的帮助,才走了水路逃出了乐乡。在这个好心的卖画人夜郎家生了你,你原是留洋的二少爷的孩子啊。”
爷爷,我想起来了,我呆呆地望着佛龛,闭着眼睛,心中的隐匿感情像潮水一般向我袭来。那只猫,那只身上有三点墨的猫,是溜进了灵堂了吧?我的诞生之日,就是静夏的守灵之日,我在夜郎的怀里侧着小小的带血的身躯,看见这三点耀眼的黑墨,在母亲盖了白布的面容边,蹭着母亲的手,环绕着她。可是夜郎没有动弹,除了夜郎和襁褓中的我,再也无人替静夏守夜。
母亲的手微微颤抖了,她以分外异样之姿,按住了猫的项颈。
夜郎曾经说过关于猫憑之事。死人的魂魄,会转移到近侧猫的身上而游走,所以啊,人们在灵堂里要立刻把尸体的枕头转向北方,要在尸体盖的被子上放上一把扫帚,要在尸体的枕头底下放上一把匕首。
夜郎明明知道这些,可他那时什么都不做,不是忘了做,而是故意不做。夜郎啊,你这是故意让静夏不能成佛吗,是故意让那只三点墨的猫一直守着阿让我吗?
“那个头顶,尾巴,屁股各有一点墨的猫,孤独地攀上屋檐,身躯背着那晚的月光,可那月光,竟能透过那猫的身躯,仿佛它的身子里,不仅仅丢了猫仔,还丢了内脏,丢了骨头,就那般透明,赤裸地任凭月光穿透而过...”
“爷爷,是静夏把我从山猫的百鬼夜行里拯救了出来吗?”
爷爷起初只是笑而不语,随后看着我坚持的目光,才轻轻地说道:“さぁ,どうだろう。”
是啊,谁知道呢。
我再次翻看从夜郎那偷来的桥本关雪的画卷来,哧啦哧啦,卷轴摩擦的声音,梅花的粗枝显露了出来,精致的白梅点点映入眼帘,可是那白梅树下,竟是一片空空如也,那只三点墨的猫呢,居然凭空消失了。
后记
这个故事是一个独立的怪谈故事。但也有两个前篇可以延伸阅读,如果你喜欢的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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