仁雅本质尊贵,且不知他的祖上是不是华族,被封了爵。但凡尊贵的后裔,即使是次子,也总不好过继到破落的人家。他在小镇生活了也有数年,过继这家的料亭也越来越大,本店的面积已有几千平,又在镇中新开了分家,专做酒类买卖。本店的养父希望仁雅至少从分店的管理开始学习,把酒单弄清楚,进出货,算账,常客家的订货量和地理位置等。
可你看这个仁雅,每天睡到屋子外面的市井声嘈杂到连做梦都头脑发胀,再慢悠悠地梳洗,更衣。总是一身松松垮垮被本店母亲调侃为睡袍的拖沓长衫和露脚踝的分裤,他也毫不在意。
但家里的用人,尤其是年轻的女孩子,都时常窃窃私语,说这个仁雅,不是平安时代的宫廷贵人转世就是中国春秋时代的风雅之士,越是透露着不食人间烟火的傲气,就越显珍贵可爱。中午在分店吃了饭,过问一下日常后,这个仁雅就不见了踪影。
镇子依山而建,后山虽然面积广阔,却也有小恐山之称,有一个需要跋山涉水的间欠泉(间歇泉),泉眼儿不是那种平地上的洼坑,而是一个瘦削而略显嶙峋的小山洞,山洞的深度浅到肉眼一望见底,泉眼每十五分钟定时喷发一次,规模毫不起眼,就像多根漏水的皮管,“滋”地一声同时蹦出水柱,然后在洞壁忽高忽低地舞蹈,最后泱泱地归于沉寂之中,等待下一次喷发。这般景象,若是没亲历过的旅人,尚能津津有味地欣赏片刻,而镇里的人,或者久居的旅客,已经对此视而不见了。唯有仁雅,总是驻足观赏,时而耐心等待,脸上流露出意味深长的微妙笑意。
本店的母亲常和自己从娘家带来的贴身侍女聊天,这两人从小一起长大,年纪相仿,侍女一直没有嫁人,四十好几了还跟着母亲过日子。两人每日都在午后的廊下吃茶聊天,侍女总要问,这个仁雅究竟能不能继承家业?如果一天到晚附庸风雅,吊儿郎当,还不如把家业给小姐继承。本店的母亲老来得女,也就这么一个千金,年纪到现在也不过七岁,身娇体弱,能不能好好养大也成问题。本店的母亲向来宽心,她时常轻描淡写地答:“仁雅无需担心,青春就当有青春的模样。如今每天把他锁在这个无名小镇,每天一样的风景一样的人,是谁都会厌倦,我都愧对他本家的老爷。所以只要他开心,就任着他性子吧,他在想什么,我们谁也不知道哩。”“嗳,你总不管不顾,以后总要吃苦头,可别怪我没提醒你。”本店的母亲朝远方望去,好像此时能看到间欠泉后山的佛寺,那高耸在天际,悬崖边上的佛钟,好像承载着一缕祥光,笼罩着镇里的所有生灵。
一日仁雅又去看间欠泉,那副留恋中毒的诡异表情还真亏了他长得俊俏,若是落在凡夫俗子的脸上,那确实让人感到不寒而栗。路上遇雨,而且这雨势,匆忙到仿佛老天要把整月的雨都泼洒到这一日。恶灵退散,恶人暴毙,邪风隐匿,雨后都会好会更好,然而并非如此。山路的木桩陷在泥土里,僵硬的泥土被搅烂了漂浮上来,山泉从高地的四面八方聚过来汇成一股溪流,从道路的木桩上狠狠的冲刷下去,不多时,仁雅的裤子和鞋子都湿透了。
他倒也不在意,雨水在他的伞上跳出猛烈的节奏,仁雅笑地更为惬意了,仿佛他知道某种命运的来袭,就在眼前。咦,此处竟然还有一个间欠泉?仁雅淌着水,顺流看到一处隐藏在杂枝树丛后面的泉水。其实他并不确认这是一个间欠泉,直到他清楚的感受到那种来自地狱的温度,那种被一圈杂木桩自然隔离的神秘区域,这是一个泥泉呀,仁雅看着四处结成小块的泥巴,好久不喷的泥泉,还在咕嘟咕嘟冒着烟,像个泥菩萨的脑袋,成堆的泥菩萨,好事啊。
伞破了哟。泥女突然出现在仁雅身后,自己打着一把崭新的白梅伞,手指戳到仁雅的黑伞上,破了个洞,她还欢快地笑着转手指,一个洞眼硬生生被掏成了窟窿。换做凡夫俗子,定会生气,跳起来龇牙咧嘴也说不定,倒是这个仁雅,偏偏不是凡夫俗子。他歪着嘴巴浅浅一笑,一手把自己的伞往身后一扔,一手接过泥女的伞,顺势把泥女也揽近自己的身侧。换是普通的女子,这定是要大叫或叱责,可泥女倒也无畏,抬眼仔细地凝视仁雅,像是要把仁雅的灵魂也给看透。
你怎不觉我癫狂?
你怎不觉我鬼魅?
两人相视而互问,随即便笑了起来。泥女的伞下,有一种陈年的香味,只有在雨中,才能细细辨知的气味,她的美,在哪里都不曾拥有。她问起仁雅,这世间哪有你这种窝囊废,有家业不继承,有学识不进修,每天游荡在山间,看的还是那支无趣至极的小喷泉。
你这是看不起我那每日欣赏的泉水?它的名字叫细龙呢。
痴子!居然给一注喷泉起名字!
那你的泉水可有名来?
我的泉水就叫辩才天泥潭。她婉儿一笑。
你不就是泥女吗?
我是辩才天啊。(注1)
这山里哪有辩才天,你可是说谎了?
那你就回你的细龙泉去。她任性地把伞抢回去。
伞移回的瞬间,艳阳拨开云层,把淡金色的光芒赐于这两人。他们方才拌嘴而各不相让的任性表情一下子舒展开来,那个叫辩才天的泥女,两颊的金粉迷幻般地闪烁着,好像仁雅的眼中,也生出了闪光,还有那种悉悉索索的铃铛声,美得太过动人。
她把双手环绕在仁雅颈间,帮他宽衣。仁雅正在走神的当儿,被她一把推入泥潭里。不行呀,这可是能烫死人的地狱之泥,我这岂不是要被拉入地狱,拉进六道轮回?
那你来天人道找我呀。辩才天泥女笑得好不优雅,温和的嘴角伴随着满脸的红晕。她开始宽衣,艳阳下的裸身竟如同皎月下的酮体般像极了一首诗,一段曲,仁雅不再觉得泥水滚烫,不再觉得堕入地狱,仁雅毫不犹豫地陷入了爱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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仁雅谜一般的经历至今无人能晓。
而远山中,并无这么一个叫做辩才天泥潭的间欠泉。从仁雅回来的那天,他内心里就知道的一清二楚了,绝无这个地方。于是仁雅又不屑地自己骂自己,说着:“蠢才!什么细龙泉,说出去真让她嗤笑了,再也不去了!”他果真不再去了。
本店的母亲和侍女过阵子在廊下吃和果子时又闲闲散散地聊了起来。侍女说:“仁雅最近倒是不去山里了,每天在花下给小姐梳头,夜里又给小姐更衣哄睡觉,把嬷嬷的活都抢了。”本店的母亲说:“他能如此爱护姊妹,将来我们若不在,女儿也是有个可靠的兄长了。”“可不是么,小姐这快八岁了,脸上的童稚都没了,愈发出落地好看了,这么一来,这两人竟然像了亲兄妹。”本店的母亲觉得惭愧,说:“我们这种经商的人家,究竟不能和他华族的后裔相提并论啊,但求她出落的好看,是个福分吧。”
仁雅却是修身养性地在小姐身边,小姐名字尚未定下,家里上下都喊做妮妮。可是仁雅却总说,等你长大了,我就给你取名叫美音(注2)...我教与你五弦琵琶。等你学会了,我与你共奏一曲,好像白乐天的五弦弹,听者倾耳心寥寥,何其之美,何其令人沉醉。
这个妮妮,长到八岁还有点迷糊,不过她是那么依恋于仁雅,一时之间,竟好似紫姬依恋于光源氏那般烂漫又多情。她嘤嘤地对仁雅说:“听者心寥寥。是哥哥,是哥哥。”
仁雅捧着妮妮小巧又精致的童颜,眼神愈发温存,不禁得自言自语道:“瞧你现在这副怜人的模样,以后可不会变成泥女那般无事和我斗嘴,大家气鼓鼓又回头惺惺相惜的傻模样?”妮妮不懂仁雅的深意,拼命地摇晃着扎着两个精致小辫儿的脑袋说:“妮妮不和哥哥吵架不吵不吵!”
又这么闲来无事地过了数年。一日,本店的母亲和侍女去镇上买布,闲聊着,又瞥见仁雅在分店门堂,抱着已经十三岁的妮妮往后院走去,仁雅穿着一袭白服,衣袖上印着淡雅的白梅,行走过去,暗香竟比过酒香,匪夷所思,此时小姐已经正式取名叫美音。
侍女说道:“你看着仁雅,当年抱着不足十岁的小姐尚且说的过去,好比父女嘛,如今小姐都十三了,还这么抱着,虽然这两人的容颜姿态是数一数二的,可毕竟不妥。”本店的母亲有一种异样的寒冷感,美音已经是只依恋于仁雅的存在了。这两人的怪异之处就在于,美音在仁雅的呵护下,毫不知外面世界的规定世俗,仿佛只活在仁雅的琵琶声中。美音不知自己已经陆陆续续有做米商和开当铺的老爷家的公子来提亲了,美音这般被带大的孩子,将来如何做他人之妻,他人之母。本店的母亲暗暗决定把美音从仁雅身边带走。
此后不多时,本店的母亲把美音送去了女子塾,平日间让美音和女同学一起结伴读书写字看戏游园,每日都到晚饭才回家。又把分店的活计全权交付给了仁雅,仁雅回到家,美音都已经睡下了。
一日本店母亲的侍女深夜上茅厕,看到一轮满月下的仁雅正让熟睡的美音依偎在自己膝上。美音青春动人,肤白如雪,樱唇微启,满头青紫色的发丝铺散在仁雅的衣裾之上。而仁雅的神色,比平日间愈发痴狂,他双眼深邃,却露出痴人的迷惘。他的双手,反复抚摸着美音的秀发,而后是美音的脸庞,细眉和唇间。他停歇了片刻,抬头仰望满月的绮丽之光,这光,在如美音秀发一般的云层中流泻,然后他看到了辩才天的身姿,辩才天在云间飞舞,跳出的舞姿,是世人从没见过的曼妙之舞。那辩才天泥女在空中顽皮地嗤笑他: 哎,难怪乎你不来天人道找我了,原来你在人间也找到了我呀,妙极妙极。
老侍女看到仁雅侧身俯首,把脸庞深深地陷入美音的秀发中。比起大呼:成何体统,大逆不道,老侍女竟然留下了眼泪,不由得喃喃低语:何其幸福何其幸福。
直到那天,当铺的老爷派媒人上了门。仁雅深夜回家,本店的母亲把事情告诉了他。仁雅先是面无表情地反复点头,嘴里机械地重复:好呀好呀。瞬间又猛然抬头,双眼布满血丝,怒目相对,就这样盯着母亲看了许久,吓得母亲瘫坐在地上。仁雅见了母亲这姿态,便也收起怒颜,兜着手臂,仰天长笑,慢悠悠地踱步走出了屋子。啊哈哈哈,啊哈哈,真是好笑至极。
疯了疯了,母亲泣不成声。
后来的故事就成了一个传说。有人说,山里本有两支间欠泉,一支为水,一支为泥。泥泉为阴,受梵天的女神支配,来到人间的次数有限,百年不见。可却在这十年,现世了两次。一次是梵天的女神辩才天美音下界洗澡,再有一次便是祭献的男女献出肉体。
仁雅和美音便是这对男女,这对与世不容的兄妹。仁雅受辩才天诱惑,把妹妹美音养育成了辩才天的人间化体,于是终有一天,辩才天泥潭要来收走他们的肉体,这对有别于世人,美轮美奂,散发着香气的肉体。
从此以后,辩才天泥潭消逝于人间,再有好奇之人成群结队,年复一年地搜遍整座山,也不得这处神迹。再过几年,那支被仁雅取名作细龙的间欠泉,也渐渐枯竭。先是不再按时喷发,再是泉口被金属物质堵上,最后连泉周的一汪池塘也干涸见底,鲤鱼在池底翻了肚子。只留下泉壁上几处如烟墨水的印渍,那分明是裸身的辩才天在弹着一首好琵琶啊。
心寥寥,心寥寥。
注1:辩才天是印度教智慧女神,创造之神梵天的妻子。传是从梵天肉体创造出来,而梵天的第五个头就是因为他娶了自己的女儿而被破坏神湿婆砍掉的。
注2:美音,美音天,是辩才天的又称。
后记:为符合简书 短篇小说月作文主题“畸形的爱,而作此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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