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都是关雪(注1)笔下的动物。”灯光摇曳,老屋一进接着一进,端坐阴暗店角的扶手椅中,卖画人一边从一只斜跨的竹包里往外掏扇子,手绘的团扇发出清脆之声,散开在桌面。男人带着一副滚圆的玳瑁框眼镜,头发往后抚平,灰色的圆脸的边缘皮肤雀斑零星,他看起来又比实际年龄老成却又孱弱,他说起话来的时候,总要先哆嗦一下嘴唇,然后在意识间停顿才说出什么来。狭小的巷子里流露出一种退避的寂寞感,一扇扇老门,即使在遥远的彼方,都仿佛能听到一连串关闭的声音,于是野狗开始吠叫,卖画人开始不厌烦起来,再从兜里掏出的绢头上,依然是关雪的笔迹。
“是夏夕吧,没错。这幅真迹啊,藏在一个叫安来的神之国度,您出云总是知道的吧。”男人细细端详构图,这种牵牛花下的白狐,夏夕,可不正是夏日的夕颜花,都是白色,却截然不同,夕颜是月光花,自有皎月之光的反射,盈盈的柔光把数朵花瓣温柔包裹,看者愈发细看,愈发隐约地感到眼眶全都润湿了,这种在朦胧泪色中方能体验的花形。而那白狐,略略把头侧起,怡然自得却有所思恋,让人不得不琢磨它又在思恋人间的哪段割舍不下的情缘。
“我得要走了”,卖画人慌慌张张地说,风声把对门长廊看不见深处的小门碰上了,孤寂的声音流传出来。男人摘下眼镜,用手轻拨靛色煤油灯的灯芯,却换来更加摇曳不定投影。啊呀呀,卖画人吓坏了,男人的投影一半在墙上一半在纸窗上,男人戏谑地把裹着棉袄的身子蜷起来,对卖画的挤眉弄眼:“这可像关雪的猫,蜷着毛茸茸的身子,眯着邪气的小眼睛,头顶一抹墨,尾尖一抹墨,屁股上再有一抹墨,身子却渐渐透明不见,结果你夜里口干在门厅喝水,就只见一双绿油油的小眼睛,和三点墨,在窗户洞眼里投射的月光下游走。”
“别吓唬我了,我还有一段水路要走才回得了家呢。”卖画人说。
“真是寂寞啊。”男人直起身子,拍了拍身上的棉袄,叹了一口气。身侧的圆形炉灶上一小壶水烧开了,他便起身,膝上果然是只老猫,一下窜到桌后,随即若无其事地往楼梯上走去。“你说呀,卖画的夜郎,我们认识有多久了?”
卖画的夜郎正理包想走,只得漫不经心地回应道:“那时你父亲还在世,挑大观(注2)的风景画眼光数一数二,模仿画得差的他总喊我卖到对面跛脚的店里,说他店里都是没眼光的土豪主顾。可不是?哲爷。”
这个叫哲的男人,便哆嗦了一下嘴唇,熟悉的停顿,不屑一顾地说:“大观的红叶也好,雨霁也罢,你都不会觉得人特别渺小,生灵特别渺小吗,啊啊啊,摸不到摸不得,山间有雾气,人间尽无影。”
“讲真的,哲爷,我个人也喜欢关雪,喜欢关雪的猫头鹰,喜欢关雪的鼬鼠。”夜郎不走了,挪着身子,坐近过来,哲便给他拿了一个小碗,斟上麦茶。
“那你可记得,”哲停顿,还喝了一口茶,“我带你去乐乡(注3)那会。你我找个还是孩子模样的船夫,说要去乐乡。那孩子一味地推辞,说不得不得,你们雇个轿子走乐乡的正门去吧。我说,有那个钱还来找你作甚?那孩子就立马说出我是橘家的哥儿,就会差去乐乡的那几个钱?于是我又给了他一把碎钱,还给了他一块你卖给我的关雪的狮子狗的手帕。那孩子居然是个识货的,一看这帕子就连呼啊呀呀谢赏谢赏这可真是好物了。”
“哎我记得,”夜郎连连点头,眼神里无不显示出一股子自豪又满足的傲气,“我这假货,逼真起来,连真的都不如。”
哲搓了搓手,慢条斯理地继续:“然后我们乘船就去了乐乡。还得略微乔装一番,找两件干活搬米的褂子,还要带上一顶奇形怪状的蓑帽。我呀,还记得乐乡光影斑驳下的水道,支离破碎就像一块一块小镜子,浮在水面上。艳红艳红的镜子里透出来的景致是当红的舞姬跳起正曲的〈静样歌〉(注4)的倒影;浓绿浓绿的是琵琶女搔首弄姿弹奏和声的〈明娘〉(注5)的幻象。”
夜郎露出一脸幸福而陶醉的表情:“正是正是,那番景象,即使一辈子就那么一次,也足以伴我夜夜沉醉。”
哲伸了个懒腰继而又回忆起来:“然后我们从船上直接跳进水榭,把我存的那好酒拿出来招呼招呼。我记得我喊着。于是你我就融入了这颜色里,一起跳啊唱啊,你虽是毫无身份之人,但好歹你是我带去的人,虽然下贱,却长得一副公子模样,大家都宠着你,问你何时再来,你说,夜夜都来夜夜都来。难怪要叫夜郎呢,她们嗤笑你,却真是喜欢你。”
恰到好处,夜郎和哲此刻都似乎听到了巷对岸,桥下船头的夜曲声声,凭空在苍茫的深夜,万籁俱寂,从回忆里溜出来的声音。夜郎便问:“那曲子,怎么唱着?”
哲喃喃低语道:“那是唱着,吉野山峰雪审慎,与君诀别身飘零,朝夕思念肠九转,相期惟有在梦里。幸福时光已逝去,往日欢乐不再来,春蚕丝尽烛成灰,此恨绵绵无绝期(注6)。”哲的眼神有些许动容。
夜郎便说:“那日我卖画人尽兴至极,只是醉酒太深,连做梦都像真的,好像真的去了吉野山,见到一个黑冠红袍,手拿一把扇子的白拍子,你说那可当真是梦,还是哪个艺女换了装束,在调戏我?”
哲似是严肃似是无心地问卖画人夜郎道:“你那个梦里,可有我?”
夜郎想了想,又从竹包里取出一把扇子,慢慢打开,上有一先生,穿着素衣,趴在地上作画,作画非纸上而在地面,是猫是狐,竟分辨不清。夜郎便自顾自地说:“哲爷若在,那也不是哲爷,你又不会作画。你如果能把关雪的三黑猫,画得栩栩如生,跳出画来,在堂间踱步;你又若能画出圆月星辰,像那智瀑布倾泻而下,如桑似蚕那般丝滑的水帘之中,从月光花里钻出,沾惹得一身银白的狐狸。你还要买我手里的画做什么?”
“所以你在乐乡看到了一个形似我然而却不是我的作画之人?只是区区乐乡,净是酒肉好色之徒,这午夜良辰,竟然还有作画的匠人?”
夜郎摆弄着扇子,若有所思的说:“所以这一晚我记得这么牢。如果不是今晚哲爷你雅兴,和我谈起那晚,我还真不敢问,只想着像我这样的粗鄙之人,竟也曾经有幸和橘家哥儿并驾齐驱,平起平坐,喝一壶酒,吃一样的小菜,被一样的艺人斟酒和蜜语,看一样的舞。哲爷还说,夜郎一起跳舞,唱明子(注7)那样的,与君相识不知君,初恋惹人怜。好歌好歌,她们说,哲爷总是爱弹一曲好琵琶的,可我们都是只会那三味线。哎,哲爷,都过去这么多年了,你怎不和我提,怎得以后也不带我去了呢?”
哲擦拭着眼镜,低垂的身姿有一种时过境迁的释然之感。他说:“哎夜郎,那是因为我也不再去了呀。”
夜郎惊诧地忘记了对门卖热汤送夜宿屋的,也已开始收拾店铺,准备打烊了。
“您为何不去了?像您这样的身份,不愁吃穿,风流倜傥,又是大好的年华。”
哲转身站起,往楼梯口俯身,张开双臂温柔地呼唤猫,过来过来。抱着咕咕作响的老猫,哲的眼镜架都歪了,却流露出一种老人见了孙辈们一样的欣慰感。哲坐回位子,一边抚摸着猫,一边说:“那夜你并没有做梦呀。”
“唔,所以那个梦里的白拍子和梦里的哲爷都是真的啦。”夜郎若有所思,记忆的迷雾渐渐拉开了神秘的面纱,露出了真实的容颜。“哲爷,那穿成白拍子的女子,那艺人,实实足足是个临产的产妇哩,我还以为我乐过了头,连不该有的梦都胡乱做起来。她身姿笨拙行动不便,看着看着,越看越是要生产的样子。我在我们那见过了这样的情况,所以梦里也毫不犹豫,就对着那个假的哲爷说,乐乡的女人不能把孩子生在乐乡,那是要被打死的,我们带她走吧,我家也是走水道就能去,神不知鬼不觉地。然后你多给几个赏钱,我就去找个嘴严的产婆,救人一命呀救人一命。梦里假的哲爷停下画笔,侧脸对我笑,那面容白白净净,灰色的轮廓,就跟今天的哲爷看起来也毫无二致啊。他说,我早已算好了是今夜,不出今夜,所以带你来啊,我一个人,实在带不走她,也不懂怎么做才好。”
咕咕咕咕,哲腿上的那猫儿睡地好不香甜,就像是他的孩子一样。哲说:“那便是我,并不是梦哩。”
“哎,可恨可恨,今晚不跟您把这话讲穿,我是真的回不了家了!”夜郎不甘心却又兴致盎然地说,“那白拍子的衣服不得不换,于是我把我换下来的粗布衣给她披上,起码遮掉她那一身耀眼的艳红。然后我们三人鬼鬼祟祟地从侧屋溜到水榭。服侍的人早已下去,假的哲爷说她们要为下一场准备准备,下一场,不仅要跳舞,还要猜谜呢。送我们来的孩子怕是太欣赏那条关雪笔下狮子狗的帕子了,还在那默默地候着。连我说,这船恐怕得出趟城,他都没提加钱的事。白拍子直到出了城才开始撕心裂肺地喊出声来,那时城外荒芜一片,连野狗都不曾吠叫一声,月色甚好,却又能望见远处缓缓集聚而来的乌云。”
哲调侃着说夜郎:“这么细节的事儿你都历历在目,还觉得是梦呀。”
夜郎倾过身来说:“那一夜,真实也好虚幻也好,都令人难忘呀。我们把她安顿在我家,我便即刻去叫产婆,我跟她说是一个贵人带来的女人,绝不会少给钱。那产婆脚力真好,听到钱不少,跑起来比我还快。我酒多了,就越走越慢,身子沉重地像灌了铅一样。我之后可时常琢磨着,怎么在乐乡喝多了的酒,做个梦回家了,还是醉的不行。结果我干脆坐在路边了,想想也舒坦了,离家近了,月光洒在直通家里的一道小径上,照得亮堂堂的,竟像是到了什么达官贵人的府上。我的意识越来越模糊,眼皮子因为心里安定了,就肆意地耷拉下来,脑子里稀稀糊糊的竟是那几首曲子,翻来覆去,翻来覆去。能记得最后的画面却显得诡异不堪。”
“那可是,”哲难得爽利地打断了卖画人夜郎的回忆,“最后的画面,那可是,假的我,站在你家门口,你家的屋檐下,莫名其妙地就跑出一直猫,身体还圆鼓鼓地,像是一直贪吃的肥猫,其实肚中早已空空如也。”
夜郎神色涣散,口中低声重复:“身躯圆滚滚,腹中却空空。”
“那个头顶,尾巴,屁股各有一点墨的猫,孤独地攀上屋檐,身躯背着那晚的月光,可那月光,竟能透过那猫的身躯,仿佛它的身子里,不仅仅丢了猫仔,还丢了内脏,丢了骨头,就那般透明,赤裸地任凭月光穿透而过。月光又冷峻又无情地照耀在假的那个我的脸上...”
这下轮到夜郎打断哲的讲话了:“假的哲爷,满脸的清泪,都是,都是。”此刻的夜郎,像是突然想清楚了什么一样,更像是认准了这个梦里的真实,他脑中的弦,砰砰砰地波动起来,尽是低沉的余韵。
“哲爷,那女人,可是难产死了。哲爷,那女人,可是你在乐乡,最心爱的女人。哲爷,这可是你再也不去乐乡的原因。”
此刻那只猫,哲怀里的猫开始撒起娇来,亲昵地叫着,然后认认真真舔起哲的手指。哲说:“哎,你说呢,谁知道呢?关雪的画虽美,我却再也画不了,还是你拿来的货好,以假乱真,或许,假到连真的都不如。”
巷子里最后一扇藏在遥远地方的门终于狠狠地碰上了,连着几声狗叫,一切归到静寂,茶凉了,煤油灯也熄了,两人相视无语,目光中似有千万个故事。
注1 关雪,即桥本关雪,大正昭和画家
注2 大观,即横山大观, 著名画家
注3 乐乡,作者自创,仿吉原,花街柳巷
注4 静样歌,作者自创,暗喻源义经之妾静御前,擅长舞蹈
注5 明娘,作者自创,暗喻平清盛第一个妻子,初恋明子,善弹琴
注6 为与静御前有关的和歌
注7 明子,即平清盛之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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