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岛的垂枝夜樱

作者: LEILA蕾拉 | 来源:发表于2019-03-08 14:38 被阅读151次
    三岛的垂枝夜樱

    〖这时耳边传来的却是玉子冷淡的回应:“都掉了一半了,还妄想满开,真可笑!再说了,你这可是唱着房总还是相模的歌?明明是去伊豆的三岛,你唱别处的歌做什么?”〗

    正文

    沙月夜访老师。这还是一个三月的夜晚,天很黑,云层丝毫不动,昨晚还美丽盛开的夜樱因为风雨之故,已被打散了一半,在于良寺屋檐顶端怒放的那几团浅粉,今夜只剩下了漆黑发光的枝桠。而白晴川的水流汩汩,花瓣密布,把落樱的悲伤带走到河流的彼方。

    沙月记得每年都和学堂里好友一起坐着电车穿越整个城去赏花。晴夜的城中河津也未免太过热闹,一路叫卖着果酒和梅子酒的游走小贩;把整个店面都铺满串烧,炒面,丸子和御好烧的小吃店前门庭若市,还有那些男男女女,挤在桥头,聚在河边,交叉路口上的三轮车拉着铃铛毫不客气从栈桥上呼啸而过。沙月伸着懒腰,对好友望海说:“望海哟,无聊啊,真无聊。”望海方才吃完炒面,如今手里拿着一杯甜酒,嘴巴油腻腻地,他擦了擦嘴对沙月说:“城中的庙会大抵就是如此,你要图个清静又景美,不妨去三岛大社的老师那里。”

    “哎,三岛呀,”沙月皱了皱眉头,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可我们要是夜访三岛大社,那也不合适啊,难道要老师夜里起来招呼我们不成?”

    望海把酒递给沙月,沙月便也啜了一口。望海说:“留宿的事情就不用往老师那里去了,于良寺借个僧房呆一晚就成。不过既然是去了伊豆,你是不是还想着总要泡个温泉才好呢?”

    “倒也不是,如果非要去温泉,望海你把你妹妹叫上,让她带个同学我们干脆一起。”沙月抿了抿嘴,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望海的妹妹玉子是中学学堂里数一数二的优秀生,不过也许因为太优秀,总有些看不起这个懒散的哥哥和比她哥哥望海更懒散的友人沙月。才念大学,还莫名其妙学着教育专业的沙月虽然读书不用心,但和歌却吟诵地非常好,对白乐天的诗句也甚有研究,特别是像“留恋向暮归,处处风蝉声”这样的闲散田园调儿。沙月还有一个好处就是洋文说得特别好,平时的谈吐,以及学堂上选修的泰戈尔的《飞鸟集》《新月集》都读得很好。玉子虽然有些在意沙月,但始终对他和对自己的哥哥望海一样,流露出一脸鄙夷的态度。倒是沙月,心胸宽广,每次到望海府上拜访,总会给玉子稍上一束路边采的鲜黄的萱草。玉子都不屑插起来,就随意扔在玄关。虽然当面出于礼节不去说什么,背后还是要对望海抱怨:“哥哥,你这个朋友太过随意了,干脆他什么都不要捎来,这路边的野花,这区区黄花菜都要往我家里送,侮辱人啊。”

    望海便笑起来,说:“我倒不觉得,这就是沙月这个人的礼貌呀。他总说那花道里的百合,牡丹,梅兰,都是死气沉沉的,冰冷没感情。再说了,这黄黄的萱草,配我家玉子,不正好嘛!哈哈哈!”(注:玉子,tamako,鸡蛋的意思)

    再回到这夜的隔天。一早沙月还没出门,就接到望海的电话:“这事没辙,玉子说她不去,原话是'懒得和你们去'。”

    沙月闷闷不乐地在电话里对望海说:“你怎不到学堂再告诉我?搞得我现在就没心情了!”

    于是沙月早上就努力不去想这个事了。可到了中午,憋得心慌,实在觉得如果再不把周末安排上,果真有负于这样的春日,每年都在都内成群结对,摩肩擦踵,踩着别人的脚印像个木偶人一样赏花,有什么意思。等到真的上班了,到时候就更加没这个心思了。这种不甘心又窝涩的感觉反反复复无法平息,他只好给老师挂了个电话,说无论如何,礼拜日会和望海来拜访,尽量吃了晚饭来,在老师休息前会上一面。打完电话,沙月长吁一口气,感觉心里稍微舒坦了一些。脑中明明想忘却,却时不时跳出来玉子鄙夷的表情,以及那一句“懒得和你们去”,可恶啊可恶,这个玉子!

    结果到了礼拜六傍晚的时候,望海来了电话,说玉子又说要去了,说有个同学没去过三岛,这算是陪她去。沙月听了差点跳起来,自顾自地傻笑起来,嘴里嘟哝着:“这个玉子,搭什么架子,让我郁闷了一礼拜。”

    挺好的傍晚,沙月早早就寝,虽然睡不着,但还是强迫自己躺着。移门微敞,可以望见灰蒙蒙的庭院,庭院里都是父亲种的松柏之类,连一株开粉花的树都没有,樱花,梨花,桃花,李花,一样没有,扫兴之至。躺着躺着,怎感觉脸上有水汽,湿漉漉的雨丝竟然随着风从外面飘进来。沙月便起身,拉开移门往庭院望去,这倒好了,门廊的地板已经全湿了,围墙外树上的落叶残枝全都被风雨打落到地板上,一副混乱又猝不及防的样子。雨势渐大,还有些寒意,落得沙月的心都凉了。他就这么呆呆地望着庭院站了半晌,回到被窝的时候已经没法睡了,脑子里的画面像电影一样一帧一帧接连不断地袭来,最多出现的就是小时候去望海家过新春,在他家的和室里三个孩子一起打花牌的情形。讨厌的玉子每到新年就打扮得格外可爱,藕肤朱唇,还穿着大红色的和服,可玩起花牌来,玉子可却毫不含糊。聪明的人大抵就是如此,记性好又不让人,连连赢着,脸上浮现出任性又蛮横的神采。沙月总是生气,把榻榻米上满满散着的花牌乱揉一气,还气呼呼地拉着望海说,我们去院子里捉麻雀,不要和她玩了。回头就看见讨厌的玉子在对自己做鬼脸,吐着舌头,还骂骂咧咧:“笨沙月,赖皮沙月,略略。”于是如今这个雨声凄厉的夜晚,沙月就在停滞的童年玉子的鬼脸中,昏昏沉沉地陷入了睡眠。

    三岛的垂枝夜樱

    翌日,望海叫了车来沙月府上接他。人力车上俨然只有望海和玉子两人。于是沙月脸上又露出了得意的笑容,奚落玉子道:“你那个特别想去的同学呢?你不是陪她么,怎么这会被放了鸽子呀?”

    玉子一扭头,哼了一声,根本不想和沙月搭话,可这一路上,沙月竟然格外高兴,高兴到连这一路,河津路边参天的染井吉野被风雨打散到只剩一半花色的景象他都未曾在意,还兴致勃勃地吟诵着对满开之景的颂歌:

    “闲适若春霞,山樱开似玉,见花如见君,虽久不知足。”

    这时耳边传来的却是玉子冷淡的回应:“都掉了一半了,还妄想满开,真可笑!再说了,你这可是唱着房总还是相模的歌?明明是去伊豆的三岛,你唱别处的歌做什么?”

    望海肆意地笑起来,数落妹妹道:“玉子老是挑刺,独挑沙月的刺。”后面半句,望海留在心里没说出来,那即是,冤家啊好冤家。如果今后妹妹能嫁了沙月,那也至少让望海安心,毕竟这个社会,能有真心诚意相对的情人何其之少,何其之珍贵。想到自己以后不知会奉父亲之命,娶哪家的小姐为妻,这样的未来光景,就像一个谜团一样笼罩在望海心里。如果我万一夫妻不睦,那至少我希望玉子和沙月能幸福。这样想着的望海,竟然享受起他俩的拌嘴来,抬头望望天空,浅蓝色的天被略有些疏落的粉色樱枝填补了空隙,流露出一种淡淡的忧伤,但望海觉得,这花是要再开,就好像映在他瞳孔里的那样,一朵十朵,一枝数枝,最后满开的幸福之景。

    夜景中的三岛大社,三人去拜访老师,打了招呼就走出庭院,说是明日一早再来聊功课学问的事。老师指引三人去赏夜樱。从第一进门檐的正门望去,一条笔直的青石板小路被两侧低低的垂枝樱所环绕,或许还夹杂着几株八重樱。可夜色之中,镶着棕黑色木框的御神灯粗糙的黄色纸灯罩上,隐隐透出像血丝一般的红光。正是有着这样的灯光,让人反倒是在远处分不清此处淡粉的垂枝樱和略深的八重樱的区别了。

    “哎,哥哥,这挂在樱花树上的纸灯笼,眯起眼睛看,怎就和这湿湿的石板上的倒影连在一起了呢?”玉子似问非问道。

    于是两个男人也开始眯着眼睛,开始端详起这番光景了。玉子只身往前走去,天空还有微雨,玉子竟然并不在意,她为了此行刻意穿起了罕见的淡紫色和服,上面是各色的小白樱,显得小巧又孱弱。她愉快地融入到夜的樱小道,甚至有些小跑起来。

    拢着袖子的望海看着妹妹的背影说:“怎么样?”

    “什么怎么样?”沙月不解。

    “这不是你要我邀请她的吗,现在还问我什么怎么样?”望海有一点点故作烦闷地说,“玉子这个孩子啊,你又不是不了解她,就是这个执拗的脾气。她讨厌的是我,厌恶我不思上进,所以才会一并厌恶你。但她今天为了和我们来三岛,足足打扮了一早上,和服也是新做的,一直没舍得穿。如果我夸她好看,或者又挑她刺,那样她都无所谓,沙月你却不同呢!”

    “那她肯定是说我没眼光,不懂欣赏啊。所以,夸她,想都别想。”沙月任性地说。

    “我说沙月啊...”望海低声叹气。

    “什么?”沙月问。

    “没什么。”

    “哎哟!”此时两人看到穿着木屐的玉子突然踩到了石板路和泥土的交接处,人晃了一下。说迟那快,望海就见身边的沙月一下噌地跑了出去,就像是一阵旋风。望海都没来得及反应过来,沙月就已经在玉子身边了,拉着玉子的胳膊,扶着她。望海慢慢地踱步过去,两人好像又开始拌嘴了。

    “疼么?”

    “不疼,哎呀,别扶着我了。”

    “我看不行,这是崴脚了,别硬撑啊。”

    “我说没什么就没什么。”

    “算了,别吵了,我背你。”

    “不要你背!”

    “你这样肯定走不了,逞强有什么意思,想不想试试我们丢下你不管!”

    “你这个人怎么就这么讨厌!”

    “那还让不让背?”

    “我说你呀,背就背这一次,你可不要到处去炫耀,我可不饶你。”玉子羞红了脸,身子却别别扭扭地靠近了沙月,两手往沙月脖子上一扣,舒心地埋下头去。

    “哎哟,你是要勒死我了。”沙月埋怨着,却没有愠恼的意思,一脸心甘情愿。高处的白光把垂枝樱照耀得像假花一样,两侧的泥土上,打落的花枝和水搅和在一起,已经没了形状。但在望海眼里,这番景象,比在都内的白晴川边,尽享高耸在建筑群里立派的染井吉野要美上千万倍。他看着那一对青年男女的背影,喃喃地说:“沙月,就拜托你了啊。”

    温泉泡澡过后三人在两个男人的房间内进食,伊豆的高足蟹,蟹腿修长,肉质丰满,红白斑驳相间,极其鲜美。沙月和望海对饮甚欢,望海完全放松了身心,大叹:“户田的海产真是绝了,没白跑一趟啊。”

    浴后穿着粉白色浴衣,满脸绯红,扎着湿漉漉头发的玉子一边饶有兴致地剔蟹腿肉吃,一边斜着眼睛看哥哥,又瞅瞅沙月,用一贯的傲慢口气说着:“今晚喝那么带劲,明天一早怎么找老师做学问,真可悲。”

    “话说,”微醺的沙月靠近了玉子,把她的脚拉到灯光下。

    “你干什么!”

    沙月仔细地替玉子查看了崴到的脚踝,似乎有点沉醉地说:“还好没硬撑,明天该不肿了,今晚得上好药膏穿着袜子睡哟。温泉真好啊,马上就治愈了。”

    一向偏要回嘴几句的玉子,此时竟然沉默了下来,额发垂到眼角,她抿抿嘴唇,似有笑意,认真地看着她的蟹脚,迟疑了片刻,便继续吃起来。

    沙月便吟起白乐天来: 来如春梦几多时,去似朝云无觅处。

    是啊是啊,望海饮了一口酒,心里想着,花非花,雾非雾。

    此去经年。

    望海最后一次看到沙月,已是几年过后的暮春,樱花季节早已逝去,只留下黑色的白晴川的水流,依然带着悲伤,往遥远之地而消失。沙月不愿进门,一脸垂头丧气地跪在望海家的玄关。

    “望海,对不起,果然,没用的我沙月还是没办法娶玉子为妻,悔婚我也很不忍。可是望海呀,我的父亲欠了浑身的债,如今下落不明,房子已经抵押掉了,我在下町租着友人的破屋苟且偷生。像这样的我,怎么样都不是有资格娶玉子的人啊。”

    “你现在在做什么,沙月?”

    “望海啊,你就不要追问了。替我和玉子问好。望海啊,我多么怀念我们在伊豆的三岛度过的那个礼拜日啊,那么美的夜樱,那么美的玉子,回不去了回不去了。”

    望海无言以对,他自始自终都默默地看着沙月, 看着那个曾经和自己一样吟诗饮酒赏花的无为青年,自己信任的友人。“爹爹,是谁啊?”儿子从里屋奔跑着出来的声音传到望海耳边,此时沙月已经变成了深色门框之外白花花的日光坡道下一团黑色的圆点。

    望海回头对着儿子,笑容可掬,他伸出双手,好像在拥抱一个不一样的未来。

    后记

    此文“致敬”川端康成,故意写一个也在伊豆,完完全全纯情的青春气息的清爽自在,不想有“物哀”的故事。刻意营造一个半点官能和病态都没有,可以大大方方拿给我妈看的也挺美的故事。无意冒犯大师。

    所有赏樱的经历包括夜樱(及自己拍摄的标题图片),都是作者多次在日本四处以上赏樱名胜,观赏体验的结果,结合营造情感的需要,适度虚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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