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重声明:文章系原创首发,文责自负

偃师
缙云城中。
“这位小姐好生阔绰。”
晏珩坐在当铺的柜台后,修长的手指来回翻动,将算盘珠子拨弄得哗哗作响。瞧着桌上金灿灿的一堆,似笑非笑的凤眸中流露出些许探究的神色。
当铺外站了一名女子,青衣,帷帽。
晏珩的目光明目张胆地落在她身上,那女子垂眉静思,并不言语。一旁候着的店小二抿着嘴轻咳了一声,才将这种静寂的状态打破。
“阿翡,看茶。”
“好嘞。”那小二咧嘴一笑,跑得飞快。
晏珩吩咐人关了当铺的门,转身向后院走去。
“随我来吧。”他对那女子道,声音冷冷淡淡,听不出什么喜怒。
进了院子,晏珩敛了敛衣袖,就着庭中一石凳坐下,随后微抬了抬头,见那女子摘下了戴着的帷帽。
两弯细长罥烟眉,面色敷白,眼廓略微清圆。
生得委实清丽,可这美色落在晏珩眸中却惊不起什么波澜,甚至对于她的沉默有些许的不耐烦。
“我想请你为我雕一个傀儡。”施泠安轻声开口,晏珩听得分明。
倒是个消息灵通的。
晏珩微眯了下凤眸,重新审视起眼前的这位小姐来。
他是这间当铺的老板,也曾是大景最负盛名的偃师,可自从当年……他已不做偃师很久了。
晏珩面色微冷,端起茶盏抿了一口,“姑娘另请高明吧。”
被拒绝是施泠安意料之中的事,她并不气恼,不卑不亢道:“我知道你想找一个人,我要的人偶雕成之后,作为交易,我会带你去见他。”
“蔺朝,是我的舅父。”
晏珩闻言一怔,目光飘忽幽远,似是忆起些陈年旧事来。
曾经的缙云城中,晏珩可谓是最负盛名的青年偃师,师从偃师傅钧门下,雕出的人偶无一不精巧绝伦,更是颇晓机关奇术,操控傀儡来去自如,宛若生人。
他最引以为傲的作品,是一只名叫梦魇的机关兽狮,耗时半年雕成,貌骨奇崛。
五年前的元夕节,他带着师父的女儿小玉去城外放花灯,哪知原本温驯的兽狮突然发狂,将背上坐着的女孩重重摔到了地上,随即狂奔起来,混乱中小玉的双腿被兽狮轧伤,从此再不能行走。
师父将他逐出师门,令他发誓此生不再使用偃术。
后来的三年里他寻遍天下,得知皇都有一位神医,可他匆匆赶去拜见时,却只听闻他已不再为人问诊的消息。
他亲手毁了自己最珍视的机关兽狮,将所有的作品都付之一炬,但一切终究是徒劳,因为他的错误,小玉永远失去了行走的机会。
可如今似乎又燃起了一丝渺茫的希望……
“我答应你。”
晏珩缓缓开口。
雕骨
偃师雕制傀儡人偶之前,首先要做的,是寻找最合适的材料。
曾听闻一些老偃师说过,神山有木名为云英,永恒不腐,用云英木来雕制人偶的躯干,无疑最为合适。
晏珩叮嘱好当铺里的生意,从坊市上赁了匹鞍马,便打算只身前往神山寻找云英木,只是临行前却在城外被施泠安拦下。
晏珩骑在马上,居高临下地看着眼前之人。
“我与你一同去。”
施泠安换上了黑色窄袖衣衫,背着一柄长剑,仰着头看他,目光灼灼如炬,夕阳将坠,浅金色的光在她眉目间浮动。
晏珩心头微动,神山凶险万分,竟不知施泠安花费如此代价所求的,于她而言究竟有多重要。
晏珩向她伸出手,施泠安借力翻身上马。
傍晚的夕阳落下得很快,转眼间只留下一丝微弱的暮光,耳畔风声呼啸,施泠安虚坐在晏珩怀中,忽然听见身后人问:“你想要我雕的人偶,是谁?”
“他叫温栩,是大景战死的将军,也是,我曾许过婚约的郎君。”
施泠安的声音似乎是从遥远的荒野中传来,温吞凝涩,如秋月落霜一般,令晏珩无端感受到一丝冷寂。
“我会尽力复原他的遗相的。”
他承诺道。
神山地势险峻,密林暗谷之中多野生猛兽。初入深林,便觉一阵幽寒入骨,却不闻丝毫声响,仿佛危险都在暗处蛰伏。
传闻云英木生有异香,因此蚊虫不侵、恒久不腐。晏珩放出了一只机关鸟引路,很快便寻到了云英木生长的地方。
施泠安解下背上的长剑,利剑出鞘,闪过一丝寒光,晏珩只略扫了一眼便知,这剑并非等闲之物,但用剑来砍树,委实有些怪异。
于是挑眉问道:“施小姐不觉得,用这剑砍树有些……”
痴人说梦。
只是他话音未落,便闻长剑裂空之响,瞬时入木三分之二,那黑衣女子旋即腾空而起,一记重踢,云英木应声而断。
“这是温栩的剑,世上还没有它斩不断的东西。”
施泠安捡起长剑,用衣袖拂去了上面沾染的尘灰,小心翼翼地收回了剑鞘,波澜不惊地说道。
晏珩暗自心惊,见她面容清丽,本以为是个娇生惯养的,这内力却是他也自愧不如,便毫无保留地赞叹道:“想不到施小姐是个绝世高手。”
“回去吧。”
施泠安只幽幽一瞥,并未多言。
二人取了一截云英木,行至山腰处却发现山林有些古怪,进来时还有些许阳光落进来,此刻却漆黑一片,宛如子夜。
再回首一看,方才下山的路已然消失不见,施泠安犹疑之时,却被身旁人一把拉过,捂住了眼睛。
在她失去视线的前一瞬,看见不远处有一队手持兵戈、身着铠甲的人影正在前行,鬼气森森的。
她轻轻屏住了鼻息,晏珩覆在她眼睛上的手也放了下来,转而握住了她的手腕,带着她缓步前行。
不知道走了多久,直到隐约觉得有阳光落在身上,施泠安才睁开了双眸,入目一片平缓,他们已经出了神山了。
“方才是怎么回事?”
施泠安蹙起眉。
“阴兵借道。”
“民间传闻,在极其残忍的手段下丧生的将士怨念极大,久不能散,便会不断重复生前作战的景象。”
施泠安闻言脸色煞白,仿佛陷入了什么不可名状的痛苦之中。
“怎么了?”晏珩询问道。她却摇了摇头,刻意引开了话题:“方才你是怎么出来的?”
“机关鸟。”
“嗯。”
她轻声应道,缄默不语。
寻到了云英木,二人用最快的速度策马回了缙云城。
雕制人偶之前,施泠安给了晏珩一幅画像,画上之人长身玉立,眉眼温和,与传闻中战无不胜的将军似乎并不相像。
晏珩按照他的承诺,用云英木雕骨,皮革为肤,精心雕制一旬有余。
当施泠安见到静静躺在棺木之中的人偶之时,不由攥紧了指骨,又悄悄松开,她在棺前站了足足一刻钟,不声不响。
晏珩看着她清瘦的背影,觉得有些寂寥。
旧事
“你很想念他吗?”
晏珩在这种压抑的气氛中有些喘不过气来,出声打断了缄默不语的施泠安,只是出口又觉得自己说了句废话,有些懊恼。
“嗯。”
施泠安转过身,神色如常,脸上并没有晏珩意想之中的泪痕。
她走出了停放棺椁的屋子,坐到了院中的石凳上,晏珩跟了上去。
“谢谢你。”
“这种出神入化的偃术,想必天下已无人能与你匹敌了。如果不是知道他已不在人世,我或许会以为那里躺着的就是他。”
晏珩沉默良久,曾听闻守关大将军温栩战死沙场,遗骨未还,便以为施泠安是想为他立冢,可施泠安说出的话却与他的猜想截然不同。
“你相信过世之人会托梦吗?”
施泠安的声音轻若鸦羽。
“其实在阿栩身陨之后的一年里,我都不曾梦见过他。那时候我太想见他一面,想到极致便成了怨念,怨他没有遵守我们之间的诺言,怨他死后不肯入梦,不肯来见我。”
“可是后来有一日,我梦见了北荒大漠,梦见满身伤痕的他躺在漫天的黄沙之中,他说,泠安,我好像找不到回家的路了。”
施泠安眉尖微蹙,回忆着那场荒诞的梦境。
彼时的她并不相信这种离奇怪异的事情,以为不过是日有所思,夜有所梦。
可直到后来那日她在街上遇见了一个疯疯癫癫的老道士,看到她笑嘻嘻地说:“姑娘,你的心上人有难,你怎么还不去救他?”
一语惊醒梦中人,施泠安脸色倏变,“何出此言?”
老道士笑着看了她一眼,虽行迹疯癫,目光却澄澈清明,“将军的魂魄被困在大漠之中了。”语罢,便不再理会她了。
就在施泠安恍惚之间,老道士忽然就消失无影了,她找了整个皇都,才在一个破破烂烂的道观里找到他。
老道士说,将军身陨沙场后不能身归故里,入土为安,魂魄无所寄托便会永远困在大漠之中,不得往生。
若要寻得解脱,需立碑修墓,代以傀儡之身入棺椁,引死魂入黄泉。
四月初八,宜丧葬。
为温栩立碑之前,施泠安在佛寺中焚香沐浴了七日。这场丧礼办得庄重肃穆,城中百姓听闻是温栩将军的葬礼,无不触目伤怀,垂首哀悼。
棺椁在缙云城外的一处矮山上安葬,待一切都安顿下来之后,施泠安喝着从前温栩喜欢的酒,在墓前坐了一整个晚上。
四月夜晚的风微凉,山野上初生的草被吹得沙沙作响,施泠安靠着坚硬冰冷的石碑,看着天上的繁星隐在云层里,倏尔又流光浮动。
不知过了多久,她在夜风的怀中沉沉睡去。
黑夜之中有一个男子提灯寻来,“施泠安。”他轻唤了一声,只见她睡意昏沉,无人应答。
烛光落在她的脸上,深蹙的眉显出她压抑许久却无人可诉的思念,晏珩上前擦去了她嘴角的酒渍,低声叹息。
“到底是怎样一个人,值得你这般,思之如狂。”
引梦
“你要离开缙云城?去哪?”
城外,晏珩看着马背上身着玄色布衣,青丝高束的施泠安,皱眉问道。
“去边关,大漠,带他回家。”施泠安极目远望,看着春意盎然的山野,以及远处黎明破晓的曙光。
她的目光坚毅清澈,叫人看不出半点哀伤落寞。她向来是这样的,有时晏珩恍惚觉得她好像从来没有什么过分悲伤的情绪。
“我与你同去。”他开口道,语气并不是在与她商量。
施泠安犹疑一瞬,好像猜到了他的顾虑,“我已修家书一封于舅父,你只带小玉去皇都蔺家找他便是,其他的无需担心。”
见他目光灼灼却不言语,又补充道:“若需要什么珍贵药材,去杏林堂,和掌柜报我的名字便可。”
语罢又她取下腰间系着的一枚玉印,丢到晏珩怀中,“我把钤印给你,这回总该信了?”
晏珩将那枚小巧的玉印握在掌心,轻嗤一声后反问她:“你怎知我是信不过你?”
“那你为何……”
“我担心你,不行吗?”他挑眉笑道,语气轻浮 。
施泠安无奈,早听闻他做偃师时的浪荡子名声,后来开当铺时收敛了些许,如今看来究竟是本性难移。
“那就走吧。”她微扬了扬头,
“我可没有马骑。”晏珩目光戏谑,等着她回应。
“你的马呢?”
“边关之城马匹甚少,我哪里有那么多钱,次次都去坊市赁马?”
“不妨带我同去?就当是带个马夫了,这位皇都来的富家小姐。”晏珩伸出了一只手,示意施泠安拉他上马。
施泠安幽幽扫过一眼,拉住了他的手。
缙云城本就是边关城池,策马越过百里便是大漠。
风沙肆野,吹得施泠安睁不开眼睛,晏珩从身后接过她手中的缰绳,在她耳畔道:“闭上眼睛,我来。”
施泠安索性松开了手,却没想到晏珩猛地甩了下缰绳,身下的马如弓箭一般疾速冲出,她身形不稳,一下跌进身后人的怀中,似乎还能感受到他温热的胸膛。
听见身后传来一阵低笑,“武功盖世的施小姐,连马都坐不稳吗?”
施泠安知道他故意调侃,反唇相讥道:“若是在皇都,马夫是断不敢这般以下犯上的。”
晏珩笑意更甚,胸腔的震动贴着施泠安的脊背,陌生的感觉让她有些不适,便出言斥责道:“你安分些!”
“遵命,施小姐。”
在黄昏日落时,二人赶到了传闻中的蜃境鬼地,落日熔金,夕阳染沙,山丘之外流沙若浮光跃金,只是在这盛景之下,不知道蛰伏了多少汹涌暗流。
传闻中,蜃境,即为幻境。
一年前温栩带兵击溃漠北异族来犯的骑兵,在大漠追杀败北逃兵之时,误入此地,葬身黄沙之下。
如今面前便是这蜃景鬼地,施泠安心里说不出的复杂感,悲伤,思念,但唯独没有恐惧,无论如何,她一定会带温栩回家。
她解开了身上一直背着的包裹,取出了一枚刻着古朴花纹的铃铛。
“这是什么?”
“引魂铃。那疯癫道士给的,传闻是冥府阴使所持神器。”
“或许此物可用来引魂?”晏珩若有所思,施泠安一时无言,若不能引魂的话,叫引魂铃做什么?
“你在这里等我。”
施泠安手中握着铃铛,只身向流沙中走去,晏珩并未在原地等待,而是跟了上去,一路上铃铛叮铃作响,声音透着一丝诡异。
直至某处,铃铛声戛然而止。
脚下的沙子疾速陷落,施泠安来不及反应,身子迅速被流沙湮没,挤压得五脏六腑快要爆裂一般……
“施泠安!”她听见晏珩在喊她,一只手紧紧抓住了她的手腕,然而却无济于事。
她闭上了眼睛,在这种窒息的极度痛楚之中,不断地,下坠、陷落……
魂归
“原来是这般……痛苦吗?”施泠安双眸无神,似傀儡人偶般喃喃自语。
“在想什么?”晏珩担忧地拍了拍她的肩,让她回过神来。
“我好像知道,这里为什么要叫做蜃境鬼地了。”
施泠安抬起头,方才的流沙此刻却岿然不动,满月高悬,月影清辉如碎银般散落在沙山之上。
这里是黑夜,是幻境。
“这里很危险,我们得快些走出去。”晏珩握住了她的手腕,施泠安倒吸了一口凉气,掀起袖子,方才被他抓的地方留下了触目惊心的瘀痕。
“抱歉,方才太着急了。”他有些懊恼。
“没事,快走吧。”她反手抓住了晏珩的衣袖,尽量让两人在危险来临之际不至于被冲散。
“那是什么?”
晏珩猛地停住了脚步。
施泠安顺着他的目光看去,霎时心头一颤。
不远处的沙地上竟躺了几具尸首,身着大景将士的盔甲,被刀戟砍伤的地方正在……流着暗红色的血!
二人迅速对视一眼,却都满目错愕。
“这是,大景的士兵。”
可自从一年前异族骑兵被温栩击溃后,边境再未起过战火,为何会出现不久前死去的大景兵士的尸首?
施泠安几乎以为自己在做梦,晏珩伸手轻轻点了点她的掌心,示意她静下心来。
“我听闻蜃境疑云幻影,时空错乱,我们现在看到的,应该是一年前的景象。”
“一年前的夜晚,满月之夜,温栩将军追杀败军之时葬身此地。我说的,没错吧?”
晏珩看着她,目光如炬,施泠安愣怔地点了点头,如果现在是一年前的话,那温栩……
她甚至来不及细思,径直冲到那堆尸体之前,可是一阵短暂的眩晕之后,那些士兵的尸首竟全部消失不见了!
只有岿然不动的沙,和一轮满月。
寂静无声的暗夜里,施泠安颓废无比地坐在了沙丘上,心绪近乎崩溃,“为什么,为什么不见了……”
晏珩走到离她几步远的地方停住了脚,“施泠安。”他轻声唤她,“别动。”
他看见一条青色的蛇在蜿蜒前行,屏息之间,那蛇迅速朝着施泠安的手臂撕咬过去……
下意识飞扑过去,霎时一阵风沙肆虐袭来,待睁开眼睛,眼前景象却已骤然剧变:初春,绿意盎然,满山遍野的、浓烈醉人的春意。
那条青蛇已经顺着山间的草消失无影。
“没事吧?”他第一时间拉起施泠安的手臂查看,没有咬痕和血迹,只有两个极小的陈年旧疤。他用手指摸了摸,凸起的痕迹异常清晰,并非是幻觉。
“这是什么?”
“是蛇咬的,一条翠青蛇。”
“方才那条?”
“是,也不是。三年前的清明节,我和温栩去皇都外的山上踏春,被一条翠青蛇咬过,留下了这个疤。”
“所以现在?”
“是三年前。”
施泠安的呼吸变得沉浊起来,心脏不可抑制地疯狂跳动,她飞奔到山丘最高的地方。
婆娑的树影下,她所日夜思念的人就站在那里。
他也在看着她,笑意清晰,好似春光明媚。
温栩扬了扬手中折翼的纸鸢,“抱歉啊泠安,我找到它的时候,木骨架已经断了,等来日我再为你做一个吧。”
施泠安走过的路上幼草沙沙作响,湿软的,就好像走在云端,做一场遥不可及的梦。
她把脸埋在他的胸口,无声啜泣,温栩抬起手,一下一下,不厌其烦地抚着她的墨发,“纸鸢坏了,便这么伤心吗?”
“你走了这么久,还以为你不回来了。”她的声音涩得不像话,像针尖一样密密麻麻地刺着温栩的心脏。
“怎么会呢?”他用下巴蹭了蹭施泠安的发顶,神色哀凄,“泠安,如果我不回来了,你会怪我吗?”
“不会,永远都不会怪你。”
“那泠安留下来陪我好不好。”他兀自垂眉,眸中流露出一种执念,一种痴缠的、无法自拔的执念。
“留下来,留着这里,我们会永远在一起。”
“好。”
他听见怀中人的轻声呜咽,将她的手握在掌心,带着她向山谷的烂漫山花中走去,施泠安依偎在他身旁,像一只乖巧极了的猫。
“施泠安!”
晏珩蹙起眉,远远地唤她,可是她好像听不见似的。
他掏出一把匕首,划破手掌,让鲜血落在引魂铃上,顺着古朴的刻痕,蔓延成一种诡异的纹路。
禁咒已破。
他昏迷了很久,再次醒来时又回到了最初的蜃境鬼地。只不过这一次没有幻境,朝阳从东边的天际升起,曦光透着暖意。
“醒了?”
施泠安坐在他的身旁,逆着光,脸上的情绪晦暗不明。
“嗯。”
“我还以为你会把扔在这儿,然后去找他呢?”晏珩自嘲地笑道。
“不会,你和他不一样,你是活生生的人。”
“方才还以为你疯了,你明知那是幻境,答应他做什么?他要你一个大活人留在这鬼地方,可见也不是什么好人。”
他轻声啐道,又不敢说得太过分,偷偷观察着施泠安的脸色,她并未言语,只是安安静静地坐着。
“还难过什么?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对上施泠安狐疑的目光,他有些闪烁其词:“我可以向你保证,温栩已经离开蜃境了,你的任务完成了。”
他又起誓道:“若有半句虚言,叫我不得好死。”
施泠安半信半疑,却没有坚持要找下去,而是问道:“之前在神山时,你说在痛苦中枉死的将士,会因怨念而无法往生,对吗?”
“嗯。”晏珩漫不经心道。
“可能温栩也是如此吧,被流沙活埋是什么感觉,你应该还记得的,他死后怨念难消,不是没有可能。”
“走吧。”
施泠安背起剑鞘,抬起头看向被曦光笼罩的沙丘。
婚约
晏珩在傅家府邸前踟蹰了许久,叩门的手迟迟不敢落下,他已经很久没有见过师父和小玉了。
“吱——”
他才抬起手,门就被推开了。“晏公子?”来开门的是傅家的管家,见到他有些许惊诧,“您是来找……”
“找我师父。”
那二字从他口中说出,仿佛千钧落地。
傅钧不愿见他,是他意料之中的事。他在府邸前站了大半天,小玉是个性子活泼的,从前最爱在府上到处闹腾,如今却静谧无声。
待日落之时,管家才来请他:“晏公子,请跟我来。”
除了询问蔺朝的情况之外,傅钧一句话也不曾与他多说,晏珩知道他是不会原谅自己的,不过只要能治好小玉,便足够了。
施泠安离开缙云城那日,他带着小玉前去送她,与其说送,不如说是蹭回皇都的马车。
一大一小眼巴巴地看着她,施泠安无奈扶额,只道:“上来吧。”
“谢谢漂亮姐姐!”小玉甜甜地笑着。
马车晃晃悠悠走了半月,才进了皇都的城门,长街小巷中繁华热闹,景致旖旎,小玉不住地惊叹。
待马车在一处雕梁画栋的府邸前停下时,二人更是瞠目结舌。
“早知施小姐家是皇都第一富商,如今算是开了眼了。”晏珩挑眉笑道,“晏某何德何能,能与施小姐做朋友。”
施泠安懒得与他贫嘴,抱着小玉走了进去。
晏珩借着要照顾小玉的由头,在施家府邸赖着住了大半年,施家侍女都是伶俐的,本无需他操心小玉的事,只是施泠安知道他没钱住驿馆,并未多计较。
“姐姐,可以摘一下那一朵吗?”
小玉指着树上的一朵合欢花,笑语盈盈。
施泠安摘了一堆,随后从树上一跃而下,晏珩倚在廊中的一根柱子上,百无聊赖地看着她们。
“姐姐好身手。”他学着小玉的语气拿腔捏调道。
施泠安早习惯了他这般浪荡不羁,轻瞥一眼,幽幽道:“有些人少为老不尊了。”
晏珩轻哼:“说得好像你还年纪还小似的,你瞧瞧哪家女子像你这般,都十九岁了还不曾出阁。”
“我有婚约了。”
施泠安自顾自地挑着合欢花,淡淡道。
“你和他那婚约……”
“不是和温栩的,是和温祺。”
晏珩脸上的笑意倏地凝滞了,一时哑然,旋即又不可思议道:“温栩的幼弟?”
他的声音里有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怒意:“可他尚未弱冠,能指望他担得起什么为人夫君的责任?”
“师兄急什么?又不要你嫁。”小玉在一旁嘟囔道。
“温祺哥哥人可好了,每次来都会给小玉和姐姐带好多礼物,不像你这个吝啬鬼。”语罢,还朝着晏珩做了个鬼脸。
“他那是有所图罢了。”
“他图什么了?”
“图你。”
“那你又在图什么?”施泠安反问。
晏珩气郁心头,只得放低了声音道:“他都不在了,哪里又来的一桩婚事。”
“不过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罢了。我父亲与温大人原是多年挚友,两家的婚事在我幼时便定下了,且当时定的人,便是温祺。”
“后来我与阿栩两情相悦,才恳求父亲修改了婚约,若数度反悔,岂非陷我家于不义之地。”
她看上去是那般明白事理,可晏珩此刻却无比希望,她能再无赖一些。
“你倒是不在乎和温栩的旧情。”
“我在乎,可那又能如何呢?施泠安可以为他守此一生,可施家唯一的女儿,不能。从前已经任性过一次了,我不想总是让父亲为难。”
“早听闻皇城中文人皆迂腐,看来果真如此,装腔作势地讲什么大信大义,真是让人费解。”
晏珩自嘲地笑着。
执念
自从知道了温祺和施泠安有婚约之后,晏珩总觉得那小子来施家的次数也太频繁了些。
每日里对府里上上下下的人各种讨好,装得人模人样,却早把图谋在脸上写得一清二楚了。
晏珩尤其看不惯他在施泠安面前装乖的样子,一口一句姐姐,叫得比小玉还殷勤。
那日他坐在屋顶上放风,便瞧见温祺带着好几盒首饰头面来见施泠安,二人在廊下闲聊许久。
知礼明仪的世家公子,富家闺阁小姐,落在晏珩眼里,却半点不相配。
“姐姐,我想着你戴碧色的玉簪会好看。”矜贵单纯的小少爷把东西递到施泠安面前,眸中万分期待地看着她。
“好看。”施泠安笑了笑。
“喜欢就好。”
“待成婚那日,我送姐姐最好看的凤冠霞帔,好不好?”
施泠安看着他拘谨的姿态,和微红的脸,拒绝的话总是说不出口。
若论起来,温祺原是与她青梅竹马的那一个,年少时他也一直将她视作未来妻子一般对待,可后来她悔了婚约,辜负了他。
她还记得那时他愣怔的样子,看着她不可思议地问:“以后你便是我的嫂嫂了吗?”
无论如何,她都无法再负他一次了。
婚期定在第二年的九月,尚有大半年的时间。
元夕那日,晏珩约她去摘星楼赏花灯,施泠安本以为是带着小玉一起,可到了那里却发现只有他一人。
“小玉呢?”
“她的腿脚好得差不多了,昨日师父派人来接她回缙云城,你去了杏林堂,回来得晚,还不曾告诉你。”
等得有些无聊,他的嗓音懒懒散散的。
不久楼下燃起了爆竹,显得热闹非凡,晏珩一会看天上的星星,一会又双目放空。“你怎么了?”施泠安疑惑问道。
“其实,我有件事情瞒着你。”
“什么?”
“关于温栩的事。”晏珩故作轻松道,察觉她神色倏变,话至嘴边又有些难以启齿。
“也许,当初困住他,让他无法自拔的执念,是你呢?”
晏珩偏着头,不敢看她,市井的喧嚣掩盖住了他的不安和歉疚。
那日在蜃境鬼地,他打破引魂铃的禁忌后,独自跌进了第三个幻境。
他所见到的,是温栩真实的魂魄。
夕阳沉醉,浮光跃金的流沙,身着盔甲的将军静静地坐在沙丘之上,身上血迹斑驳,昏黄的暮光触摸着他的苍白的脸。
“你是谁?”
将军问道,见他不应,便自顾自地笑道:“又在做梦了,可是我都不认得你。”
“你既然入了我的梦境,想来是认识我的,那你应该知晓,我是温栩,是大景的将军。”
“我生前战功赫赫,不负天下,却唯独负了所爱之人。”
“我曾说要娶她为妻,一生相携,死后却被困在这蜃境之中,连见她最后一面都无法做到。”
“我食言了,可是她却说,她永远不会怪我。”
……
暮光下,将军的身影在逐渐变得透明,直至,消逝不见。
晏珩见到温栩的第一眼便知道,他已经成了地缚灵,困住他的,从来不是什么枉死的怨念,而是执念,施泠安,是他的执念。
他真是无耻啊,明明一早便知晓这件事,当初有意瞒她,现在却又亲手给她套上了一层枷锁。
“施泠安,即便是这样的话,你还要嫁给温祺吗?”
他低着头,颓废又落魄。
纸鸢
晏珩离开皇城的时候,原本没有想过施泠安会来送他。
“我是个满嘴谎话的骗子,为何还要来送我?”他笑意顽劣,还似从前那般浪荡不羁。
“这回舍得买马了?”
“我在皇城现在也是小有名气的偃师了,总不能苦了自己。”
“以后,还会来缙云城吗?”
“会。”
“他的墓碑还在那里,以后我会和温祺一起去祭拜他。”
“到时候别忘了叫我一起,毕竟他的傀儡之身都是我雕出来的。”
“这个送给你了。”
晏珩递给了她一个包裹,“之前断了木骨架的纸鸢,我按照记忆做了一个一模一样的,算是代替温栩完成了对你的许诺。”
他朝她挥了挥手,笑意明朗。
再见了,施小姐。
网友评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