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早上被短信铃声叫醒,我知道肯定是他,这年头除了他谁还用老掉牙的短信相互联系。
“Merry Xmas bud!”
果不其然,是Matt,今天他不上班还起这么早。
今天是圣诞节,似乎所有人都在庆祝,连沃尔玛之类的超市都歇业一天。但作为新移民的我对这个节日并没有什么感觉,日子也过得一如往常。
收到Matt的短信,让我觉得我和这个节日有了一丝关系,今天我的生活也似乎有了一点改变,至少在心情上。
Matt算是我的师傅,因为总是他培训新员工。他已经在沃尔玛,在这同一个基层岗位上七年了。他四十岁,将近一米九,络腮胡子,体格健壮。他经常面无表情,但因为长相略显凶悍,总让人望而生畏,不敢亲近。不用盯着,被他看两眼都让人发毛,怕他会随时暴起凶人。
“我已经培训了几千个员工。”他总是这么说,声音略大,有点像向新员工夸耀的意思。而新员工像流水似的来了,又走了,Matt却一直都在。他是老员工了,资历老,年龄老。
年龄老是他的自我调侃,他让别人叫他Grandpa或Old man。沃尔玛里有几个算得上是真正的老人,其中有一个,七十二岁生日的时候跟我说:“等你七十二岁的时候记得告诉我一声。”
相比之下,Matt毕竟还算年轻,我就称他为“中年大叔”吧。
“Hey bud”,我们相互留了电话后,他给我发短信确认。
我发现他还用着老式的小屏手机,除了打电话发短信外,可能上网都费劲。
二、
对于大多数人,相貌和性格还是相吻合的。Matt不受一部分人待见,因为他常以老员工自居,给别人安排活,看上去颐指气使。而别人如果不按他的意思干活,就会受到教训。
虽然我知道他这样大多时候不是严肃认真的,但这样的态度总会让人不爽。有时候只是开玩笑,但不了解他的人看他貌似生气的略带凶悍的脸,怎么也笑不出来。并且,让人为他担心的是,他开了并不搞笑的玩笑后从不解释和安慰对方,只留下对方独自凌乱。
如果你在干活时出了错被他发现,他会用整个库房都能听到的声音把你叫过去,先唉声叹气地用失望的眼神看你一会儿,然后从裤兜里掏出马克笔,并用眼光伴随着,慢慢伸直胳膊,把笔伸向天空。这个过程中一般你也会随着他的动作慢慢抬头,仰视到一定角度后停止,严肃得像升国旗。随后笔突然落下来,在你做错的地方画一个大大的圈。看到你恍然大悟的表情后,他才满意地走开,并带着一副恨铁不成钢的样子。
在颇感惶恐地经历了几次这种仪式后,我也就不在意了。但不管是对新员工还是老员工,对朋友还是讨厌的人,他都不厌其烦地一遍遍重复这种仪式,认真地好像第一次。
后来他边进行他的仪式,我边跟他开玩笑。再后来我就拿出自己的马克笔,跟他一起表演,很是欢乐。
但他一点也不受影响,该有的动作一丝不苟,该有的表情仍然出现在脸上,唉声叹气着,恨铁不成钢。
尽管不想,但不得不承认,我有那种在《了不起的盖茨比》中尼克被成为“政客”的性格,很少评论别人,对谁都客气、尊重,再加上干活态度认真,被很多人当成朋友,向我吐露心声。
Matt就是其中一个。
上了一段时间班后,Matt发现了我的好,便对我像朋友一样,见面打招呼,休息时闲聊,为一点小事碰拳头庆祝。而越了解他,我越觉得他是孤独的,没有真正的朋友。
但愿这只是我一厢情愿的想法。
“明天不上班,给我发短信提醒我看《长城》。”当张艺谋的电影《长城》在加拿大出了DVD时Matt跟我说,“我看了预告片,哇喔,太棒了!”
我有点纳闷,这么简单的小事为什么还要人发短信提醒?又结合他最近的表现认真想了想,可能是他当我是朋友,除了工作之外,想在生活中跟我建立一些联系。
“Matt,The Great Wall!”,我一直记着,第二天醒来就给他发了短信。
“谢谢提醒!”,他回复。
三、
Matt还是单身,跟另外两个人合租一套公寓。每天要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去上班,中间还要换乘一次。不上班的时候大多在自己屋里玩游戏或看电影,除此之外我还真不知道他有其他什么事。生活简单,但他似乎并不因为简单而开心。
他的室友中有个女孩,是中国人,我们姑且称她L。向我敞开一点心扉后,电影和L成了我们谈话的主要内容,而其他什么话题他都能转到L身上。他经常兴高采烈地给我讲L的一些小事和动作,比如爱买衣服,喜欢看《老友记》,把Youtube说成“优兔逼”,比如看恐怖片时的一惊一乍,比如“亚洲蹲”等等,如数家珍,回味无穷。
有一天Matt问我,中国女人是不是经常情绪不好,因为L就经常不高兴,一个人的时候好像很悲观,抑郁。
L也是移民,可能也正在经历或者已经经历过一段艰苦孤独的岁月吧。
还不知道Matt一直单身的时候,我曾问他有没有小孩儿。他说没有,得先找到一起生小孩儿的那个人,紧接着他又继续讲L的事。我不知道他的意思是想和L生小孩儿,还是小孩儿的话题过去了,L是另一个话题。我没好意思问,因为他跟我说过那天L去了她男朋友那里了,不在家。
Matt的工资不多,刚够自己花。有时候花销稍微多一点,他还要向L借钱。他因此常常抱怨工资太低。
“我在这里工作七年了,工资才一个小时十二块五。”,他愤愤不平地说,“你猜穆罕默德的工资是多少?十一块五!我才比他多一刀!”
穆罕默德是一个才来不到半年的新员工,干活偷懒,迟到早退,从不干多,也不干重活,是我们认为最差的员工,也是我们最讨厌的人。
私下里Matt也常跟我抱怨哪个员工不好好干活,哪个经理不管事,谁对他有意见等等。每次我们两三天不见面,再见面时他会唉声叹气地说:“穆罕默德竟然还没走!”。
他抽烟,上班时一天抽一包,休息时一包不够。加拿大的烟很贵,一包要十好几刀。他常一个人坐在休息棚里抽烟,眼睛望着前方,面无表情。有人过去一起坐时,寒暄过后总能找到一起抱怨的事情。
个人生活和工作中的不如意,让这个“中年大叔”看上去有点可怜,有点孤独。
他有时也会给我发短信抱怨,我不能不理他,况且他说的也是事实,我也就顺着他一起抱怨几句。他休年假前我问他有什么计划,“没什么计划,或许我会准备一下简历,找个新工作,离开沃尔玛。”他说。
“如果你找到新工作了,记得给我发短信。”我跟他说,而他没有回复我。
四、
我辞职了,因为孩子出生了。在这里只有我和爱人两个人,再上班的话就忙不过来了。
Matt还会时不时给我发短信,问候一下,或说些沃尔玛里的事。
一天他给我发了一条彩信,是一张穆罕默德的照片,穿的T恤上印着几个大字——“史上最棒的加拿大爸爸”。
“WTF!你能相信吗?!”他说。
“WTF!我替你们加拿大人感到悲哀!”我回。
有时去沃尔玛买东西,会希望碰到他,跟他聊几句,但一直没能再见。
后来听说我要搬到卡尔加里,他说想在我走之前见一面,一起合张影。我答应了,却因为一些事最终没能实现。
“再见哥们儿!希望你们在那里过得好!”
在开车去卡尔加里的路上,我收到了他的短信。
五、
来到卡城后,我们发短信少了,好像这种建立起来的联系越来越弱,新交的朋友渐行渐远。对他这个土生土长的加拿大人来说,我这个还飘忽不定的新移民,只是他生活中的一点浪花吧。
因为是新移民,我的生活时常发生些变化,有些新事。而Matt应该还是像往常一样吧,我想。
他应该还是每天看电影到半夜,每天十点左右起床,胡乱吃完饭,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去上班,中间还要换成一次。进员工室前会在休息棚里一个人抽烟,看马路上车来车往。或几个人一起,相互抱怨着,抽完烟去打卡上班。半夜十一点下班,再坐一个半小时公交回到家。
他应该还没找到新工作,因为他还没给我发短信。
或许他根本就没有去找新工作,他总是在抱怨中安稳着,不愿去改变。
“Miss ya!”,这是到现在为止他发给我的最后一条短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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