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晨,僧人与众弟子在“明月堂”相聚。僧人坐在高台的蒲团上,鲁瑜与三位师兄肃立下方,他紧挨着心禅,悄然望向高台的僧人,他此时神情,已与途中判若两人。
“你可好了?”正思时,僧人问他。
“好了,谢师傅!”鲁瑜叩拜。
僧人点头,“你们四人,此后兄弟一家,心禅最早入寺,排长兄,明禅、悦禅依入寺先后排序第二、第三、鲁瑜新入寺,依序排第四,赐法号“智禅”。
“‘智禅’”!”鲁瑜念一遍,伏地便拜:“谢师傅!”
“起来,见过你三位师兄。”
“是。”鲁瑜依言向三位师兄行礼。
“你新入寺,由心禅带着,吃穿住行,但问心禅。”
“是,师傅!”鲁瑜窥心禅一眼,满心欢喜。
“从此,你们共居这‘法渊寺’,须同心同德、互相扶持,每日识经咏文、垦种耕耘,勤心勤力;修身养性、明道悟理,不可懈怠。”
“是,师傅!”四人齐齐跪拜。
跨出明月堂时,鲁瑜忽想起什么,问心禅:“师傅有法号吗?”
“有。”
“是什么?”
“机缘大师。”
“机缘大师……”鲁瑜咀嚼,回望正在高台默经的僧人,一路相依隔世般回溯,如烟笼般,溶解在僧人宽广的额眉里。
鲁瑜很快喜欢寺内的生活,这里一切井然有序,每日早起洒扫完毕,师徒一起到山间耕种,午饭后,有一段休息,下午是识字读经时间,黄昏时练武,之后读书一时辰,此后各人自行活动,至亥时睡觉。他们所居的这座山很奇特,山底和山顶均是岩层,中间却是粘土层,全山粘土部分约占三分之二,可以种植丰盛的作物,恰是这一点保障了法渊寺数百年遗世独立。
三位师兄显然很高兴鲁瑜的到来,争相爱护他,相处亲密无间,鲁瑜与心禅一见如故,与他又尤近一层。心禅大他六岁,性情温润、举止谦和,很得大家拥护,只是他天性抑郁,很少开怀,倒是明禅和悦禅,先天不足却性格开朗,四人合住一院,也常有笑声相闻。
鲁瑜自入寺以来,每日都会早起一些,到巨松下去看望帅狼,心禅发现后,便也早起与他同往,法渊寺幽寂的清晨,从此多了两位少年,提前踏破山顶的宁静。
“心禅哥,今年是什么年?”两人前往巨松时,鲁瑜问心禅。
“应是庚辰年,龙肖。”心禅应道。
“时间真快,转眼我上山一年了!”鲁瑜叹。
“是啊,一年,想家吗?”心禅问他。
鲁瑜摇头,“家早没了,到哪去想?那年若非得遇师傅,我和帅狼此时不过是弃庙中一堆灰烬。”
心禅低头凝望脚下,忽然沉默,鲁瑜未注意到他的变化,仍在感慨:“世事真奇妙,我竟能到‘法渊寺’,身边有帅狼,还有师兄你!”他说时,看向心禅,这才发觉他陷入抑郁。
“心禅哥!”鲁瑜抓住他臂膊。
心禅回过神来,含混一笑,看向山中迷雾,“你比我好,有那么多可以记忆的事,知道自己从哪里来,六亲何在,姓甚名谁,而我,一无所知。”
“心禅哥!”鲁瑜凄凉,握紧他,不知怎么安慰。
良久,心禅笑一笑,拍拍他的肩,“没事,我只是一时感伤。”说时大步跨向巨松处,在那里坐下来。
“四弟!”坐定时,心禅唤他。
“嗯。”鲁瑜应。
“如果有下辈子,你想做什么?”
鲁瑜仰望巨松枝叶撑出的穹顶,茫然地摇头,“不知道。”
“你呢?”他回问。
“我?”心禅迟疑片刻,“一颗植物吧。”
“一颗植物?”鲁瑜愣愣地看他,“为什么?”
心禅环看山中,“你看这漫山的花草树木,哪一株不是盘根错节、根深蒂固?他们根根相生,生生相息,我却是一只无根的浮萍,连自已生自何人来自何处都不知道。”
“心禅哥,人生总有缺憾,不用拿这些来逼迫自己。”鲁瑜靠近他。
心禅凄寂一笑,兀自看向山下,鲁瑜凝望他的面孔,只觉满腹心痛。
“天干十: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地支十二: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字正腔圆的声音从窗间传出。
“四师兄,天干地支各出一位便是一年么?”
“正是。”
“那今年就是——丙午年?”
“嗯。”鲁瑜点头。
“丙午年,生肖、公元纪年转换……”孩童自念着,执笔伏案勾算。他是机缘大师带回的第五名弟子,法号“静禅”,因心禅连年抱病,寺中事务近年皆由鲁瑜打理,最小的静禅亦由他贴身照顾。鲁瑜刚刚教授他天干地支纪年法,担心他年幼难懂,特意画了一张图,用连线的方法与他讲解。
“天干出丙,地支出午,丙午年,生肖属马?”静禅念着,看向鲁瑜。
“是。”
“丙午年,马肖,就是一九六六年?”他默念一遍,再与鲁瑜确认。
“是。”
“真的?”静禅惊喜,鲁瑜郑重地点头。
“师傅说我是庚子年上山,倒推应该是一九六零年。” 静禅一边念叨,一边在图纸上勾划,鲁瑜看他认真的样子,心下欣慰。这是个天份极高的孩子,他一上山,鲁瑜就感觉到了,数年来,时间反复印证他最初的判断。
“一九六零年,我上山七年了,四师兄,有没有觉得时间好快?”静禅突然转身问他。
“快,当然快,转眼间我们都老了。”鲁瑜笑着,缓缓答他。
“哪里老?你只是操心太多,生了些白发。”静禅走近他,望他的鬓发。
鲁瑜握他的肩,怅然一笑,“师傅都没力气下山了,我岂能不生白发?”
匆匆流年,机缘大师也老了,七年前他从恶人的锅鼎中抢出差点被生煮的静禅,那是他桑榆暮躯在尘世中的最后一搏,这持续的、血淋淋的世界,他扳不动,也改变不了,俗世种种,超出他的预想,他已无力承受那么多,自此,机缘大师再不下山。
“师傅有没有跟你讲过,我上山前是什么样子?”静禅又问他。
鲁瑜摇摇头,“没有,我上山后也记不清自己之前的样子。”
“真的?”静禅聪慧的眼中,藏着悲悯的质疑,“那你十岁时,是什么样子?”
“十岁?我十岁时?”鲁瑜喃喃忆着,莫名被他的话题牵引,十岁的时候,他在津地南城葫绒街中卖豆腐脑,身旁跟着帅狼……不知何时,山中飘来浓雾,年少时种种,如同眼前的雾,似远似近,清晰又朦胧。
“太久了,一晃大半生,什么也记不清了。”鲁瑜缓缓道着,起身往屋外走去。
大师兄坐在明镜台前,已有数个时辰,鲁瑜走近去,给他披上外衣,他一动不动,痴望着镜池的倒影。
鲁瑜静立一会儿,陪他坐下,他这种情绪已漫延多年,近年尤不可止,连月来,他除了呆坐,已不理任何事物,进食也成了大问题,众人忧在心头,却无计可施,他的郁疾,由来已久。
阵阵凉风吹过,心禅打了一串喷嚏,鲁瑜忙帮他系紧衣带,“大师兄,凉了,回屋去吧。”
心禅未应声,只点点头,自先站起来往回走,鲁瑜跟在他身后,看他瘦骨嶙峋的身影,又多一层焦恐。
明禅在院中碰到他二人,热情地迎上来,心禅两眼空空地走过去,视若未见,明禅怔一怔,亦不计较,追上去问,“大师兄,饿吗?”他在寺中主掌饮食,数年来,为克服心禅厌食,他闻鸡起舞苦练厨艺,试过无数花样,然而,无论什么食物,到心禅眼里,皆无滋无味,不善言辞的明禅,心底比谁都苦。
“你先去做,我来哄他。”看明禅难过,鲁瑜悄然慰他。
“好。”
明禅战战兢兢地把食物送进来,鲁瑜连哄带劝,强压着心禅吃了一些,刚吃进去不久,他便连胆带汁地吐出来,鲁瑜不敢马虎,连忙照顾他躺下,一面按摩一面喂药,直到他安静下来,渐渐睡去。
后半夜,鲁瑜回到自己房间,想着心禅的状况,不觉悲从中来,兀自伏在桌前垂泪,正悲时,机缘大师进来。
“师傅,您怎么来了?”鲁瑜抹泪站起。
机缘大师慈目看他:“为心禅难过?”
“嗯。”
“他今生只修了这么长,旁人无可奈何。”
“师傅,您的意思,大师兄……”
机缘大师黯然未语,侧身望向桌前油灯。
“师傅,我们为大师兄设坛诵经吧,求菩萨保他性命。”绝望中,鲁瑜道。
“傻孩子,菩萨岂能这样求?你生长在寺中,怎可亵渎神明!”
鲁瑜难过,垂下头。
“您研究本草医药那么久,就没有药可以救他?”鲁瑜不甘。
机缘大师摇头,“他是心病,非药能医。他太过聪慧,又太过执着,从哪里来,到哪里去,多少人一生不问,他却一问到底。”
“说到底,这是命,不是病!”机缘大师深叹,鲁瑜明白他的话,他沉默着,转头望出去,窗外没有月色,山中的秋夜,极少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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