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茵茵大二放寒假回老家了。
茵茵是大山的孩子,考上了省城的医学院学了医学专业,在村里的老乡看来茵茵是出息的女孩子,毕竟相同年龄的男孩子多数都去打工了,同龄的女孩子多数也被许为人妻或早已为人母。七八个小时回乡的车程让茵茵有点疲倦,进了村子碰到了不少的人,茵茵一一礼貌的打了招呼过后终于到家了。
家里一点儿没变,母亲还是那么欢愉话多,父亲还是实诚的干活不多言语。茵茵经过一个晚上的休息,第二天的早饭时间就把村子里这一年发生的大大小小的事都从跟母亲口中知晓了个了透彻。马叔家的二娃娶了个外地婆娘但性子很差;村口王家的大儿子考上了大学请客排场比马叔家娶媳妇儿还大;桂婶家的独女嫁了街上的小土鳖过的小日子悠闲着咧...........茵茵打趣母亲,你快成了这村的新闻播报员了,听得耳朵块起茧子啦。母亲扔给茵茵一个白眼,把手里给茵茵乘好的鸡蛋重重砸在茵茵面前的桌上,又屁颠屁颠的去做其他事儿去了。茵茵边吃边笑,打算把饭吃了去街上买点儿东西置办一下年货。
(二)
茵茵吃完饭收拾完刚要出门,刚叔就寻了上门来,背后跟着支支吾吾眼神躲闪的母亲。
母亲说了那么多新闻,唯独漏了一件村里最近发生的一件事儿,刚叔15岁的独生子健娃住院了,而且很严重,从乡转到县,然后直接转到了市医院,现在住ICU,一天只能进去一个人看娃15分钟,平时也不容易看到医生,具体怎样了医生说的他也听不懂。出事儿已一个星期了,健娃全身插满了管子,只能眨巴眼睛,刚叔希望茵茵能一同去看看健娃,帮忙问问医生到底是个什么情况。
茵茵问刚叔,到底啥原因住院的,刚叔说是摔伤,然后娃就晕过去了,送去医院就说不行了。具体啥情况他也不懂,现在只能每天在ICU门口走廊转悠等着医生叫才能看一眼娃。茵茵看刚叔的红眼圈,一脸疲态,不忍拒绝。茵茵看了看母亲,母亲说那你去瞅瞅嘛,主要就问问医生病情咋样了,反正你现在是学生,啥都做不了。就这样茵茵和刚叔还有刚叔家里的亲戚一起出发去了市医院。
辗转到医院已经是下午,茵茵来到ICU门口,走道两边铺满了窄被子,或坐或趟的全是病人家属。茵茵问刚叔有没有医生电话,刚叔摇头说我连医生是谁都不知道。茵茵拨通了ICU门上医生办公室的座机,报了床号和姓名,以患者亲姐姐的身份,要求携同家属见一面主治医生。
(三)
终于看到了健娃,全身上下都是管子和线路,嘴里也插了管子,颈部做了固定,医生说他只能轻微点头摇头,胸部以下全部没有知觉,连自主呼吸都不能完成只能上呼吸机,茵茵隔着透明的帘子看到健娃呆滞的望着天花板,ICU里静静的,只有医疗仪器枯燥的滴滴声,茵茵深吸一口气率先走了进去。
健娃看到茵茵的第一眼先是错愕,茵茵勉强的挤出了一丝笑容:姐是来看你的,看看你咋了。健娃突然一下子眼睛就红了就拼命点头猛流眼泪,茵茵看他这模样也忍不住想哭,只能摸摸头柔声安慰:一会儿姐去找医生聊聊,咱们把病治好。健娃眼泪流得更厉害了,拼命的摇头,茵茵只能强装镇定的给他抹去眼泪,轻柔的说:没事儿啊,现在医学多发达,你就是摔了一跤而已嘛,你爷爷奶奶还在家等着你呢,别哭。结果健娃一直在哭,茵茵只能一个劲儿的轻声说话安慰他。
等旁边一直站着的医生提醒他们时间到了后,茵茵带着刚叔和几位亲戚去了医生办公室。颈椎爆破性骨折并损伤了神经,目前最佳治方案是尽快手术取出骨折碎片,使用假体固定,但损坏的神经不可能再生,最好的结果就是上肢能恢复知觉,经过锻炼或许能恢复上肢的自由活动,但余生也只能在轮椅上度过。手术费3万,恢复期不定多久。当听到这个结果,健娃婶子立马哭了出来,而刚叔一直红着眼睛笨拙的抠着自己右手虎口的位置。
从医生办公室出来后,大家都瘫坐在楼梯口,茵茵殷切的看着大家,她觉得该立马手术保住健娃这条命,但她在这一行人眼中看出了深切悲伤的同时,也看到了犹豫。
刚叔是单身汉,刚婶是外地人,她在生下健娃后不久就留下健娃离家出走再无音讯。刚叔当时为了响应计划生育政策做了结扎,这些年一直在沿海城市打工,而健娃一直随着80多岁的爷爷奶奶相依为命。且不说刚叔一下拿不出三万,就算能拿出三万块钱,刚叔也不能承担起以后上有俩老,下有一病小的经济压力。其他的堂兄弟也不敢独自承担这担子,毕竟这世道各有各的家庭和难处。最后的协商结果是同行的亲戚愿意凑钱给刚叔把健娃的手术做了,但是刚叔自己却迟迟没有做下决定。
茵茵独自去吃了饭,她不想去面对这一行人议事的过程,她坚信健娃明天就能手术。不料吃饭回来却是刚叔要带健娃回家的命令。茵茵知道,健娃的情况离开呼吸机就会死,何况已经快要天黑,回家路程4个小时车程,天还下着雨,能不能熬到家让爷爷奶奶见一面都是问题。有可能健娃就会没落在回家的车上。茵茵哭着拉着刚叔的衣服:叔,你给他手术啊,他能活的。刚叔推开了茵茵的手:闺女,别劝了,这都是命。
(四)
接人的面包车到医院的时候已经天黑了,下着蒙蒙细雨雨,医生摇了摇头给茵茵交代了呼吸气囊和静脉输液的注意事项,还特意交代了颈部固定。面包车里很局促,健娃挂着白色的静脉营养液,嘴里的管子连接着茵茵手里的呼吸气囊,茵茵紧张的盯着健娃,车每次晃动她都用手去抱住健娃的头,不让他的头摇晃,有几次车晃动的厉害,手肘都撞到了车窗上 ,疼得茵茵直皱眉。健娃不知道自己的病情,他只知道要回家看到最亲的爷爷奶奶了,茵茵看到他笑也只能牵强的对着他笑。
路上茵茵一直捏着气囊,看到健娃要睡过去她就努力拍他脸,让他坚持,马上就能看到爷爷奶奶了。健娃听到爷爷奶奶又精神了起来。
茵茵恨不得自己坐的是飞机,她从来没那么憎恨过自己故乡的路途那么遥远。终于快到了,村上还没能全部铺上水泥路,又下着雨,到健娃家的公路面包车上不去了,村上的男人们都被电话叫了出来大半夜的骑着摩托车赶过来一起推车,车里就剩下健娃和茵茵,茵茵看到健娃的眼睛翻白,很疲倦的就要睡过去,她哭着叫了起来::健娃你不要睡啊,你就要看到爷爷奶奶了,叔,你们推车快点儿啊,推轻点儿啊,健娃难受.........茵茵难过的哭着叫喊着.....
许是听到了茵茵的哭叫,健娃悠悠的转醒了过来,在离家两三公里的地方,他醒来坚持着看到了自己家,看到日思夜想的爷爷奶奶,表情木讷的健娃眼泪又是哗哗的淌,惹得爷爷一直哭,奶奶捶胸口的叫疼。
(五)
大家折腾完一切,刚叔安顿好一切,茵茵交代完一切,已是凌晨3点,茵茵的父亲拿着伞来接走了茵茵。茵茵问父亲:为啥不给手术啊,爸,我是不是做错了?然后茵茵一直哭。不多言语的父亲安慰她:娃啊,你刚叔这辈子也不容易,自己身体也有毛病,媳妇儿也跑了,钱没挣到,两个老人也快90了,现在健娃这样,你刚叔也是极限了,这个世道,家家有本难念的经,慈悲心都有,但是不是每个重担都扛得住。
茵茵这一夜睡得极不踏实,觉得一直有人在梦里吵吵嚷嚷哭哭闹闹,次日很早就被母亲叫醒,原来刚叔让茵茵过去给健娃拔掉气管插管,他想让健娃吃东西。茵茵内心知道后果害怕不忍心也不敢,只得当着村里所有人的面给医生打了电话,摁了免提,咨询拔掉插管的后果。
医生明确拔掉插管健娃子有可能窒息而死亡,爷爷奶奶一个劲儿的哭,刚叔犹豫了良久最后还是颤颤巍巍的用一把菜刀拆掉了插管,村里人围在健娃的床前,眼看着健娃的眼睛翻白慢慢的睡了过去,在大家都觉得健娃没呼吸了的时候,茵茵忍不住了,她哭着吼叫着冲上去拍打着健娃的脸:说了让你们别拔啊!健娃你醒醒啊!你们帮我叫叫他啊!!!
或许是茵茵的高分贝哭喊起了作用,眼看着睡死过去的健娃子转醒,慢慢睁开眼睛,吐出一口大大的浓痰,奇迹般的呼吸了起来。在场的人都松了一口气,只是胸部以下依然没有知觉,手也只有大拇指能动。在婶子的照料下自己还喝进去了半碗稀饭。
去掉静脉留置针,去掉口腔插管的健娃从鬼门关悠了一圈又回来了。只是依旧瘫在床上。刚叔拿着健娃的病例去了泸州和成都的医院,最后的结论都和先前一般。茵茵不敢再问,只是不忍心再去看健娃,现在的健娃除了能说话,轻微动一下脖子和大拇指,这个曾经鲜活的少年,现在几乎和植物人相差无几。中间茵茵询问过刚叔关于健娃的手术问题,刚叔都回避了。
(六)
村里人都夸茵茵能干,路上几次看到健娃不行了,都是在茵茵坚持下才活了回来,如果没有茵茵,健娃可能路上就没了,哪儿还会活到现在?
只有茵茵内心在憎恨着自己。
茵茵再次去看健娃时,是一个月后快要返校的日子,正月里,健娃的房间里弥漫着一股难闻的味道,健娃的头发已很长未经修剪。家里没有其他人,爷爷奶奶去了堂叔家做客,刚叔去地里干活了,健娃那挂在床边尿袋里的尿液也蓄满了,健娃之前偶尔还会笑的,现在苍白的脸上满是呆滞。为健娃翻身后,茵茵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拖着疲惫的步伐,茵茵的每一步都走得很沉重,很沉重......
健娃的手术始终没做。
一年后,健娃病逝。
茵茵再次回家时,只看到一个黄土堆。
多年过后,茵茵依然后悔那年和刚叔踏往市医院的那个决定。
茵茵哭着对父亲说:我想念那个鲜活的男孩,为他在ICU病房看到我时那汹涌的泪水而痛哭,却又为他在家那昏暗的房间里绝望如一潭死水的眼神而止住抽泣!我有什么资格哭?
不知道在天国的健娃会不会恨茵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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