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以琳
太阳升起来了，但她的光芒离仓库高墙之上的窗棂尚远，库房里仍然是阴冷的所在，脚下暖水袋的温度已渐渐退去，但此刻的郭怀英反倒不觉得冷了，这并不是因为太阳，而是因为那个深夜来访的老朋友，他骨子里那股文人所特有的激情又被点燃了起来，一夜不曾合眼的他把手枕在头下，正出神地看着窗外的晨曦，而心灵却依然翱翔在一片不知所属的自由的蓝天下。
一阵铁锁的哐啷声响后，仓库的门打开了，这是负责看管的人来送早饭了。他还是像往常一样把一碗清得能照出人影来的小米粥和一个窝窝头放在那张破烂不堪的桌子上，就在他要转身离开的一瞬间，他眼睛的余光扫见了搭在郭怀英脚下的那件棉衣，心头咯噔一下疑云窦生，便俯下身去提起那件棉衣里里外外仔仔细细地察看了一番，当他确定这就是孟惠君今天早晨不翼而飞的那件棉衣后，小伙子努力地在记忆中搜寻着，好像孟惠君昨晚并不曾在这里脱下过棉衣呀，难道棉衣会长了腿自己跑来吗？简直是荒谬至极！那就是这老头会逃出这仓库跑去偷？他紧张地环视仓库一周，也没有任何逃跑的可能和迹象啊。奇怪！
小伙子转眼想要询问郭怀英，却看见这个老头子正拿一双奇怪的、让人毛骨悚然的眼神看着他，那眼神里是一种神秘的笑，好像讥俏，又像嘲讽，还像是兴灾乐祸……
啪，小伙子手里的棉衣落在了地上，正欲问话的嘴大张着，但声音已被恐惧堵在了嗓子眼里。他不由一阵头皮发麻，倒退几步便踉踉呛呛地狂奔了出去，一出仓库门便大喊：“鬼！鬼！……”
此刻，他的身后也响起了一串仰天大笑。
不一会儿，孟惠君就带着一群喽啰们上气不接下气地跑来了，他的身上套着一件宽大的棉衣，使他那本就猥琐的身形更显出几份滑稽来，再加上那一脸的惊疑，简直就是一个活脱脱的小丑了。郭怀英看见这样一个孟惠君瞪着一双金鱼眼睛盯着落在地上的棉衣，便不由的一阵好笑。
“笑，笑，你笑什么笑？”
孟惠君恼羞成怒地扑过来给了坐在草铺上的郭怀英狠狠的一巴掌，一个小喽啰拎起地上的棉衣拍拍土递给了孟惠君，孟惠君接过棉衣气急败坏地吼道：
“说，这是怎么回事？我的棉衣怎么会在这里？”
“你这个棉衣的主人都不知道，我一个遍体鳞伤躺在这里的人怎么能知道呢？”
郭怀英拿手背擦一把嘴角流出的鲜血，漫不经心地说道。孟惠君却被这冷硬的回答噎住了喉咙，好半天不知该怎么办，想他昨天的伤势的确不大可能翻窗越院，但除此而外怎么会有其它的可能呢？
“不可能，难道棉衣会自己飞来吗？老实交代你的犯罪事实！”
“我是无可奉告，你若想做一回福尔摩斯，就去看看雪地上的脚印、窗户上的铁栏杆、门上的锁、攀爬的痕迹，总之自己去找证据吧。”
“你个糟老头子，证据摆在面前还死不认帐！好，我今天非给你找出点证据来不可。给我搜！”
一群蠢笨的喽啰们便在这陈旧的仓库里展开了搜寻，有察看窗户的，有在地上找血印的，有查门锁的，还有跑出去看雪地上的脚印的，这个笨家伙一看到被他们自己踩得一塌糊涂的雪地上的脚印一脸沮丧地转身走进来。这时有人喊：
“你们看，这是什么？”
大家一齐转身去看，这时，在场的所有人都倒抽了一口凉气，他们看见破烂的桌子上摆着几个药瓶。所有的人都拥到了桌前，孟惠君一个个拿起来看着，都是感冒药，而且还有白药……这些意味着什么？难道是有人破窗而入过吗？孟惠君一把掀开了郭怀英身上的被子，他身上的那些伤已被纱布严严实实地裹缠住了，显然是有人替他处理了伤口。
“是谁，是谁来过这里？说。”
孟惠君一把卡住郭怀英的脖子，郭怀英的脸一下子被憋得通红，孟惠君气急败坏地撒开手又两三步奔到窗前，抬头去看那高高的窗户，它被铁栏杆钉得死死的，并不见有任何攀援过的痕迹。
“吊起来，给我打！”
一群喽啰七手八脚地把郭怀英双手绑在头顶吊了起来，皮鞭就如雨点般落在了郭怀英赤裸裸的前胸上，僵冷的皮肤在皮鞭下发出一声声皲裂的如同撕布的声音，鲜血就汹涌地喷吐出来，溅在了地上，溅在了施暴者的脸上。郭怀英又一次昏厥了过去，当他再次醒过来的时侯已是点灯时节了，他吃惊地发现自己的对面又吊起了一个人，使劲眨一下眼睛让昏聩的视力能看得清这人的面目。这好像是个女人……是乔路得，正有一个小喽啰在使劲挥舞着皮鞭，乔路得不时地发出一声声惨烈的嘶叫，这群混蛋竟然也这样施暴于女人！
“畜牲，把她放下来！”
鲜血直往郭怀英的头上冒，一股从未有过的愤怒让他大吼一声。刚刚举起皮鞭的那只手忽然停在了半空，这座房子里的人都愣了一下。
“哦呵，醒来啦！中气好足啊！怎么，心疼了？你要是真心疼她就赶快招出来，昨晚是不是这妖婆给你敷的药？是不是她把我的棉衣偷来给了你？”
“不是。你这个畜牲，你也不想想，她一个女人如何能做到这一切？”
“对啊，要不怎么说这是个小妖婆呢！哈哈哈……是你说还是她说啊？要是都不想说，那就……把你给扒光喽！哈哈哈……”
孟惠君用皮鞭托起乔路得的下巴，色迷迷地对她轻声说。
“呸！你这个卑鄙的小人！”
一口痰落在了孟惠君仰起的脸上，孟惠君低下头擦去脸上的痰，咬得牙齿咯咯作响，便恼羞成怒地向喽啰们一挥手。一个小喽啰伸手就去撕乔路得的衣襟，郭怀英痛心地闭上了眼睛，几乎和乔路得同时喊出了一声绝望的“不！”。
然而那伸手去撕衣襟的小喽啰却也同时大喊一声，众人转眼去看时，只见他那只伸出去的手就像一只鸡爪一样丑陋地僵在半空中，丝毫不得动弹。
“小混蛋，看你他妈那点德性，说扒衣服你就激动得抽风啊！”
这是自己怀有阴暗心理的孟惠君的自然反应。
“既然大家都对女人的肉体如此着迷，那今天就让你们见识见识这肉体的本质，她也是臭的！上烙铁。”
不知何时，在郭怀英和乔路得之间已放了一个大火盆，里面烧着一块大烙铁，这时就有喽啰从火里举起了烧得通红通红的烙铁。
“有种的冲我来，欺负一个女人算什么好汉？”
“怎么，想要英雄救美吗？我今天倒要看一看你郭怀英有多大能耐从这绳索里挣脱出来救你的美人！哈哈哈……”
说着，孟惠君从那个喽啰的手里接过烙铁，把它伸向了乔路得丰满的胸脯。
“主啊！”
就在乔路得无望地呼唤她的上帝时，那一块耀眼的通红就要贴上她肌肤的一瞬，不知从什么地方突然吹来一股风，那一团通红突然燃起了火焰，而且卷向了手持烙铁的孟惠君的脸。
“啊！”
孟惠君大叫一声丢了手中的烙铁，仰面翻倒在地上。正当大家吃惊地想要跑上前去扶起他时，一个黑影压在了他的身上，众人都吃惊地愣在那里，全然不知那黑色的阴影是个什么东西，只听见那里发出汩汩的声音。
“吸血鬼！……”
不知是谁带着哭腔颤抖着声音轻轻地说出了这三个可怕的字。所有在场的人听到这三个字都吓得毛发竖立起来，只有郭怀英只是睁着一对大眼睛看着那个正对着他俯身咬住孟惠君脖子的脸，这个老朋友来得可真及时啊！
当那些喽啰们惊呆在那里瑟瑟发抖的时候，那汩汩的声音停了下来，于是他们看见了一张斜过来盯着他们的脸。这群小喽啰好像这才反应过来一样，慢慢地向后退了几步，就一声惊叫眨眼间跑得无影无踪。
吸足了血的蔺文瑄抬头望一眼被吊在面前的郭怀英，他今夜不得不面对自己的妻子了，那个让他日夜思念的爱人。
蔺文瑄直起身来走到郭怀英的面前替他解下了绳套，郭怀英的手几乎无法放下来了，蔺文瑄便又替他捏一捏胳膊，郭怀英放下胳膊看着站在面前丝毫不动的蔺文瑄，他意识到面前这个已经变成了吸血鬼的朋友缺乏面对妻子的勇气，他便走过去，替乔路得解下了绳索，蔺文瑄还是背身站着，满心狐疑的乔路得似乎已经意识到了什么，她慢慢地走近这个神秘的影子，蔺文瑄赶忙转身躲闪，被乔路得一把拽住胳膊。
“文瑄……”
满脸泪水的乔路得已经哽咽得说不出话来，她日思夜想的丈夫就站在眼前，这是真的吗？她看着目光闪烁的丈夫，感觉恍如在梦中一样扑朔迷离。她扑向丈夫，她要用身体去感知眼前这一切的真实性，丈夫的怀抱足以让她确信自己不是在梦中。然而丈夫却向后退去，泪水从他的眼眶里涌了出来……这一刻，乔路得似乎才意识到眼前的丈夫似乎已不再属于这个世界了，他虽然面色红润（其实那是因为他刚刚吸足了血的原因），但涌出了泪水的那双眼睛却显得那么空洞，那里似乎再也找不到生命的气息了。乔路得的眼泪夺眶而出，生死永诀的痛在这一刻被演绎得如此形象，以致生者和死者都无力承受这生命之重。
蔺文瑄忽然转身从怀里掏出一包药来放在桌上，看一眼郭怀英，什么也不说地朝门外走去。
“文瑄，文瑄，能放弃吸血吗？你需要上帝的救赎！”
此刻的乔路得猛然意识到自己的丈夫已经作了魔鬼的奴仆，让他摈弃恶是她此刻唯一可以做的事。然而蔺文瑄猛地回转身来用一种奇怪的眼神看着她，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没有说，只是两滴绝望的眼泪涌出了眼眶的一刻，蔺文瑄突然走到孟惠君的尸体旁，剥下了他身上那件显得大好多的棉衣扔给了郭怀英，遂一把撕开里面的衬衫，伸出手指在孟惠君的肚皮上写下了人们曾经在詹爱萍肚皮上发现的相同字样：赛5：29。
乔路得心头一惊，她的脑海中便闪过了这样的话语：“他们要吼叫象母狮子，咆哮象少壮狮子；他们要咆哮抓食，坦然叼去，无人救回。”（这是《旧约圣经·以赛亚书》第五章二十九节的内容）。直到这时，洮阳镇上唯一能看懂这几个字的两个人才第一次看到了它，俩人同时意识到面前这个已变成吸血鬼的她的丈夫、他的朋友已沦为了复仇的魔鬼，然而俩人看到这几个字时的反应却是截然不同，乔路得自然是如锥刺般的心痛，一股凉意顺着她的脊梁渗透了全身，因为她深知魔鬼的可怕。然而郭怀英的心头却更多的是兴奋和激动，因为他的心里也满了仇恨。蔺文瑄这个复仇之鬼便从他们饱含了不同情感的眼前消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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