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作者:以琳
夏日的夕阳红彤彤地泼洒在天际,翠绿的山野、迎风的叶梢、白的墙、红的瓦,一切都披上了一层鲜亮的明红,世界变得如同血海。乔路得披着这样的霞光,低头想着心事,来到了山上丈夫的墓旁,山野很静,她忽然听到小树的后面传来一个男人喃喃的声音。她轻轻地穿过几棵小树,丈夫的墓旁坐着一个瘦削的老头,这声音是他发出的。
“复仇,复仇,兄弟!现在只有你能做到,我虽然尽力想让坐在下面听我讲课的同学们明白自己所处的时代是一个多么可怕的时代,想让他们深刻地认识这个时代的丑恶,希望他们能联合起来与这个时代抗争,但现在,那些心灵虚弱的家伙剥夺了我上讲台的权利,他们害怕我在众人面前撕下他们的伪装,去一一把他们身上的烂疮指明给众人看,他们害怕我说出他们不光彩的历史,还有背后那些鲜为人知的阴谋。他们现在不敢把我再拖进牛棚,就造谣说我疯了,借此把我从讲台上拉下来。就连那些曾经和你我一样备受折磨的人也都吓得夹紧了尾巴,连一句公道话也不敢说。暴徒的皮鞭已经把他们作为知识分子的良知给抽得魂飞魄散了。卑鄙啊,这手段并不比关牛棚更高明,但却让我这个残废老头没有了任何用武之地。文瑄兄弟啊,现在只能靠你这个灵界的正义之声了!作出一些让他们双腿发抖的事情来,这并不是报你我的私仇,而是为这个有着悠久历史和文化的古老国度,为声息繁衍在这片土地上的可怜的人们,为解救他们啊!他们需要自由地呼吸,需要自由地说话,需要自由地表达生存的合理要求,需要一个安全的家园,就像你也渴望一个自由的灵魂一样!……”
乔路得站在这个满嘴疯话的老头身后,不由得两腿直发颤,她已经认出了眼前这个老头就是回到省城的郭怀英,他的疯癫状态似乎又加剧了。他临走时那次道别之言还清楚地记得,当时乔路得就感觉到十年的牛棚已经彻底扭曲了这个学识渊博的知识分子的心灵,当时她的心里就有一种隐隐的担忧,今天看来当初的担忧果真成为了现实。
如今,虽说言论稍稍自由了一些,但毕竟如此直言不讳的言行多少还让人心有余悸。乔路得不由得向四周张望了一圈,还好,视力所及的范围内没有什么人影,但坟堆后面那一片树林里却很难说是否藏着什么人。不行,我得制止他。乔路得向疯言疯语的郭怀英走去。
“郭大哥”
正坐在坟堆旁慷慨陈辞的郭怀英听到乔路得的声音心里一惊,回过头来看见乔路得担忧而又紧张的眼神便松了一口气,一手撑着地面想要站起来。
“弟妹!原来是你,我以为是文瑄老弟来会我了哩!你,还好吗?”
乔路得赶忙上前扶住他。
“别动,坐着吧,咱们坐着说。”乔路得扶他重新坐下,自己也找块石头坐在坟墓的另一边。
“还好。你呢?怎么突然有空回来了?”
“唉,一言难尽啊!弟妹,老弟还回来过没有啊?”
“每隔一两个月,镇上总要有些关于他的传闻,但他从来也没有在我面前出现过……我真想见见他……”
“是啊,想他,我也想他。今天是月圆的日子,我特意回来想会会他,有满肚子的话想跟他说呀!”
两个人不约而同地抬头望着天边的一轮圆月,它已经远远地挂在对面的山顶上了。晚霞已经褪去了她鲜美的红色幔纱,淡淡的树的阴影已经洒在了他们的脚下……夜幕,就要降临了。
“假如我的嫣兰也能像文瑄老弟一样,每个月都复活一回该有多好!”
郭怀英抬头望着月亮的眼睛里闪着泪光,瘦削的肩膀在银色的月光下显出一丝忧郁和凄凉。
“若果真那样,也许她会常来看你,可文瑄却总是躲着我的,他唯一给我的只是越来越恐怖的传闻和一个个被他吸了血的活人和死人。”
郭怀英回过头来看着乔路得,这个女人所承受的精神压力是他无法想象的,盘踞在他心中的只有对死去亲人的怀念和对暴徒的彻骨仇恨。
“可那些家伙都是应该遭此报应的,他们的双手沾满了无辜者的鲜血啊!”
“可还是有许多无辜的少女死在他对鲜血的疯狂嗜好中……假如当初打死他的人是恶的,那现在的他难道能说是善的吗?”
“弟妹啊,没想到你会这样看他!他如今即便是恶的,那也是被逼的恶,假如用这种恶的力量用来铲除这人世间的恶,那岂不是大善之事吗?”
这回该是乔路得感到惊讶了,他们俩人同时吃惊地看着对方。
“这个世界必须改变!”
“这点我也同意,是得改变,但不可能靠他来改变。”
“为什么?他的生命能量要比我们的肉体之躯大得多!”
“可他……是个鬼。”
“鬼神有什么区别?他们都同样对这个世界有权柄。而且在那些中国人普遍陷入恐怖之中的可怕岁月里,我并没有看到神有过什么积极的作为,相反,倒是文瑄老弟这个鬼却是做了许多大快人心的事。”
主啊,这也正是我心中的疑问。你的隐去难道真的意味着你对这片土地和这土地之上的人们的抛弃吗?可你分明说过,你要把你的福音传遍地极的,难道这片土地不在你的地极之内吗?
乔路得一脸惊愕地看着面前这个和自己有着共同遭遇的老头,心里忽然升起一股陌生甚至恐怖的感觉。
“你这是以暴制暴。”
“这是必要的,尤其是在这个奴性十足的民族中也许是最有效的途径。”
“可那将是又一场灾难,因为这股力量本身并非是公义的。”
“公义在哪里?人类世界没有!无论哪一个政权都是有必要存在的邪恶,但不能因为这种本质的无法改变而放弃对更文明的生存状态的追求,那样人类会倒退到蛮荒时代,人类将不再有任何的伦理、道德和正义。只有人吃人的一个可怕世界,而今天,我们正在向着那个可怕的深渊坠落……”
乔路得不禁打了一个寒颤,郭怀英的每一个字都像是来自神的宣判,让人不寒而栗。她已无力辩驳,因为这的确是可怕的事实。
一股凉风吹过,两人都感觉到有点冷了。月亮已升到了中天,然而坟堆依然静默地立在随风摇曳的荒草间,没有任何的动静。也不知躺在里面的蔺文瑄是不想惊扰他们的谈话,还是不愿让他们看见自己因为没有吸到血而干瘪丑陋的面容。
夏夜的凉风里,几天前李约翰牧师的话再一次回响在乔路得的耳畔。连日来她一直被那些话困扰着,心灵深处两种爱在里面交锋,折磨得她好生痛苦,原本想要坐在丈夫坟前和他好好说说自己的烦恼,同时也想知道丈夫的意愿究竟想要一种什么样的生命形态。然而没有想到,眼前这个不速之客的话在乔路得心里掀起了更大的波澜,形势变得更糟糕了。为什么他们都想要通过文瑄来改变这个世界呢?难道他的生与死就这么重要吗?
“假如他的心脏上被钉入桃木棍,我们就再也不会看到他啦!”
“什么?你说什么?你要像捉鬼那样钉死他吗?这怎么可能!”
抬头望着冷月的郭怀英惊诧地转头看着乔路得,吃惊而又气极。
“可是你曾告诉我他渴望自由。”
“钉死他就能给他自由吗?不,你是在剥夺他的自由。不能这样,我不允许你这样做。”
郭怀英激动地用手使劲撑着身体想要站起来,或许还想扑到乔路得面前阻止她不可思议的行为。乔路得赶忙站起来走过去扶他的胳膊,他终于站了起来,然而因为激动却在浑身发抖,颤巍巍的身体似乎随时都会摔倒在地上。
“不能这样,弟妹,别伤害他,让他活在我们和神秘世界之间,他必定会发挥意想不到的神奇力量的,相信我!”
郭怀英几乎是哀求地看着乔路得的眼睛,那双漂亮的眼睛里满是泪水。
“并不是你要这样做是吗?是谁,是谁想要再次杀害文瑄老弟?”
“不是什么人,而是……我的上帝。”
乔路得也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给这个倔强的老头这样的答案。
“就因为上帝是公义的光明之主,而魔鬼却是阴暗地狱的王,难道你希望文瑄的灵魂永远困在可怕的地狱里吗?”
“你以为你钉死他他就可以得到上帝的救赎吗?人生而未能得救,死后还有上天堂的希望吗?”
眼泪终于夺眶而出,乔路得颤抖着嘴唇轻轻地,但又是坚定地看着郭怀英的眼睛。
“主的恩门还没有关闭,我相信一颗忏悔的灵魂是可以得到安息的!”
乔路得咬着嘴唇痛苦地转身向山下走去。这一刻,乔路得竟是如此强烈地感受到自己内心深处是多么害怕丈夫陷入地狱的永火之中,那才是真正的永别,悔青了肠子也无法改变的结局。
她回到那个冷清孤寂的小院,把自己关在房里,怀着一颗谦卑顺服的心跪在全能上帝的面前,她要静心听神的话语,她要面见她的神,她要为钉死丈夫的行为寻求一个确凿的依据,她相信此前之所以不见上帝的面乃是因为自己在神面前怀揣着太多自己的私意,这些不洁、不谦卑、不顺服的心思意念阻碍了神的声音。
“今天,全能的父、慈爱的主耶稣,怜悯我这软弱的女儿,开启女儿昏聩的耳朵,让我能明明地听到你公义的话语吧……”
……
夏日的晨曦透过窗棂,把明媚清爽的气息洒在乔路得跪着的身影上,她在这里跪了一夜,此刻,晨曦把她从毫无意识的静默状态中唤醒过来,她双手扶住炕沿,努力撑着麻木的双腿缓缓地直起身来,顺势爬在炕上,让自己的双腿休息一下。待双腿恢复了知觉,她便匆匆地洗漱,走出门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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