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抱着滚烫的奶茶咬吸管。老陈跷着二郎腿坐在对面,说,“杨天真啊杨天真,那多明显是个渣男,你看家本事丢完了?”
服务员把点餐时欠的土豆泥和大薯端上来,我在他恨铁不成钢的眼神里开吃第二轮。
“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不是那样的。”
“我知道。”
“那你还他妈愁什么?”
“愁你要结婚了,但我钱还没准备好。”
“谁管你要钱了?”他激动得用手指关节叩桌面,“咱俩还说钱?”
我舔干净手指,说,“那不行,一码归一码。”
他笑,春风拂面的暖软,说,“真不用。”
“为啥不要,嫌少?”
“越说越不像话!“他眉头一拧,摆出一副要教育我的态势,接着说,”因为你结婚我也没打算送钱。”
“滚——”
1.
人和人能成为什么关系,被邂逅的时间、地点、顺序共同影响,稍微出点差错,也许结果就不一样了。
栗子离开之后,老陈就不喝酒了,改喝咖啡,咖啡喝多了人很兴奋,常常在兴奋之时回忆从前的球场威风,感叹英雄迟暮,再发表诸如上述的感慨,末了抹抹眼角,弹掉眼屎,做高深状,说,“归结到一点——都是命啊。“
我总是气得踢他,“命你妹!都是自己作的!”
2.
聚散平常,但谁要说栗子和老陈会分手,估计会被群嘲。
高中时栗子人美成绩好,个性又男孩子气,很受周围人喜欢。老陈却是个四肢发达头脑简单的货,上课就睡觉,成绩永远挂在班上后几名,一上球场倒勇猛敏捷得像头豹子。
老陈喜欢栗子,身边朋友都知道。有一次打球赌输了,被拱着跟栗子表白。球衣湿透,一身汗臭,老陈局促地站在栗子座位旁,“那个,那个……我有个事儿想跟你……那个……那个……”
栗子一边转笔一边看他,脖子都酸了,老陈还是没有“那个”出来。栗子把笔往桌上一扔,淡定地问,“你是想说你喜欢我吗?”
老陈脖子一梗,“你咋知道的?”
栗子挑眉不答,老陈豁出去了,撂下一句,“反正你都知道了,同不同意在一起你给个话!”
“可以啊。”栗子咧嘴一笑,“不过现在谈恋爱影响学习,高考完吧,你考上二本咱就在一起。”
3.
恋爱中的人不是傻瓜就是疯子。栗子的一句话比鸡血还管用,老陈要了一张她的大头贴贴在桌面上,天天卯足了劲儿读书。高考成绩出来,老陈还是没考上二本。
老陈垂头丧气地抓着成绩单,刚出校门口,就感到有人挽上了自己的胳膊,是栗子。
老陈激动得语无伦次,“你你你……你不是说……”
“我说啥了?”栗子一股古灵精怪的赖皮劲儿,“今天好热,我不想走了,你背我。”话毕一下子蹿到老陈背上,老陈欢快地背着她在校门口转圈圈,直转得头晕才停下。
就这样一背就是好几年。
大学异地,两人也不辞辛苦地寄望于火车汽车飞机等各种交通工具,还时不时地在网上秀恩爱。
我等看客不禁感叹:大学这种天然恋爱场所都没让这俩异地的分掉,以后在一起工作了恐怕更难,这笔份子钱是咋都逃不掉了。
栗子大学毕业时老陈已经工作了半年,请我们吃饭,饭桌上又扭捏起来,“那个……栗子也毕业了,是吧……呵呵……那个,那个……我看啊,这样……那个……”
一桌人被“那个……这样……”搞得一头雾水,栗子抿嘴看着老陈,淡定地问,“你是想跟我求婚吗?”
满桌沸腾,老陈憋红了脸,筷子一摔,“你怎么每次都这样呢?你……”老陈话还没说完,栗子就笑呵呵地凑上去堵住老陈的嘴,看得我们直摇头——妈的,嫌网上远程秀恩爱力度不够,还来个现场直播,连带着收份子钱的那种!
栗子在老陈身上乱摸,摸出来一个红丝绒盒子,自顾自地打开,取出晶亮的铂金戒指给老陈,“给我戴上啊。”
“这就戴啊?这么便宜我?都不用献个花下个跪?”老陈抖抖索索地拿着戒指,一脸期待地看着栗子。
栗子笑,“结了婚有你跪的。”
戒指是没镶钻的素戒。老陈有点不好意思,说,“你知道的我花钱没数,存了小半年才五千块,就买了这么个玩意儿,等以后赚钱了给你补个好的,但你现在戴了就算是同意跟我了,别以后又闹着要退换货,那我不认。”
栗子笑得满面春风,说,“瞎操心,我是那种人吗?真要退换货的话我还双倍给你!”
4.
两人计划着第二年年中结婚,去马尔代夫度蜜月。老陈每次和我们见面都欠揍地提一句,“我们要结婚了啊,钱准备好了吗?”
钱还没准备好,他俩就分手了。
老陈的妈妈一直知道他俩在一起,当成小孩子谈恋爱,没想到老陈郑重其事地告诉她要和栗子结婚。陈妈炸了毛,嫌弃栗子单亲家庭长大,可能人格不健全、心理不健康,学历又高过老陈,要压他一头,逼他俩分手,还招呼了三姑六婆给老陈介绍相亲。也有姑娘对老陈有好感,想继续发展的,都被老陈挡了。
老陈性子急,为此和陈妈大吵了几架,每次吵完架都找我们出来喝酒,次次喝得酩酊大醉才罢休。
酒会乱性。
以前老陈酒后乱性只是乱乱栗子,那回栗子出差了不在,我们只能把他送回他家。在他妈妈的安排和“帮助”下,老陈乱了个和他相亲的姑娘。
5.
栗子半夜打电话,先是通知我老陈提了分手,然后发疯一般开始哭。她历来是淡定有分寸的人,我从未见过她有那样情绪崩溃的时刻。
辞掉对应届毕业生来说薪水相当可观的工作,栗子给我们一人寄了一箱零食,然后就走了,换了号码,停用其它社交软件,连去哪儿都没说。
再出现时,老陈憔悴成一只游魂,眼窝深深地往里凹。
“就睡了个姑娘,就要分手?”我开门见山,直截了当。
老陈没敢看我,喉头动了动,“她是处女。”
我一耳光甩到他脸上,“操你大爷,栗子跟你的时候不是处女?什么年代了,你情我愿睡一觉还要被讹上咋的?能干出这种臭不要脸的事儿还装他妈什么纯?”我替栗子不平,气得口不择言,像只张牙舞爪的恶鬼。
老陈说,“她怀孕了。”
空气冷凝,一时无语。再怎么生气,我也不能建议他剥夺另一条无辜的小生命。
老陈捂着脸,说,“去医院看过了,子宫壁薄,拿掉的话,她以后不一定能再怀上了。她说她喜欢我,愿意和我过一辈子。”
咖啡的香气一阵一阵地往鼻子里钻,老陈一口闷掉一整杯,苦得皱眉,“我对不起栗子。”
“自己做的孽,慢慢还吧。”我撂下这话,起身离开。
6.
那姑娘肚子大了,老陈的结婚时间自然而然地从第二年年中调到了这年年末。
偶尔老陈也会牵着那姑娘出来和我们一块儿吃饭,说是她想认识下他的朋友,毕竟以后要常见的。出于客套,本该寒暄一笑。但栗子的事如鲠在喉,我们都对那姑娘报以不理睬态度。老陈识趣,带了两次也就不带了。
老陈对她很周到,仿佛一夜之间从男孩变成了男人。但周到之外,也无旁的,丝毫比不得跟栗子在一起的快乐得意。倒是那姑娘,眉梢眼底都写着对老陈的情义。
朋友问,“现在怎么样?”
老陈摇头,“就那样呗,还行。”
我噎他,“一个男人喜欢一个女人的时候,不是这样的。”
“我知道。”
“那你他妈还觉得行。”
“天真,我没有办法。”
7.
老陈结婚请柬发到手,我们坐在肯德基聊了半个下午。他批评我现如今选对象的眼光,我就回噎他份子钱的事。
挣扎了很久,我还是给栗子留了言,告知老陈结婚的消息。
过了一周,我接到一个来自贵州省的陌生电话,是栗子。“我新投了简历,以后就在市中心的非度上班。火车明天下午到,来接我吧。”
我请假去火车站接她,看到她久违的笑脸时瞬间蓄了泪。
栗子红了眼,打趣地问,“怎么,准备帮我抢婚啊?”
我握着她轻微颤抖的手,说,“栗子,你别这样。”
她抽了抽鼻子,咬着唇低头,好半晌复又抬头,说,“饿死朕了,走,吃饭去。”
元樽日料。
栗子点了六套芦笋寿司,一摞刺身,两壶清酒。
“再看我我要收钱了。你不吃吗?”栗子给我倒上一杯清酒,艰难地吞咽第三个芦笋寿司。
我摇头拒绝,“老子不喜欢吃干饭。”
栗子剜我一眼,挤了很多青芥酱在味碟里,倒了酱油搅匀。嘴里鼓鼓囊囊塞着寿司,眼泪大颗大颗地往下掉。
寿司吃完,眼泪也几乎耗干了她多余的水分。她连打了几个饱嗝,说,“本来想坐飞机回来,硬是没舍得钱。你帮我带份钱去,就写祝幸福吧。“
“你心够大,还祝人幸福,但凡不真心的话大喜之日都别提好吧?我宁愿你祝他百年之后死于心碎,因为想起你。”
栗子喝掉最后一杯清酒,说,“祝他们幸福是假的,祝他幸福是真的。”
8.
这座小城市区常住人口不过二十万,老陈和栗子都爱逛街凑热闹,却没有遇见过。
一万块。厚厚一叠新票子,装在特大号红包里。我防贼般一路把手提包抱在怀里,跟带孩子一样小心。
老陈和新娘加上伴郎伴娘早已列队等在门口,向来宾一一问好道谢,分发喜烟喜糖。新娘子的长相小气,连大喜之日满脸带笑都不让人觉着美。
我立在一旁看了一会儿,宾客们都是把礼金递给新娘子,新娘子递给托着盘的伴娘之一。我抽了抽鼻子,对直走到老陈面前,把大红包往他胸前一敲,笑说,“收着!”
老陈也笑,摸到红包的一刻却突然僵了脸,他嘴唇蠕动着想问什么,我立即转过头跟新娘子道贺。接伴郎的喜烟时我余光瞄到老陈把红包放进了西装内侧的口袋,总算松了一口气。
十二点正仪式正式开始,我坐离司仪台最近的一张桌,在尖叫声欢呼声中跟随婚庆公司和亲朋们的动作,拍了几张照片。最后按栗子的嘱咐,在微信上发给了她。
我已打好腹稿,如果她说“他们幸福,我为什么感觉残忍”或“这下终于可以死心了”,我都可以安慰。然而,几分钟后,她只回了两个字——“收到。”
9.
仪式结束后宾客们自由开吃,新郎新娘去换装,等会儿要挨桌敬酒。我突然心里一空,待会儿竟然他妈的要对着老陈和别的女人说,白头到老,太折磨了。
没过一阵,老陈突然出现在我身后,把我拽到回廊的立柱后,问,“怎么回事?”
“什么怎么回事?”
“我刚刚点过钱了,你他妈去卖肾了?”
“卖你大爷!能不能愿老子点好?”我心虚,急切地想避开他的质问。
老陈一双大手使劲儿搓脸,又挠头,下了很大决心般,问,“她回来了?”
“没有。”
“我他妈还没说是谁呢!”老陈急了眼,扣着我肩膀,“她有没有说什么?”
想想栗子的回复,我鼻头一酸,“她说祝你幸福”。
老陈松了手,靠着柱子坐下,用力扯松领带,“祝我幸福……祝我幸福……”一米八几的大男人就那样瘫坐在地,把红包捂在心口呜呜大哭。
10.
栗子更新了常用社交软件的签名——情不敢至深,恐大梦一场。
“有生之年狭路相逢,终不能幸免,手心忽然长出纠缠的曲线,懂事之前情动以后长不过一天,留不住算不出流年。”
——林夕·《流年》
End.
这几乎是我当初哭着写完的一个故事。
如花美眷,似水流年。
念念不忘,情深缘浅。
——皇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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