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再问你一次，你的丈夫周源，是你杀的吗？”问话的是警察刘伟，此刻，他正努力压抑住心里的不耐烦。面前这个女人，萧玲，是一个小有名气的小说家，现在正静默地坐在沙发上，一语不发，已经快半小时了。
萧玲的丈夫周源失踪快十年了。本来早已随风消散的案子，因为萧玲私人博客被人扒出，又重新被舆论推到风口浪尖。各路营销号为了抢流量博关注，撰写了《女作家“杀夫”背后的隐秘》、《住着大平层的她，丈夫失踪十年》……文章刷爆网络，朋友圈流言四起，都说萧玲的丈夫不是失踪，是死了，被萧玲杀死了。
证据就是萧玲私人博客上的一篇小说。
这篇小说被做成截图，在朋友圈流传甚广，小说详细描绘了一个被夫家逼得走投无路的女人，如何缜密策划，最后了无痕迹杀死自己不成器的丈夫，带着财产和儿子远走高飞的故事。
据知情人爆料，这简直和十年前的萧玲一模一样，而萧玲的丈夫周源正是那时失踪的。
刘伟的手机震动了一下，他扫了一眼，是微信上朋友转来的《女作家杀夫细节揭秘》，附带一则消息，“老刘，通点气呗”。
刘伟关掉手机，有点心烦。他看着眼前这个女人，他并不想为难她，一是他老婆是萧玲的粉丝，这些年自己也耳濡目染了萧玲的作品，倒也算有趣自然。二是萧玲本人给他的印象不坏，她很平和，既没什么架子也不会故作亲切。
只是她为什么就不肯回答问题呢？作家的清高不屑吗？刘伟只是来例行盘问，因为他知道调查这个案子并没多大意义，只是给大众一个交代，算是完成上面交代下来的网络舆情任务。刘伟很清楚，他相信萧玲也清楚，这个案子已经过去十年了，就算真是萧玲干的，证据早没了。萧玲大可大大方方介绍一下那篇小说的写作思路，或者直接怒斥造谣，这茬儿就过了。刘伟不明白，萧玲到底在想什么。
刘伟的焦躁，和萧玲的静默形成对比。
时间一分一秒过去，刘伟烟瘾犯了，忍不住伸手去衣服兜里够烟，忽然，他听到萧玲说：
“是我杀的。”
刘伟的手顿住了，他怀疑自己耳朵出了问题，他不确定地看向萧玲。
“是我杀的。”
萧玲看着刘伟的眼睛，重复了一遍。
二
萧玲被警方带走的消息刷爆了整个朋友圈，有说是协助调查，有说是找到了关键性证据直接给拘了。
此刻的萧玲，正坐在审讯室里。
警察刘伟，负责问询，女警曾娜负责做笔录。听着笔尖和纸面摩擦发出的“沙沙”声，萧玲想起以前读书的时候。
十多年前，萧玲还在读大学，正是年轻可爱憧憬爱情的时候。她长得甜甜的，圆圆的脸蛋，没来由地让人觉得亲切，笑起来，眼睛就像两弯豆荚。萧玲算不上大美女，但喜欢她的男生一点不少，有每天坚持给她打热水，顺带把全寝室的热水一并供应的，有给她写纸条说最爱她“那一低头的温柔，不胜凉风的娇羞”的。学校新来的男辅导员，也偷偷向她表达过心意，但她全部拒绝了。她心里，只有一个人，那就是周源，她的高中同学。
萧玲很喜欢周源，喜欢他的幽默、内敛，喜欢他的一切。虽然朋友们都认为内向沉默的周源配不上萧玲，但萧玲却死心塌地地爱着他。
大一寒假，两人确立了恋爱关系，虽然是异地恋，但丝毫不影响两人感情升温。
“啪”，女警曾娜手中的笔掉在了地上。
萧玲想起，大三暑假，她去周源的城市实习，第一天见面，她也送了他一支笔。但接下来，她听到周源说，“玲玲，我不想拿毕业证了。”萧玲很吃惊，因为周源的学校是211。周源拉着萧玲的手继续说，“我想去外面学一年多媒体，我打算以后往这个方向发展。”
“源哥，你去学你的，毕业设计可以找枪手，不耽误拿毕业证。”
周源摇摇头，“太麻烦了，我不想那么麻烦。”
“源哥，到时候，我可以帮你找……”
“玲玲，请你支持我，好吗？”
萧玲记得周源认真看他的眼神，萧玲就在那一片望不尽的眸子中失了神。
第二天，萧玲接到周源妈的电话。
“玲玲，周源说他不拿毕业证了，这事你知道吗？”
“知道”
“玲玲啊，你劝劝周源，让他把毕业证拿了！他要学那个什么多媒体可以，我们把钱给他打过去，但毕业证一定要拿！多少人花钱想买大学文凭都买不到！”
“阿姨，周源的脾气，您也知道，他决定的事……”
“周源这孩子之前都好好的，怎么就突然不要毕业证了？！”
…………
萧玲耐心地听完周源妈的电话，答应劝劝周源。
那天晚上吃麻辣烫时，萧玲辣得一边倒醋一边说：
“咝…源哥，要不…还是把毕业证拿了吧…你看阿姨叔叔急得…”萧玲感觉舌头好像着火似的，这家的土豆粉特别好吃，就是太辣。
对面没有声音。
萧玲抬头，发现周源已经放下筷子，一声不吭地坐在那儿。
“怎么了？”萧玲有些奇怪。
“是你和我一起决定的，现在你要临阵倒戈？”
“啊？什么啊，我是劝你再想想…”
“我不想听。”
周源保持着他特有的沉默。
萧玲自知话题无法再进行下去，她有点后悔，为什么昨天周源提出不要毕业证时，自己没有坚决反对。
两个人沉默着，没有说话。
过了几分钟，萧玲主动伸出手碰了碰周源，“好啦，源哥，我不提了。土豆粉凉了就不好吃了！”两人在萧玲的主动示好中又恢复了嘻嘻哈哈。
三
“咳”，刘伟清喉咙的声音打断了萧玲的回忆。
“萧玲，你和周源是什么时候结的婚？”
结婚？
那大概是02年夏天，毕业没多久，萧玲和周源就结婚了。那时，萧玲肚子里已经怀上了儿子瑞瑞。萧玲觉得很幸福，不过，美中不足的是，周源一直没找工作。
“源哥，要不…你还是出去找个活儿？”萧玲尽量让语气听起来像撒娇。两人毕业后都暂时没有工作，萧玲是因为意外怀孕，而周源是因为没拿到毕业证。
“源哥，你喜欢做多媒体，就去广告公司试试嘛。”
“我出去工作，谁照顾你啊？我不放心你一个人。”周源捧着萧玲因为怀孕日渐丰润的脸，“而且，我也想调整一下自己。你不用管我。”周源说完，拍拍萧玲，安抚了一下，就回了自己房间。自从怀孕后，萧玲和周源就分床睡了，萧玲睡觉轻，容易被吵醒，而周源总是看小说到很晚。
然而，周源并没有真正照顾萧玲，怀孕后，买菜做饭洗碗还是萧玲在做，衣服也是萧玲在洗，周源只是每天陪她散散步、说说话，但更多时候，周源还是躲在自己房间。
有老公陪总是好的，萧玲想，如果周源出去上班了，家里就剩自己一个人，还怪害怕的。萧玲安慰自己，陪伴才是最重要的。
萧玲不知道自己算不算阿Q，但孕期不宜情绪波动是肯定的，对胎儿不好。
四
刘伟翻看了一下手里外围调查的资料，微微皱起了眉头。
“你和周源共同生活期间，他没有过任何收入？”
萧玲轻微点了下头。从大学毕业到怀孕，再从怀孕到儿子瑞瑞出生，一直到周源失踪的29岁，他都没有挣过一分钱。家里的开销除了靠萧玲兼职写稿外，还靠周源父母的接济。
萧玲从来没有想到，丈夫周源会一直在家待着，直到快三十岁。人说“三十而立”，可周源一点不像能立起来的样子，他每天看小说、打游戏，靠老婆和老爸养着。
有段时间，周源爸托关系给他找了个在电视台剪片子的工作，饭局都设好了，周源死活不去。周源爸急得给周源打电话，周源不接，他又给萧玲打电话，可是萧玲也劝不了周源。
从这以后，再没人张罗给周源介绍工作。
萧玲有时忍不住问他，“你还工作吗？”周源说“在家也能工作，自由工作者。”但周源重点践行的是“自由”，而不是“工作”。萧玲想想，不挣钱也可以，只要能带孩子也行，但现实总是“啪啪啪”地打脸。
儿子瑞瑞三岁时，萧玲的大学同学何静远道而来，约了晚上吃饭。萧玲从早上起，开始打扫家里卫生。她要把厨房里堆积的碗筷刷了，把地扫了拖了，把客厅卧室都整理了，可儿子瑞瑞偏要缠着妈妈陪他玩。萧玲累得腰酸背痛，而周源正窝在沙发上打游戏。
“周源，你可以带一下瑞瑞吗？”
周源应了一声，萧玲把瑞瑞抱到他怀里，又继续干活。可没一会儿，瑞瑞又缠了过来，抱着妈妈的腿不让走。萧玲抬头一看，周源整个人都陷进游戏里，根本和瑞瑞没有任何交流。难怪孩子觉得不好玩要找妈妈。
“周源，你来打扫，我来带孩子。”
“不要”，周源的眼睛还盯着游戏屏幕。
萧玲心中一股火冒了出来，她想冲他咆哮，你什么都不要做，你干嘛结婚！可瑞瑞还在跟前，她不想让孩子被两个人的战火波及。而且，何静就在来的路上，和周源大吵一架，最后怎么收场？
萧玲只好拼命给自己灭火，一边陪孩子玩，一边见缝插针地打扫。
等到把何静送出家门，萧玲整个人疲惫极了。她倒在床上，筋疲力尽，摸摸额头，好像发烧了。萧玲摸索着出来，烧了一盆热水，裹上被子烫脚，出出汗兴许会好点。
“怎么了？”出来喝水的周源终于注意到她。
“发烧了。累得。”萧玲补了一句，她希望丈夫能感到愧疚。
周源看着她，摇摇头，“你根本没必要这样。你简单弄弄就好了。何必这么辛苦做给别人看？”周源放下水杯，让萧玲自己好好想想，就回了房间。
滚烫的水没过脚背，萧玲的泪水突然涌了出来，呵，水太烫了。
五
“你为什么不离婚？”负责记录的女警曾娜忍不住开口。
萧玲不是没想过。她记得自己第一次向妈妈提起这个想法时，儿子瑞瑞刚过四岁生日。
“你真是命苦！当初你为什么不听话！”萧玲妈为女儿痛心疾首，她和萧玲爸一直看不上周源，可女儿偏偏喜欢他，一直在两人跟前说周源千好万好。后来，萧玲怀孕了，周源家底儿也还过得去，老两口只好强忍心痛把女儿嫁了过去。
可看看女儿现在，每天下班回来，要给周源做饭，给上幼儿园的孩子洗衣服，给家里搞卫生，而周源就往沙发上一躺，大爷一样，看小说、打游戏。偶尔萧玲爸妈过来，周源扔下一句“来了”就没下文了，有这女婿和没有一样。
“你现在后悔了？！后悔！晚了！”萧玲妈并不支持萧玲离婚。“离了婚，你就能找到好的？只会一蟹不如一蟹！周源是不成器，但至少没出去乱搞！他家里也还肯出钱。”
“女儿啊，现在这就是泡屎，你也得咽下去。”萧玲妈抱着流泪的萧玲，自己的眼泪也直往下掉。
萧玲木木呆呆地想着妈妈说的“命”，她想到怀瑞瑞六个多月时，有次出门买菜，迎面走来个老和尚。老和尚一直看着她，不停念叨“福气好啊”“就是心太软”。萧玲觉得他神神叨叨，赶紧护着肚子回了家。
萧玲反复想着这句话，后来的日子，即便她已经觉得和周源的婚姻让她痛苦万分，她还是安慰自己，我是福气好的，会好的。
距离周源失踪前半年，有天萧玲去菜场买菜，周源照例在家玩游戏、睡大觉。社区张大姐把她拉到一旁，欲言又止地暗示半天，萧玲才明白过来，周源嫖小姐去了。张大姐亲眼看他进去的。
萧玲不敢相信，这是对她赤裸裸的羞辱。
晚上，等孩子睡了，萧玲黑着脸一言不发地走进周源房间，周源还在噼里啪啦打游戏。
萧玲“啪”地一声关掉电脑电源。买电脑时周源说是要用电脑剪片子，做东西，可是，萧玲哪次见他在电脑前坐着，不是打游戏？
“你有毛病啊！”周源怒不可遏，他不知道萧玲在发什么疯。平时这个时候，他都在玩游戏，完成公会任务。
“你是不是找小姐了？”萧玲深吸一口气，单刀直入。
周源的脸变了颜色，想否认，但看着萧玲的神色，他还是坦白了。
“我什么都没干！我只是进去去看看！”周源急着辩白。
萧玲忽然泄了力气，真的，他真得去了。
“这次是我不对，但你也有责任。我说过你不知道多少次，你看看你的肚子，搞得我一点兴趣都没有。”萧玲生完孩子胖了二十斤，一直没减下来。
萧玲觉得悲哀，她不知道周源是天真，还是吃定了自己，竟然当着自己的面，说自己让他提不起性趣，所以活该他去嫖小姐。
“离婚吧”萧玲想起老和尚的后半截话，“就是太心软了”。
萧玲不想再过这样的生活。
不能再软弱了。
“我不想。”周源抛出三个字，他不想离开萧玲，有萧玲在，他看起来不会那么失败，他还可以老婆孩子热炕头。
“我想！周源，你一个人过吧！你不适合有家庭！你眼里从来都只有你自己，凡事都是你高不高兴，你愿不愿意，像你这种人，根本没有家庭责任感，你为什么要结婚？！你为什么要坑女人！你为什么要坑我！”萧玲第一次咆哮出来。她想起刚刚读大学时那个自己，多么意气风发，憧憬着美好的未来。而现在呢，眼神黯淡，独自支撑一个摇摇欲坠的家，每天被生活操得遍体鳞伤。
而这一切都和周源脱不了干系！
“别这样，离了婚瑞瑞怎么办？”周源试图用孩子让萧玲心软。
“瑞瑞跟着我！你每月给生活费！”萧玲下定决心，她不要再过这样的日子。
“你也不想想，我爸妈会同意吗！”周源被萧玲的话刺激得心烦，他提高了声音，“萧玲，你知道我爸妈多疼瑞瑞，他们不可能放瑞瑞走！”
周源的话，让萧玲瞬间清醒。是的，就算周源同意离婚，他爸妈也一定会千方百计找人把瑞瑞的抚养权判给周源，然后由他们来抚养瑞瑞。他们是绝不会让自己的血脉流到别人家的。
周源爸妈极度重男轻女，当年在医院，自己生下瑞瑞，周源爸在医院高兴得大呼小叫，他说自己一直在祈祷列祖列宗保佑，让萧玲生个大胖小子。
“萧玲，咱们还是好好过。嫁鸡随鸡，嫁狗随狗。”周源的这句话一直印在萧玲的脑海里。
但萧玲这次真得不想再过了。
六
问讯还在进行，警察刘伟抛出了关键性问题，“萧玲，你是怎么杀死周源的？”
萧玲记得，那是一个初冬的晚上，周源和朋友喝酒去了。瑞瑞已经睡下，萧玲看着他睡得香甜，忽然想起家里的牛奶喝完了，她赶紧下楼去小超市买。
萧玲走到小区门口，正好看见周源从一辆出租车上下来。周源喝得醉醺醺，他和出租车上的人拉扯一番，口齿不清地让对方不要送。
几分钟后，萧玲看见周源偏偏倒倒地左一脚，右一脚朝小区大门走来，出租车掉了个头，开走了。
周源摔了一跤，他骂骂咧咧想站起来，可脚就像踩在棉花上，怎么也使不上劲。忽然，他感到有两只手把自己扶了起来。
“谢…谢啊”周源嘴里道着谢，脚迈着步子，想自己走，却只是更用力地靠在这双手的主人身上。他觉得这个人很熟悉，但实在分辨不出，脑子也迷糊得厉害。
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被扶着下楼梯，他觉得奇怪，家在三楼，应该往上走啊。但此刻的周源实在计较不了这么多。
周源被扶着走了好长一段路，他迷迷糊糊听见水浪拍击的声音，他感到有些不对头，开始不安地想从这个人身边挣脱。
就在他最后一次用力时，成功了，挣脱了，但下一秒，他感到自己忽然失重，跌进了水里，水被大量吸入鼻腔，他感到剧烈的痛…
第二天早上吃饭时，瑞瑞有点不高兴，“妈妈，我的牛奶呢？”
萧玲正在出神，听到儿子的问话，她温柔地摸摸他的小脑袋，“待会儿下楼给你买。”
七
问讯结束，萧玲被暂时收押。
刘伟所在的刑警队，为调查周源失踪案，忙得焦头烂额。可三天时间过去了，一无所获。根据萧玲口供，周源被她推进了温华小区门口那条河，可奇怪的是，案发之后，河里没有打捞到任何与周源特征相符的尸体。与其说周源被害死了，不如说是失踪更为准确。
加上温华小区是老小区，大门口的摄像头是最近几年道路改造才安上的，所以萧玲的口供，没有任何旁证。
由于没有任何其他证据，也没有被害人周源的尸体，仅凭萧玲的口供，实在难以定罪。
半个月之后，萧玲无罪释放。
萧玲回到了家。她做的第一件事，是给在国外读书的瑞瑞打电话。
“瑞瑞，妈妈打算过来陪你，好不好？”
“真的吗！骗人是小狗！妈，你之前不是不愿意吗！”瑞瑞兴奋极了。
“妈妈了却了一桩心事。还有，我想你了。”
听着瑞瑞的欢呼，萧玲感到安心。她想，或许自己真是一个有福气的人。
朋友圈又掀起了一波舆论热潮，有人说，这是大作家萧玲故意为之，她借“丈夫失踪”构思新的小说，是在下一盘很大的棋。
随后，萧玲的小说全部脱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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