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占韶年1||夏眠棔深

作者: 1f0b1dd543a9 | 来源:发表于2018-11-23 00:04 被阅读24次

    这是一个系列,故事时间线在此


    黄初七年五月丁巳,曹魏王朝的皇帝曹丕在洛阳嘉福殿崩逝,享年四十岁。国内服三日。
    “末光幽昧,道究运迁,乾坤回历,简圣授贤,乃眷大行,属以黎元。”
    史官读着雍丘王曹植所作的诔文。大行皇帝的尸身殡于殿内,百官公卿、六宫妃嫔跟随新帝、太皇太后、皇太后,在堂下哀哭,外命妇率外宗在堂上。三日内,洛阳宫殿一片缟素,炎夏的天地之间白茫茫如骤降大雪。
    “朱旗所剿,九壤被震,畴克不若?孰敢不臣?县旌海表,万里无尘。”
    堂上披麻戴孝的外命妇与外宗们辟胸踊足间,中军大将军、东乡侯曹真之妻丁夫人回头望向身后,发现有异,忙止住哭泣,低声问随同的侍婢:“昌陵侯夫人是不见了吗?”
    侍婢沐霞小心地四下瞅了几遭,面带惊疑地回答主母:“不独昌陵侯夫人,徽娘人也看不到了。”
    丁夫人举帕轻拭微红的眼眶,忧心忡忡:“你悄悄地去找找。不管有什么事,赶紧回我。”
    沐霞领命而去。丁夫人要她去找的“昌陵侯夫人”,是丁夫人的外甥媳妇李惠姑。丁夫人的外甥女、李夫人的小姑夏侯徽,便是一同消失在外命妇外宗队伍里的“徽娘”。
    沐霞在永安宫的小门处找到了李惠姑。她惴惴不安地静立檐下,在等待夏侯徽。“方才内侍传皇太后懿旨,宣徽娘入永安宫觐见。”
    “皇太后在永安宫?”沐霞猜疑。她以为太后一直在堂下哭灵。
    “也许是吧。”
    “我家夫人差我问姑子夫人,内侍可有说什么事?”
    李惠姑摇摇头。天空中乌云聚拢,烈日遁迹,宫阁前后高树呼啸着不住摇曳。不一会儿豆大的雨点儿飘落入泥。

    六月戊寅,葬首阳陵,自殡及葬,皆以终制从事。
    “寿陵因山为体,无为封树,无立寝殿、造园邑、通神道。”“无施苇炭,无藏金银铜铁,一以瓦器,合古涂车、刍灵之义。棺但漆际会三过,饭含无以珠玉,无施珠襦玉匣。”
    新帝曹叡即位,一切如旧。也许,一切会有新的开始。


    又一次的雨霁天青已是黄昏。太学讲堂内,只剩诸葛诞一人在整理书简。太学初起于后汉建武五年,讲堂长十丈、广三丈,至今有近二百年的历史。堂外匝地的合欢树上聚满了归鸟,啁啾声不绝于耳。
    一人走入讲堂,到诸葛诞身边瞧了一眼,从离他最近的竹帘开始,将帘子一幅一幅地卷到头顶。“不吃点东西?”那人问。
    诸葛诞没抬头,继续专注编排手头的书简。他知道来的是李胜。“不想吃。”晚风送来帘外的合欢花红绒,挡住了木简上的字。
    “还惦记你的徽娘没稍信过来?大行皇帝都下葬了,她就算是外宗,毕竟身无封诰,该脱空来了。你何必烦恼?”李胜宽慰他,音声清清淡淡如雨气未消的晚风。
    “嗯。”诸葛诞应了一声,不愿多言。他把飘落眼前的红绒花收入丝帕,未编好的木简推到一侧,站了起来。“我们出去走走?”
    二人沿合欢树林下的小径朝南信步。夕阳西下,林中愈发昏暗。南边是东汉太学故址,地面上残损的石碑多了起来。
    出了树林,二人停住,遥望长风下满目青草萋萋披拂,显露出毁于汉末火灾的石经碑碎片与旧太学的断壁残垣。
    “什么时候,我们的太学也会变成这个样子?”诸葛诞问。
    “不知道。最起码不会是眼下。”李胜叹道,“真到了那一天,我们都已经离开了吧。嗐,你怕是不知道,今早苏孝友授《书》,你趴在几上睡觉。你旁边的荀奉倩见他往过瞅,想把你叫醒,却被他止住了。昨夜你让老爷子叫走到底做了什么苦役,他就这么纵你昼寝?”
    “是吗,他不许荀奉倩叫醒我?”诸葛诞失笑,“大概是今日他所讲授的?我昨夜帮忙誊写的,写得快瞎了。到清早实在睁不开眼,只好睡咯。这次睡得死,没听真他讲的到底是不是昨晚我写的。”
    “敢情从前你在堂下睡的时候,耳朵还醒着,听博士讲授些什么啊?”
    “那倒不至于。博士授业总搅得我睡不踏实嘛。”他闲扯去,东一句西一句。漫漫地游荡旷野的,是起伏的青草上、来去无踪的风,还有风中辗转草叶间明灭而零丁的露水。
    她就算尚未封诰,依然是身份贵重的皇室外宗。而他丢了县令的官位已一年有余,无所凭借地在太学虚度年华。新帝即位,诸臣理应各有进封、赏赐。他不知昌陵侯府所得的封赏是什么,她会得到什么。
    不管是什么,他依然一无所有,眼前依然昏黑一片。草丛中升起星星点点的萤火虫。幽微的小光团翾然飞舞,凝露的翅究竟能飞多远。


    昌陵侯府茜云阁。“君侯来了?!”锦屏外小婢青梅的声音。
    一只纸团滚到夏侯玄脚下。它本该被掷入夏侯玄脚边的琉璃瓶内,不想掷的人失了手。夏侯玄俯身拾起纸团,展开看了一眼,神色更加沉重。
    夏侯徽从书案边站起,眸光湿漉漉的:“阿兄,我好累。你是来陪我说话的吗?”
    “是的。你难过到现在?”夏侯玄牵着妹妹的手,与她一道在床上坐下。
    “你都知道了?你知道吗,我真的好想求你……”夏侯徽纤瘦的手扶住额头,长长的垂髫被弄乱了。“可是,可笑你也没法救我的。根本没有办法……”
    夏侯玄抓住她的手腕,试图移开她挡在面前的手,来看清她深深地沉没在泪水中的眼神:“我知道你不情愿的。先帝这份遗诏毕竟没有公之于众,只是皇太后代授,又无文书。你我三年斩蓑未满,倘若夺情与向乡侯世子完婚,岂非对父母不孝?我上表陈情,这婚事成否尚未可知。”
    “你难道要说皇太后假传先帝遗诏吗?不能的,阿兄。我们谁都改变不了。”她双手捂住脸,拼命摇头。“当日在永安宫,不止皇太后一人,还有太皇太后,李太妃。东乡长公主……也在。遗诏不会是假的。陛下,怎么可能为你的上表,违背先帝的意思,驳太皇太后她们的颜面呢!”
    夏侯玄放弃拉妹妹的手腕,只好转而一次次抚摩她散乱的鬓发。“可是你不情愿。我眼睁睁看你完成不情愿的婚配,死后到泉下,还有什么颜面去见父母?”
    她放下双手,湿润的面庞在灯下闪着晶莹:“不情愿是的,但我会学着适应的。放心好了,阿兄。”她握紧兄长的手,语气与其说是安慰,不如说在鼓励着谁。“这世上,有多少事能够如意呢?还不如接受不情愿的,适应不喜欢的。人生百年,终有一死。等到死的那天,还有什么情不情愿的呢。”
    “你……”夏侯玄结舌,“哪里就到死了呢。你的人生才刚刚开始,别说这些丧气的话。相信我,不至于……”
    夏侯徽止住他:“不必了,阿兄。真的不必了。先帝临终,召舅父、征东大将军、陈镇军、司马抚军俱授以顾命之重。他还是不放心,才会赐下这门婚事,去安司马抚军的心。我既生自华宗,自然有我的使命。我不怨的,真的不怨。更何况,阿父阿母都不在了,阿兄孤子当室。虽有舅父舅母,可舅父家儿女那么多,哪里能照应得了我们?有了这门婚事,我也能为我们这个家挣得二姓之好,将来朝野也多个帮衬。到底不枉我做一回你的女弟了……”
    他听出她声音里汹涌的颤栗卷土重来,立即打断:“你说的是什么话?难道我的前程,需要亲妹妹拿终身大事来换吗?当日我坚持娶惠姑,何曾把依傍着门楣权位的‘二姓之好’放在眼里。我不怕忤逆圣颜,不怕仕宦穷途,不怕世人毁谤,怕只怕你往火坑里跳。”
    “火坑里跳?”夏侯徽悲到极点,反满不在乎地笑了,“也许吧。如果我在那边活不下去了,该有许多人笑话我。笑我不能先知,笑我短见、愚蠢,贪慕一时权势白白断送自己一辈子。可是阿兄,谁都能笑我,我只求你不要。你忘了吗?‘三十辐共一毂,当其无,有车之用。埏埴以为器,当其无,有器之用。凿户牖以为室,当其无,有室之用。’”她痴痴地吟诵着,音调悠扬顿挫,神态不染纤尘的虔诚。“只有当辐、埴、壁都被改变得面目全非,失去本来的样子,甚至永远地消失,它们的用处才会出现的。我的用就是你啊,阿兄。”
    “可我的阿徽是活生生的人,不是辐,不是埴,不是壁。我不要你有什么用。好阿徽,你拥有的不止我一个,好歹想一想《旄丘》。如果你心目中的‘用’真的那么重要,那为什么还要写《旄丘》呢?”他将方才拾起的纸团铺展在夏侯徽面前。揉皱的纸面上一行字迹潦草得溃不成军:
    “旄丘之葛兮何诞之节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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