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尽可夫,父一而已。’”她将皱烂的纸片夺走撕成两半,“长兄如父,阿兄就是我不可替代的唯一。《旄丘》只是‘可夫’中的一个,哪里能和你相提并论?何况……何况,我就算嫁给他,又能给你带来什么呢……”夏侯徽把纸片撕得越来越碎,还不肯停手。碎纸脱离了她的掌心,纷纷扬扬飘落床下。“什么都不能的。我怎么可以那么自私,为了私情,置社稷、家门于不顾?不能的,我若不忠不孝,天地不容。”
夏侯玄伸出手去接从她掌中落下的碎纸:“好阿徽,尽忠尽孝不是只有屈从命运安排这条路。你想过吗,如果有一天,你发现走错了路,命运逼你不得不背君违亲,还容你这么顺从吗?阿兄不是故意诘难,只是痛心……痛心你的不争。不争,总有一天会害了你。”
夏侯徽笑靥苍白,诉说愈发旷渺:“顺从,不争?如果我去争,争得来《旄丘》就真的得偿所愿吗?我何尝不知自弃于槁骸死灰,于国无益,于家无益,不过玷污了‘忠孝’二字。只是,如今你所看到不争的我,已经不再是从前的我了。我认错,我再不能回到从前,再不能开开心心陪在阿兄身边了。对不起。”
“别说了。”夏侯玄搂住她,轻轻拍她的肩膀。“都过去了。你和过去终有一别,纵然眼下沉溺在痛苦里不能自拔,总有一天会走出来的。相信我,阿徽。”
她靠在兄长怀中,自顾自诉说着:“是啊,无论与谁终有一别,无论什么总会走到尽头。其实我很早很早就看明白了。兄利其合,我利其别。兄利其用,我利其放。你与我,总是不一样的。你守在这头,我守在那头。只要我看着你好好的,就足够了。”
“阿徽,你听起来很疲惫。我扶你躺下。”
“甚至,你、我与《旄丘》都是不一样的。我并非轻薄他。他本来就很好,值得更好的。可惜,我不配……”
“公昭,我明日去趟昌陵侯府。跟我一起。”诸葛诞下定了决心。他捻出锦囊里的香洒向周身的草丛,试图把藏在草里的虫子熏走。
李胜自己的香囊刚刚罄尽,正在衣袖里翻找另一只:“好啊。隔了这么久见她,要准备什么贽礼才好?”
“贽礼?这个……我越发头疼了。”诸葛诞不由得愁蹙,“前几次见她时送的,虽说收下了,也能看得出很勉强。找不到了吗?我的还够用。先回去吧。”
二人掉头沿树林小径返回。李胜拽着诸葛诞的袖子,以免一时看不清脚下,被残碑绊到直栽倒地上。
“她一直困在荥阳猎场的阴影里走不出来,不肯再看外面的世界,害怕和外人接触。有时我甚至能感觉到,她快对生活失去了信心。”提起去年那事,沉眠心底的阴郁在心口爆发,遮天蔽日地令他喘不过气。
李胜深深地叹气:“一年多了。你已经好好的了,不提起连我都觉得你把那事忘干净了。怎么她还是好不了呢?”
“你呀。”诸葛诞语气带了些许嗔怪,“她比我小五岁。把十四岁的小女孩子名节毁掉,再闹得满洛阳城人尽皆知,还不够残忍吗。她坚持到现在,已经很坚强了。你刚说起贽礼,我确实想不出送什么的好。送了她没兴味,收得不情不愿。不送又怕她生疑,更加坏事。我实在为难。”
“我听着也替你头疼了。索性送鸿雁吧。纳吉用雁,把她娶进门以后就省得操这份心了。一劳永逸,岂不美哉?”李胜揶揄道。
诸葛诞一脸不屑地冷笑回敬:“就你馊主意多。要真能送雁还用等到现在,请你这狗头军师划策?”
晴光正好。昌陵侯府庭树下,夏侯玄与诸葛诞、李胜坐饮美婢鲜烹的茶汤。树后萱草池传过杂佩相扣的清音,茶香与花草风露的清气搅入脂粉的味道。
“君侯会客,唤我来做什么?”袅娜而娴雅的美妇出现在夏侯玄眼前,仿佛落定湖畔的白鹤。
“请你带我们去看看徽娣啊。求夫人见赐?”夏侯玄让出坐床,故意揖请李惠姑入座。
李惠姑扶住他手臂,凤目转了转:“也不必我领。想去的去也无妨,只是要在静室外多等会儿。这时候怕是没诵完经呢。”
诸葛诞听了,再也按捺不住,起身凑到夏侯玄身边:“泰初……”
“我们去吧。公昭可愿随我二人一道?”夏侯玄笑道。
李胜摆摆手:“不必了,人多反而扰媛容清净。我就在这儿等你们,不会不耐烦的。”
诸葛诞与夏侯玄朝夏侯徽所在疾步而去,穿过几重庭院。她住的茜云阁离昌陵侯府与德阳乡公主府相夹的花园只一墙之隔,在侯府最深处。夏侯尚与曹舒谢世后,夏侯徽日日把自己锁在阁内。后来,她干脆请长嫂李惠姑在阁内布置了静室,在里面焚香诵经,几乎与女道无异。几个月前,身体越来越差的她终于病倒,才暂罢了晨起的诵经。
今日听李惠姑所言,夏侯徽该是病体见好,重新在静室消磨起时日。诸葛诞想。
他们在茜云阁静室的竹帘外住了足。夏侯玄垂了眼,静静地听室内呢喃般的吟诵。诸葛诞从帘子缝隙间窥望。
窄小的屋内,丹霞衣白霓裙的少女坐在蒲团上,背影比上次所见消瘦许多。她四周的金炉香烟袅袅,几乎将她本就单弱的形影吞没。
他很想出言提醒夏侯玄“徽娣经不住这样香熏烟燎的”,瞥见对方凝神聆听的模样又将话语咽了回去。
“人尽习教为虚伪行,以相欺殆,我独教人为善,至诚信,天报此人。人尽言天地无知,我独阴畏承事之,天报此人。人尽阴欲欺其君上,我独阴佑之,不敢欺,天报此人。父母不爱我,我独爱佑之,天报此人。”
诸葛诞听得不觉凝眉。他不喜欢《太平经》。在他看来,《太平经》所构想,只能给人虚幻的安慰。事实上,痛苦的依然沉沦在痛苦中无法解脱,作恶的依然不被惩治继续作更大的恶。经书描绘得越天理昭彰,人心越软弱无力,对天理渺茫的世界绝望得无尽头。“天道无亲长与善人”从来是假话。
可是他无法改变深陷其中的夏侯徽。就算他冲进静室,夺走她手中的《太平经》,也找不到可以替代经书里谎话的海上仙药,来疗治她心底痼疾。他几乎认输了。
无戒九十天写作成长训练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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