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姥爷,是名副其实的跨世纪的百岁老人,要是有人问他:“姥爷,咋能那么长寿呢?”他就用他独特的山东口音回答:“知不道!”
我的姥爷,从我认识他,四十多年了,他就那个样子,好像从来没年轻过,也没有变老,一直就那样高高瘦瘦、直直溜溜的、头发胡子都是稀疏花白,皮肤黝黑。姥爷一年四季穿白衬衫,夏天就光膀子穿,冬天在白衬衫里面穿一件秋衣、一件绒衣,然后外面再穿羊毛衫,棉坎肩,出去干活儿就套一件棉袄。
姥爷十九岁跟老乡“闯关东”离开故乡的微山湖,在黑龙江古城依兰落脚,干过杂工、做过小生意,后来北大荒开荒时来招工,姥爷听说赚钱多,就去伊春做了第一批伐木工人,姥爷干活舍得力气、不藏奸,同样的劈柴计件,劈好码齐,一垛一块钱,别人都松松垮垮地往上堆,姥爷瞧不起那样的人,说人家糊弄人,骗公家钱,他按自己的标准把柴批得跟自己家烧的一样粗细,然后横竖搭配摞得结结实实。
他说:“领导是按垛给钱,钱是拿到手了,心里发毛啊。早晚有人知道,谁烧柴领了一垛柴,烧开半垛的水,耽误人家事,人就得骂你。再说——”
他拍拍自己的心,”自己心里知道啊。对不起良心,睡不着觉。”
姥爷三十五岁时,房东太太看着姥爷勤快又实诚,就托她做商业会会长的哥哥做媒,把自己的小女儿嫁给了姥爷,姥爷说:“娶你姥的场面可大了,来了好多人,都是有头有脸的,花老可多钱了。她舅舅一分钱也没让我掏。”
“我明白那意思,人家对我好,就是让我对他家姑娘好。”
“我那么大,她那么小,能不对她好吗?”
“我下班回来就给她买好吃的,你姥在家是大小姐,吃零食吃惯了。”
”后来生了你妈、你大舅、你老舅,我得出去挣钱啊,你姥照顾仨孩子,累出病了“
”再后来,你姥跟我来伊春,离她妈远了,她老偷着哭,我寻思过一阵就好了,谁成想就病重了。就扔这了,回不去了。”
姥爷说这些话的时候很平静,看不出悲伤或者痛苦。我姥三十六就走了,姥爷守着三个孩子,没有续弦,他怕三个孩子受后妈的气,对不起姥姥。
姥爷一辈子干活儿挣钱过日子,他年轻时,干活儿好就能入党、当官,领导找他谈话,他不干,他嫌开会多,不痛快。
”有活儿就干,没活儿就歇着,哪有那闲工夫?”
姥爷老了,后悔了,倒不是因为没升官发财,他是觉得共产党好,他当时没入党是不识抬举,“共产党多好啊,我干了三十年,人家给开了三十年工钱,不能干了,人家还管,搁家呆着还给钱,还涨工资。”
姥爷没事就自己算:“白开了四十年工资。”
“共产党都碰着我这样的,就得赔钱。”
姥爷的字典里没有“药”这个字,他一辈子没生过什么病,他不相信病,他更不相信药,感冒发烧,一碗热汤面下去,出点汗就好了。要是热汤面不管用,姥爷就使出他的“绝招”——吃饭前,,深吸一口气,大喝一声“嘿!”然后撸胳膊挽袖子,夸张地拿起一个馒头,攥在手心里一捏,然后放在嘴里大口吃,一个大馒头,一碗粥下肚,姥爷必能神奇般地痊愈。
在我的印象里,姥爷很少出门,一年四季就在院里院外忙乎,春天,他早早地把地翻好,打好垄,撒上小白菜籽和菠菜籽,这茬菜吃完了,姥爷就去街里买茄子秧、辣椒秧、黄瓜秧种上,还要种两垄油豆角,一直到秋天,姥爷除了做饭吃饭喂狗睡觉,就在这园子里忙活,浇水、拔草,削架条、绑架条,一根架条削了又削,绑了又绑,比妈妈给我绑小辫还认真仔细。姥爷长在园子里,妈妈怕他累着,叫他歇着他也不听,他高兴呢,走路都有劲儿。
等菜都收完了,飘了雪花,姥爷就蔫了,就开始念叨他年年都在说的那句话:“我要死了。”
说“要死了”的姥爷一天也不闲着,他仍然给我们蒸热气腾腾的大馒头,他把坢垛拆了码,码了拆,谁要帮忙他也不用,这些活儿帮他熬过一个又一个冬天。
姥爷这句:“我要死了。”说了三十多年,多希望他再说三十年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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