贞迎一直都不知道墨城的睡莲原来是会枯萎的。
这些平日里纤巧如碎玉般剔透的花儿,仿佛一夜间全都经了霜似的,瞬间便没了生气。记忆中那是个闷热的午后,她初次踏入这里,那会儿好像刚刚落了些小雨,清凉的雨珠还未及掉进花心,便顺着花叶一滴滴散开来,在墨池里溅出晶莹的光。
她被那光美得迷住了眼睛,后来她每天都会来这里看它们。
有时候自己一个人,有时候和连真......一起。
五个月了。
这么想来,时间过得可真是快。
耳畔间又响起母亲在临行前对她说的那最后一句话,你生命的意义在墨城,孩子,你得去完成你的使命。
她低下头,看着自己沾满鲜血的双手,忽然觉得母亲的声音遥远的像个梦。
连真死了,她在墨城的使命也结束了。
她立在灰蒙蒙地天色中,眼睛里长久地凝着大雾,“你生命的意义在墨城......”
所以这到头来,她生命的意义又是什么?
脑海里此刻只剩下连真的笑容,平静淡定的笑容,永远温柔的笑容。
连真不爱说话,每次同贞迎争执都败下阵来,有理无理最后都变成他哄她。
连真在她面前总像个没原则的老好人,什么都说好,什么都是“依着你”。
连真很爱笑,听说爱笑的人心都软。
......
“贞迎,贞迎......”她仿佛听到有人在轻声唤她,是连真的声音。
她满怀期待地扭过头,却只看见满院无边无际的空旷。
五个月前,她背负着水城家族的使命来到墨城。她父亲是水城的城主,可惜在她十岁那年就离世了,她记得那年墨水河闹了场大灾,他的父亲殚精竭虑,劳累成疾,却也没能帮助水城三千百姓逃脱厄运,最终还搭上了自己的性命。
她还记得当时母亲一滴眼泪都没流,昏迷了三日醒来后只是一口咬定她父亲是被墨城六月教的奸人所害。
水城和墨城原本是被墨水河(因为河水是墨蓝色而得名)分隔而开的两座友城,他们之间的恩怨,还要从六月教进入墨城开始说起。因为两城常年维持着互通往来的和睦关系,六月教当年原是想在墨水两城一起发展教派,可是却被水贞迎的父亲严辞拒绝,他一口咬定六月教是邪门歪道,死活不让他们进城。因此,六月教转去了墨城,他们为墨城带去了睡莲的种子,称其为“祭祀之花”,能为人们带来健康和安乐,起初人们半信半疑,直到墨水河发生那场大灾,因为就在发生灾祸的前一天,有人看到墨池里的睡莲颜色骤变,纯白花瓣突然嗜血般地变成狰狞的深红。消息“不胫而走”,于是几乎所有人,都得知了这个不详的征兆。
果然,还未到第二日,两座城池就开始有人不断地生病死亡。大量的人都像是得了同一种怪病,天灾在整条墨水河畔开始肆虐。六月教主以血祭花,并为墨城的人挨家挨户送去了灵药。尔后他们再一次叩响水城的大门,却依然被固执的城主拒之门外。水城无数百姓死于非命,当然,这之中也包括城主本人。而墨城的大部分人都幸免于难。
六月教一举成了墨城百姓的信仰,他们崇拜那圣洁的睡莲,称之为“六月春”。
六月春很美,贞迎在水城的时候就已经听人们说起过无数次,她倒真的很想亲眼看看这传说中的祭祀之花,可惜却一直没有机会,因为水城不允许妖花进城,当然一株都没有。
她并不信这有关六月春的神邪,因为她母亲告诉她,当年墨水河天灾的背后,一定有个不可告人的阴谋。
这也是为什么五个月之前,她会以另一种身份出现在墨城,入了六月教。
入教仪式很繁琐,天气又热得叫人发昏,她在心底无声叹气,但面上却努力使自己看起来显得虔诚,准她入教的那人正细心地为她打理着一切,那是她第一次见连真,他话不多,可是却极有耐心,后来,他带着她熟悉六月教的环境。
那也是她第一次见六月春,只一眼,她已经被它深深地吸引,那花通身洁白,在一池墨色水中鲜明地摇曳着,宛若冰肌玉肤的仙子,她被它美得差点连魂魄也勾了去。
她怔怔地看着那花,殊不知他也在怔怔地看着她。
“你看起来好像对六月春很感兴趣?”连真问。
“听说这花昼舒夜卷,活得美丽又自在。今日一见,果然是个尤物,它在墨色水中竟生出这样纯白的花瓣。”
连真愣了一愣,这不是他预料中的答案,他以为她会说,因为它可以驱逐百病,起死回生之类的------就像城中其他百姓千篇一律的那套说辞。然而她没有那么说,她只是在单纯地欣赏一株开得正盛的睡莲而已,欣赏它的品格。
见他不说话,贞迎转过身来,笑道:“怎么,我说错什么了吗?”
她笑起来的时候眉眼弯弯的,像极了清晨盛着凝露的睡莲,他忍不住又看她好几眼:花瓣一样的颊,白得纯洁无瑕,日光恰到好处地载在她的鼻尖,将她整个人烘托地分外好看。
贞迎看着他痴痴发呆地模样,忍不住又是一笑,她伸出手来在他眼前晃了晃,“你在想什么,这么入神?”
连真这才回过神来,他朝她不好意思地一笑,“没什么,想着逛了许久想必你也累了,我领你去你的住处罢。”
六月教的人似乎都神出鬼没的,贞迎已经呆了快三个月,却越来越感觉这六月教异常诡异,偌大的院子好像就只有她这么一个教徒住在这里,哦不,还有连真。温纯如玉的连真。好像只有他们俩。
几个月相处下来,有的时候她真的会生出错觉,连真那么善良,他所在的地方怎么可能会染满鲜血?有他坐镇副教主的六月教怎么可能会害死那么多人?她不信。
可脖子里挂着的琥珀石却又无时不刻地在提醒着她-------父亲含恨而死的血在里面从未停止过燃烧。
以前她从未发觉,这琥珀石是有温度的,如今每一次触碰,都是锥心的烫。
“你这个项坠还真是特别。”有一次和连真下棋,他盯着她的脖子看了好久。
“不过是一块石头罢了,有什么特别。”她不看他,一副低头专心下棋的样子。
“是吗?”他微笑。
她手起子落,“你输了。”
连真还是笑,“哎呀,还真是,都怪我方才只顾着看你了。” “不看我你也是输,我的棋技最近可是突飞猛进。”
连真和他下棋,每赢一局必输两局。其实她知道的,她赢不了他。
她在演。为了复仇。
他也在演。为了她。
所以他遣走了六月教内的看守,任由她每天都借着散步的空档勘察地形、钻进密室调查当年那场天灾背后的阴谋。
他当然早已经把卷宗都掉了包,他不是没有私心,可是这也是他唯一的一点私心。
可到底还是被她给查到了。
千算万算,偏偏漏掉了自己的父亲,他父亲连钟本来一直都在闭关,他本想着等把一切都处理好了再同父亲商量,可他没想到他竟会提前出关。他更没有想到的是,他安排在父亲身边的亲信,其实是父亲的密探,且早已把他数月以来的一举一动悉数禀报。
连真从小就是很听话的孩子,连钟也万万没有料到他居然会为了水城一个小小的女细作任性妄为到如此地步,他决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
“您为什么要将当年的那个秘密泄露给贞迎?”
“我只是在帮你做出正确的选择,水城和六月教早已经怨根深种,你改变不了什么的。”连钟道。
“只要您答应放她一条生路,我什么都听您的。”他自知斗不过父亲,只想极力地保全贞迎。
她已经知道了墨水河天灾的秘密,他明白父亲下一步要做什么,这世界上知道他秘密的人,没有一个能活过三天。
“好,我可以应你,但有一个前提,在我决定放过她之前,她须得先放过你。”
连真小小地松了口气。
“不过,如果她做不到,你得答应我,不会再救她第二次。”
“......好。”
晚风将整座院落吹得气温骤降,贞迎立在墨池边,拿着卷宗的手似乎在瑟瑟发抖,这上面每一个字都在无情地将她和连真推向绝对的敌对,她设想过一千种可能,却唯独不愿相信这一种。
连真善良,但是却从不忤逆他的父亲,六月教是他父亲穷尽一生守护的信仰,作为儿子,他怎么会忍心看着他倒下去?即便他父亲错了。
当年那所谓引发天灾的红色睡莲,是连真一手培植的。所有的一切,都是他与他父亲一唱一和,自导自演的局。先是红莲换白莲,然后是放出消息,几乎是在放出消息的同时,又在墨水河中撒了毒,再然后是教主以血祭花,全城送药,普度众生……这一切,都只不过是为了帮助六月教在墨城打下不可撼动的江山。
可怜她父亲,带着深深地自责含恨离世,水城的三千名百姓的尸首成了他生命终结时最绝望的牵挂。
胸前的血琥珀似一颗燃烧的泪,她终于知道它为什么这么烫。
她已经成功地找到了六月教主的闭关之处,在墨池假山后面的第三个入口处,她不想再等了,血海深仇就在眼前,报得亦或报不得,只能一搏,她没有退路。
她走的很顺利,洞穴里的机关密室的卷宗上都有记载,故而走了没多久,便远远地看见一扇门半掩着,屋内不远处的床榻上似有人在安寝。
她的心跳不由得变快,手中的匕首也随之握得更紧了些。
她放轻呼吸快步走到床边,刚欲将匕首刺入那人颈部,却不料对方一个翻身,以极快的身速转向了她,烛影明灭间,一张熟悉的脸庞忽然闯入眼眸,床上那人,居然不是连钟,而是连真,贞迎刺向他的手顿时慌乱地一停,一停间,连真已经用手掌抵住了那匕首,将刀片紧紧钳于掌间。
两人僵持了很久,谁都不肯先松手。
“贞迎,只要有我在一天,你便杀不了我父亲,趁着他还没反悔,你还是快离开这里吧。”
“你当真以为我不敢连你一起杀吗?”
“贞迎......”连真叹气,尔后终于松手,任她将匕首横入自己颈间。
刀片只需要再深入一分,她和他之间的所有恩怨便都能了断。
她持刀的手却突然一偏,将匕首狠狠地弹了出去,“嘭”地一声闷响,刀钉进连真身后的床栏里,入木三分。
父亲的大仇,水城的使命,她来这里的意义......她不明白自己为何会在此时如此心软,对着那人犹豫再三,却怎么也下不了手。
唯一确定的是,复仇计划已经败露,连氏一族工于心计,她想要取得胜利,已经难似登天。
不过,或许还有一个办法。
用尽全力捏碎胸前的琥珀石,将里面的血滴入一个酒盏,母亲说过,毒琥珀入血,这世间是没有任何药能解的。
既然她和连真,注定要你死我活,那不如干脆点,早点了断。她不可以再错失机会。
两杯一模一样的酒。
连真看着她,眼神刹那间黯淡了下来,“贞迎,我们......非如此不可吗?”
她一直盯着那酒沉默,没有答他。
气氛陷入死寂。
不知怎的,眼前突然冒出以前和连真喝酒的场景,他怕她在这里呆得闷,便想方设法地带她出去散心,她喝不惯墨城的烈酒,他便托人从水城给她捎来清酒解馋,他好像从来都不顾忌自己的身份,总是竭尽所能地对她好。
终于,贞迎打破了沉默,“这段时间你事事让着我,这次不如接着让我。”她顺手抄起一杯酒就往嘴里送。
几乎同时,连真一把拽她入怀,瞬间将唇紧紧贴了上去,这是他第一次吻她,初生蓓蕾般甜美的娇唇,此刻却顾不上半点旖旎,他拼劲全力,才将那口酒从她口中夺了过来,那酒也是甜的。
果然,这世上所有的毒药都是甜的。
贞迎还想去夺,但连真已经吞酒入腹。她看着他的脸色瞬间变成了青色,她知道毒药已经开始入侵他身体了。
原来,他迟迟不喝,是在等着她喝,他不知道哪一杯有毒,却断定她不会害他,所以只管等着抢。
他怎么可以......
“连真......”她还没来得及开口说话,连钟却突然鬼魅般地出现,他一掌劈向贞迎,她瞬间便失去了意识。
还是晚了一步,近日里安排在连真身边的护卫全都被他甩开了,他赶到的时候,那女人已经喂他喝下了毒酒。他心疼地为连真逼毒,那毒扩散极快,他用尽了九成的功力,才勉强为他护住了心脉。
再醒过来的时候贞迎已经被绑在墨城的祭祀台上,底下百姓高声怒喊着,“妖女!妖女!杀了她!杀了她!.....”
他们早已被六月教蛊惑地彻底失去了理智,只要教主的大旗一挥,他们便会像被放在炭火上烤着的动物一样,除了疯狂还是疯狂。
贞迎不知道连钟到底对百姓们说了什么,不过看现在这情况,她也没有必要知道了。
手中死死的握着还剩一半的毒琥珀,那天她怕再出什么意外,只放了一半。
没想到果然还是要用上了。
她目光灼灼地在等着那一刻。她知道连钟恐生变动,一定会亲自行刑。
连钟的手指已经扼在了她死穴,就是现在了,贞迎手突然一动,将琥珀毒对着连钟撒了去,连钟还没来得及反应,已经被突然出现的连真一把推了开去,毒药瞬间穿透他的衣物,分毫不差地渗入肌肤。
贞迎再一次傻了眼。
连钟疯了一般扑回来替他逼毒,连真摇了摇头,:“父亲,没用了,不要......再为我......耗费功力,您放过贞迎......好吗?”
他晃了晃,战栗着爬了起来,又走到贞迎身侧。
连钟呆立原地,他不知道连真怎么会突然出现在这里,以他虚弱的身子,是不可能坚持到这里来的,他拼尽全力才为他护住的心脉,除非——
除非他放弃护住自己的心脉......可是一旦那样,他撑不了多久便会气竭而死,他不可能不知道的。
是的,连真知道,也确实一早就做好了为他们牺牲的准备。
“我说过......只要有我在......你便杀不了他。”连真的声音断断续续。
“为什么?既然你早就知道了我的复仇之心,为什么还要将我这个祸害留在身边?就像我们认识以来的每一件事,为什么总是让着我?”
“因为我一直相信,只要墨池中能开出洁白的莲花,那就意味着一切都还有希望。”他似乎在用所有的力气说话,嘴唇渐渐失去血色,“贞迎,我一直都知道你的苦衷,所以断舍不得你再受半分委屈。”
说完,他的身子忽然软了下去,贞迎挣扎着伸手,却抓了个空。
连真看着她,终于缓缓地闭上了眼睛,眼神中的温柔同平日一样没有减少半分。
她错了,她刚刚不该去问那么愚蠢的问题。她怎么会不知道答案?
他不是不想赢,只不过因为对手是她,所以什么都愿意退让。
连真从来就没有输过,一直以来,在这场爱恨中,输的人都是她。
(全文完)
ps:那么问题来了,谁真应怜?(水贞迎连真)
pps:那么第二个问题来了,连真真的赢了吗?(连真贞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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